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章節
,今晚我是來接你的,”他說。
“接我去地府嗎?”我問。
“嗯,你陽壽盡了。”
“也罷了,我都活這麽一把年紀了。”
他不再說話,只是摟着我的手收得更緊了,好像我會逃跑似的。枕着他的肩頭,耳朵裏是淅淅瀝瀝的雨聲,閉上眼睛我仿佛看見了那一年的上海灘,他是大名鼎鼎的租界局局長,我只是梨園裏一個賣唱的戲子……
初次相識是在一次包場上,市長大壽包了我們戲園子擺壽宴,市長素喜武戲而我唱的是青衣,本是沒有我什麽事兒的,但那天市長夫人偏點了一出《牡丹亭》,而後想來也許那就叫命運吧。
一曲唱罷,我在後臺卸妝,偏有不速之客不顧規矩闖了進來,照梨園行當裏的規矩,青衣、花旦的化妝間是不能進外人的。
那人捧着一束白百合說是送給方才唱《牡丹亭》的那位角兒,而我那時早就卸好了妝換上長衫馬褂站在他面前,他四下張望找着他想要找的人卻不知近在眼前。待我告訴他真相,他目瞪口呆、久久不能回神,那模樣我一生都未曾忘記過。
我原本以為這層紙捅破了他就不會再來,因為在臺上無論我演得多像一個溫婉多情的女人,在臺下幕後我仍舊是個實實在在的男人。
然而事情卻出乎我的意料。
每每登臺,我必然能在二樓正對面的閣樓上瞧見他閉眼聽戲的身影,臺後也總能收到一籃花童送來的白百合,他從未正式露面卻始終在我的生活中徘徊未曾離去。
第二次相遇,是在他姊姊的婚宴上,他姊姊與姊夫是在我們戲園子裏聽戲相識的票友,請我們去唱戲算是做個紀念。我那時才知,他父親是當時民國政府的副總理。
戲院老板知道我和他的那麽點交情,反複囑咐我莫要和他多有瓜葛,他縱是再喜歡我,我們之間也不可能有結果,切莫說我們都是男人,就算我是女人,他們雲家的高枝兒又豈是我一屆戲子可以攀得上的。
唱完戲,他姊姊留我們用宴,特地留了一桌子好酒好菜犒勞我們,但有心人都看得出,我們這桌上不了臺面的人被安排在了最角落的位置,緊靠着下人們那一桌。
只是早就習慣了這樣的場面,也沒有多少介意,照樣該吃的吃,該喝的喝。從邊上下人們的議論裏也聽來了一點消息,原來雲家來頭不小,那姑爺家卻也不是吃素的,竟是全國最大的織造商之子。
老板說,一官一商,有權有錢,人家這才叫登對。意思無非是在暗示我,你一個小小的青衣,就算對雲家少爺動了心也是沒結果的事兒。這些不用他說我也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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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過了午膳該回去的時候,我卻被一個小丫鬟給叫住,說是少爺有請。我有拒絕之意,但又不能就這麽推辭了去,畢竟戲班子還仰仗着他們這些官爺。
和戲班子的其他人簡單交代幾句,我便随丫鬟去了,其實我也想趁此機會和他說清楚,讓他不要再執着,那些個百合花送給應送的人吧。
丫鬟領着我在偌大的別墅裏走走繞繞,好不容易到達一處偏僻的玻璃溫房。帶到地方,小丫鬟便退了下去,我懷着疑惑和惴惴的不安推開溫房的門,滿地的白百合映入我的眼簾,我吃驚地幾乎說不出話來。
而就在那一片百合園中,他握着灑水壺說:“送你個禮物。”
我不解地看向他,他高舉起灑水壺,水珠從花灑口落下在陽光的照耀下拉開一條淡淡的彩虹,彩虹後是他明媚的笑容。那一刻,所有拒絕他的話語都堵在了我的喉嚨裏,我心動了。
那一天,剛好是我的十七歲生辰,我收到了一生中最美的禮物。
之後的日子,過得很是幸福。他仍舊經常來聽戲,我也仍舊每場都能收到一束他親手種植的白百合。
我們偷偷摸摸的相戀,偶爾一起看場電影都要錯開時間先後進場,就連座位都要分開前後不敢并肩而坐,沒有牽過手更沒有親吻這樣親密的舉動,我卻為之怦然心動,經常臉紅心跳、不知所措。
第一次一起過夜是在平安夜,洋人的節日我本是不想過的,只是小花童送來的白百合裏夾着一張卡片,上面寫了個地址。叫了車夫送我過去,來應門的竟然是他。
他穿着圍裙,手上握着鍋鏟,灰頭土臉的好不狼狽,我還未走進去就聞到滿鼻子的焦味。他有些委屈的說:“想給你做桌子好菜,沒想到都燒焦了不說,還差點把廚房燒了。”
嬌生慣養的少爺哪兒進過廚房,我笑他笨,他還想抗議我也不理他,繞過他挽起袖子,順着漸濃的焦味走進廚房,給自己和他擀了碗手擀面,還煎了倆雞蛋。
許是等我的時候餓壞了,他狼吞虎咽地吃着面條,鼓着腮幫子還不忘誇這面好吃,說什麽從沒吃過這麽好吃的東西,嘴巴比抹了蜜還甜。
吃完飯我正洗着碗,在院子裏放煙火的他突然嚷嚷起來,“下雪了!”匆忙擦幹淨手跑出去,果然見朵朵鵝毛般的雪花從天際飄落,紛紛揚揚的撲面而來。
我擡手接着雪花,他冷不丁地湊過來在我唇上印下一吻,剎那間我像被凍住了一般不敢動彈,他卻撲哧一聲壞笑出聲,随後将我打橫抱起,抱進了屋裏。
那一夜,我第一次知道男人之間如何歡//愛。他進//入我的時候,喜悅代替了所有的疼痛,原來和喜歡的人結//合是這麽幸福,我至今任記得他在我耳邊一遍又一遍地說着愛我……
那間小院子成了我們的秘密基地,有事沒事我們都聚在那裏,有時在床上翻雲覆雨一躺就是一天,有時候又相擁坐在院子裏的葡萄藤下數星星、看月亮。
幸福的日子過得縱使很快,一晃就過去了兩年。兩年間,我們小心翼翼,沒有讓任何人發現,那時的我天真的以為我們可以就這樣偷偷摸摸地相戀一輩子,然而變故卻突如其來。
那天剛下臺,照例收到他送來的白百合,我喜滋滋地卸了妝準備去小院子裏找他,然而老板卻出現在化妝間裏,不冷不熱地嘲諷說:“喲,還在給你送白百合呢,我還以為他有了未婚妻就對你這個男人沒興趣了呢。”
未婚妻?!他竟沒和我提過,我以為老板打趣我,但看他的樣子又不像是說笑。一路不安地跑回小院,我連氣都沒喘上一口就質問他。
他的沉默變成了最殘酷的答案,我将手上的百合花砸到他的臉上随後負氣離去。我希望他來追我,把我拉回去告訴我,就算他結婚了也不會影響我們的感情,只要他還愛我,我可以委曲求全……
然而,他沒有。
一個月後,他大婚的那天,又請了我們戲班,聽說是他姊姊撮合的。
後臺化妝的時候,老板碎碎地在我耳邊說:“你看我當初說的沒錯吧,這些個公子哥兒哪有真情吶,這兩年給你百合花沒少送吧?一轉眼就和別人結婚了。人都說戲子無情,我看最無情的啊,是他們這些有權有勢的官爺!”
我無話反駁,只好忍着落淚的沖動一點一點上妝,過了今天我們就真的再也沒有瓜葛了,過往的點滴會是他不願回首的污點,然而這些确實我最珍貴的回憶。
他們點的是一出《天仙配》,我再熟悉不過的曲子,而當我站到臺上,看見她挽着他的胳膊,爛熟于心的詞和調早就忘得一幹二淨,剩下的只有鑽心的疼。
我站在臺上怔怔地看着他,他亦目不轉睛地望着我。
“你愛我嗎?”相望良久,我喃喃開口問他。
“愛!”他高聲回應,賓客嘩然。
他揮開新娘,沖上臺來擁我入懷,那力道好似要将我揉進他的身體,我回抱着他,任憑別人怎麽拉扯也不松手。
然而雙拳終究難敵四手,我們被強行拉開。他被他父親帶走,而我被警察帶走關進了局子裏。
陰冷的監獄裏,我坐在床沿哼着不成調的曲子,很冷卻很開心,即便未來渺茫如煙我亦無所畏懼,只要他還愛我,我就什麽都不怕。
第二天的午餐很豐盛,同一間牢房裏的獄友說那是上路飯,吃完我就該上刑場了,還一個勁兒地問我犯了什麽事兒,說我這副柔弱的模樣不像是會犯大案的樣子。
我捧着飯碗大口吃着,我沒犯什麽大案,只是愛上了一個人,我絕不會承認他是我不該愛的人。吃過飯,我擦幹淨嘴,稍稍整理了一下衣冠,就算是死,也要幹幹淨淨的上路。
大清倒臺以後,到處宣揚着民主、和平,然而骨子裏還是流着前清的血,刑場都是一樣就在菜市口。記得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