第46章
空雲落見曲谙一臉犯傻的模樣呆呆地看着自己,也感到莫名,“看什麽看,挨疼了也是你活該。”
他從曲谙的身體上下來,本來生着悶氣,但被曲谙這麽一折騰,氣也不知不覺消了,但他拉不下臉主動告訴曲谙自己不氣了,便別扭地背對着曲谙。
曲谙的心在無聲翻湧着,這既視感太強了,他仿佛窺見到了什麽,空雲落,孔洛……這應該是巧合吧?
次日一早,蕭責來到了雲澤院,他走至門前叩門三聲,“蕭責晉見。”
卻無人應答。
蕭責微微蹙眉,他輕輕推開了房門,走了進去。穿過前堂,再拐進拱門,榻上無人,但案桌後,空雲落趴着睡着了,長發披散在他的背脊,細看,他似乎變瘦了些。
蕭責的目光柔和了下來,他走到空雲落身邊,輕拍了拍他的肩,喚道:“千玿,千玿,快醒醒。”
此人正是易容成空雲落的段千玿,他被拍了幾下,才慢慢轉醒,但還是迷迷糊糊,擡起頭時眼睛都睜不開,壓在手臂上太久了,還短暫失明,他嘟囔道:“現在是幾時?怎麽這麽黑?”
“辰時了。”蕭責溫聲道,“別動,我給你按按。”他擡起手,捧着段千玿的臉,拇指緩慢地在段千玿眼旁的穴位揉按着,力道适中,手掌溫暖。
段千玿便又睡了下去,靠着蕭責的手,難得的溫順。
蕭責心中軟成一片,想把段千玿摟在懷裏,什麽也不做都很愉悅,但美中不足的是這張臉,他的绮念不得不削減一半。
“怎麽困成這樣?”蕭責又幫他按神庭穴,指腹帶着真氣,很快段千玿便醒了過來,眼睛慢慢清明。
“昨日我馬不停蹄地趕回來,已有兩日未睡。”段千玿打了個呵欠,神智回籠他才意識到自己正和蕭責親密無間地貼在一起,頓時像被草原搔過一般,他敏感地跳起來想要保持距離,但趴坐着睡了一晚上,兩腿麻痹無力,一站起來反而往前倒,投懷送抱一般靠進了蕭責的懷裏。
段千玿:“!!!”
蕭責眼中掠過笑意,他自然而然扶住段千玿的腰,再讓他坐下,如一個溫柔的兄長般,單跪而下,又為揉按小腿上的陽陵泉穴。
段千玿看着蕭責,心中泛起複雜的感受,似澀似甜,不知如何言說。
“怎麽不到榻上去睡?”蕭責問。
“那是莊主的塌,我怎能……”段千玿別過臉,別扭道,“別按了,自己會好的。”
“昨日可曾有人來?”
“樓姑娘,晚上她來同我用膳。”段千玿道,“她沒看出來。”
蕭責擡頭對他一笑,“樓姑娘是最了解莊主的人,能瞞過她,可見你技藝之精。”
段千玿冷着臉,不答話,但蕭責能感知到他并不反感。
“還須勞煩你再扮一日莊主。”蕭責道。
段千玿問:“莊主究竟去了何處?為何得須我來僞裝?”
“此事我還不能告知于你。”蕭責道,“但這絕非我不信你,而是……”
“而是什麽?”段千玿冷漠地看着蕭責,“你總是什麽都瞞着我,你能告訴阮譽,但就是不能告訴我。”
蕭責無奈,“千玿,這件事太過複雜,我只是不想把你牽扯其中。”
“那為何還要我來假扮莊主?用得上我的時候,就對我招之即來,不需要了,便揮之即去,我可又說錯?”段千玿冷笑道,他起身,繞過案桌,背對着蕭責,“若無他事,你走吧。”
“千玿。”蕭責站起來望着段千玿的背影,“我們許久都未曾想剛才那樣,好好聊過幾句,就暫且将山莊之事放下,只談你我麽?”
段千玿以空雲落的聲音漠然道:“我與你無話可說。”
曲谙回來的第二天,鄒掌事便親自登門探訪,不僅态度親和,還準備了不少慰問物,甚至還說能讓曲谙頂替劉掌事之職。曲谙自知自己是什麽水準,做不來管理層的工作,但他也知道自己再在南田院呆下去,不僅是鄒掌事壓力大,也影響其他人。于是曲谙便順勢提了個要求,他安分呆在家裏,照料院子裏這塊藥田,也算是盡了一份力。
鄒掌事連聲說甚好,當天便叫人送來了許多藥草種子。
然而現在的土地還未能種下新種子,須得讓岩青草紮根開過一次花,土地裏的毒性才算解開。
空雲落對曲谙悉心照料一地雜草嗤之以鼻,曲谙叫他過來幫忙松土,他還嫌髒。
“你現在倒愛幹淨了,我還記得先前你一大早起來玩泥巴,那時候又不嫌髒?”曲谙道。
空雲落哼了一聲,就坐在屋檐的橫欄上旁觀,時不時說上幾句風涼話。
“你就不能用鏟子,非得用手挖?”
“要用力,這是雜草不是嬌花,你來回踩都死不了。”
“瞧你這臉,說你是挖土吃了都沒人懷疑。”
曲谙回頭,那張宛如吃了土的連泛起獰笑,他舉着泥糊糊的手走向空雲落,誓要給他好看。
空雲落神色一變,從橫欄上跳下來,做防禦狀,“別過來,不許碰到我!……我不說你便是了!”
“你也會怕啊?”曲谙搓了把手,讓泥漿更粘,“平日欺負我的時候怎麽不見你怕?”
空雲落見曲谙是動真格想要報複回來,趕忙轉移話題:“你看那邊,怎麽一點草都不長,你看你看!”
曲谙便順着空雲落指的方向狐疑看過去,距他約莫五六米的地方,那處确實寸草不生。曲谙暫時放過空雲落,走過去一探究竟。
“原本這裏是長了的……”曲谙嘀咕着過去,才看見這裏确實有岩青草生長過的痕跡,但已枯萎而死,而且這裏泥土的顏色都比旁邊的深一些。
等等,這不是……曲谙急退了兩步,駭然看着這塊土地,他記起來了,被割喉而死的羅友就是倒在這裏的!而深暗的土色,正是羅友的血浸進了土裏所導致的。
岩青草遇血不生……
空雲落見曲谙合起了手,沖那塊地拜了三拜,不解道:“你做什麽?”
曲谙沒告訴過空雲落這裏曾經發生過什麽,畢竟對一個孩子而言,這樣的事太過離奇可怕了,對孩子的身心發展有害無益,曲谙便随便找了個萬物有靈,拜拜土地公祈求岩青草複蘇的理由糊弄過去。
空雲落一臉不相信,不過他大概猜到曲谙的良苦用心,便沒有拆穿。
下午,曲谙打算去外面拿點土回來,将那片血染的土地填起來,他帶着簸箕鏟子走出院子時,忽然發現又有一處地方沒有長起岩青草。
靠着院牆的方寸大小的一塊,按理來說這兒的土地應該未染太多毒性,周圍都冒出了嫩青色的小草,唯有這裏光禿禿一片,很是詭異。
曲谙盯着這裏看了好久,總感覺一縷似曾相識在腦中上蹿下跳,卻捕捉不住。
罷了,不刻意去想反而才能想起來。
于是曲谙出門挖土,就在他鏟出一個洞,把泥土往簸箕裏填時,仿佛電光一閃,他想起來了!
是洛洛剛來那會兒,曾經挖過的地方!
當時洛洛說是埋衣服,那會兒他剛給洛洛買了新衣服,小孩子思維簡單不想再穿不合身的衣裳便埋了也能解釋得通,他就沒多想。
可為什麽一件衣服,會讓能長在石頭裏的岩青草無法生長?
遇血不生……
曲谙忽然不寒而栗。
回到家中,曲谙明顯心神不寧,空雲落正給他熬藥,聽到他不小心撞到了凳子,就多看了他一眼。
曲谙握着茶杯就要喝水,空雲落立刻道:“去淨手,手上都是泥,髒死了。”
曲谙遲鈍地“哦”了一聲,又到外面去洗手,他總忍不住往院門口那處看,他想知道那裏埋的究竟是什麽。
曲谙洗了手,又在空雲落的指揮下擦了身子換了衣裳,這時藥也熬好了,曲谙端起碗就要喝,但聞到的藥味不是自己熟悉的,“這不是我平常喝的方子。”
“我加了一味天雪靈芝。”空雲落淡淡道。
“這麽珍貴的藥材,你去那裏得的?”曲谙驚愕道。
“蕭責。”空雲落不耐道,這分明是從他庫房裏支出的玩意兒,卻得把功安在別人頭上,這讓他很不爽。
曲谙卻更覺複雜,蕭責對這麽一個認識不久的孩子如此大方勉強情有可原,可洛洛作為徒弟,卻直呼師父大名,還有他所見過的師徒二人相處的樣子,蕭責對洛洛客客氣氣,仿佛他才是上尊一般。
仔細回想,洛洛身上也盡是不解之謎。
空雲落奇怪道:“藥不喝,看我作甚?”
曲谙将藥喝了,把空雲落拉到眼前,雙手捧着他的臉,手指細細描摹他的五官。
墨眉皓目,唇紅齒白,不動聲色時氣質如雪松般冷峭,小小年紀便出落如此,可想而知它長大之後,該是何等風華絕代之姿。
在曲谙的眼裏,這稚嫩精致的小臉,漸漸與他記憶中一張冷峻秀致的容顏重合……
“洛洛,”曲谙喃喃,“你好像……”
空雲落神情平靜,“像什麽?”
曲谙搖了搖頭,把空雲落摟進懷裏,那些猜測虛無缥缈,懷中的人才是真實的。
他沒有看到,空雲落寒潭一般的眸子,漸漸浮起了一層薄冰。
又是十天後,蕭責把空雲落接走,這次曲谙照舊叮囑了他許多,空雲落仍是那副無所謂的樣子,而蕭責則耐心等在一旁。
曲谙将他們送至門外,站在門口搖搖相望。
直到再也看不見他們的身影,曲谙回身拿出了鏟子,來到那處沒有岩青草生長的地方。
東西埋得不深,曲谙沒費多大功夫就看到了。
衣服全是泥土的顏色,但還是完整的。
曲谙提着衣服到山泉邊清洗,雖然被埋藏了許久,但先前還未曾有雨,衣服上的顏色已經幹涸凝滞,與布料融為一體,曲谙只将泥污洗去,便能看出上面的顏色。
曲谙記得這原是件淺麻色的衣裳。
而此刻,卻有大片大片黑褐色占據前襟。
是幹涸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