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拒絕
斯蘭郡告破和衛崇榮出逃這兩個消息幾乎是同時傳到赫連濯手裏的,他怒不可抑,狠狠斥退了傳信人,一拳砸在桌案上,表情猙獰無比。
長期以來,赫連濯就不算是一個脾氣很好的人,他可以上一刻鐘對人溫言軟語,下一刻鐘就立即翻臉不認人,情緒變化之無常,簡直無跡可尋。
五年前,趁着赫連濯去烏蘇大草原和衛斯雷和談,衛昭攜子出逃,并取得成功。
此事過後,赫連濯的脾氣變得更加暴躁,就是他曾經最寵愛的左夫人芙莉妲,也是因為一點小事觸怒了他,在懷有身孕的時候被他逐出了宮,獨自在宮外居住。
因此,赫連濯生氣的時候,他身邊伺候的人都會很聰明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免得惹火上身。
但是賀容陵卻沒有這樣的顧忌,他當初能把赫連濯送上大君的寶座,今天就有辦法把他拉下來,他怕他做什麽,沒有那個必要。
聽着屋裏傳出的乒乒乓乓的聲音,賀容陵仍是信步走了過去,面上的神情雲淡風輕,仿佛毫不在意。
進屋後,他冷冷瞥了赫連濯一眼,徑自找了張完整的椅子坐下,反問道:“五年前,你就該想到今天的,不是麽?我提醒過你多少次了,衛昭是大衍的四皇子,他不是普通人。你喜歡他也好,折辱他也罷,都是你的自由,我無所謂。可你能不能把事情做得幹淨點,你給了他逃亡的機會,就該想到他會如何報複回來。”
赫連濯直直凝視着賀容陵,眼裏明顯寫着不甘示弱,可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因為賀容陵是對的,如果他當年能徹底廢了衛昭,今天的許多事,也許就不會發生。
可他舍不得,舍不得徹底毀了衛昭,因為那樣的衛昭,就不是他愛上的那個人了。是的,他是愛衛昭的,直到衛昭離開以後,赫連濯才發現了這個他不願承認的事實。
見赫連濯默然不語,賀容陵看向他,緩緩地道:“你還在想着衛昭,是不是?”
“我沒有!”赫連濯矢口否認,語速快得驚人。
“呵呵!”賀容陵冷冷哼了聲:“若非如此,你怎會派人送去那樣的一封信?”
“你截了我的信?賀容陵,你好大的膽子!”赫連濯狠拍了下桌案,頹然坐下,問道:“小兔崽子是你叫人藏起來的,是不是?”雖說是疑問句,他的語氣卻很肯定。
除了賀容陵,在扶餘還有誰敢明着和他作對。只有這個膽大妄為的家夥,仗着自己有擁立之功,一向為所欲為,從不把他這個大君放在眼裏。
賀容陵回他一記白眼,慢條斯理道:“你自己發瘋就是了,還想拉着我陪你一起瘋?小兔崽子他爹……”他的話說到後來,唇角明顯是上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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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連濯不說話,也不在意賀容陵的揶揄,他只是沉默,長久地保持沉默。
賀容陵嘆了口氣,繼續道:“最開始,你叫人把二王子綁回來,我還在想,你總算是聰明了一回,曉得打蛇要打七寸了……可我沒想到,你竟然跟我那個蠢妹妹是一路貨色……”
赫連濯擡起頭,冷冷看着賀容陵,諷刺道:“那可是你親妹子,你不是一向最疼她的,現在覺得忍無可忍了?”要不是有賀容陵在背後趁着,大阏氏的位置他早就換人了。
“你給我閉嘴!”賀容陵平靜的表情終于出現了裂痕,厲聲質問道:“我萬沒想到的是,國難當頭,你首先想到的,竟然還是衛昭。”
伊殷是多好的一個籌碼,赫連濯千辛萬苦,不惜廢掉埋在白城多年的釘子也要把人捉回來,不用在正事上和衛昭讨價還價,卻是想要約衛昭單獨見面,不是瘋了是什麽。
赫連濯能登上扶餘的大君之位,賀容家功不可沒,可賀容兄妹高高在上的姿态,也是他最反感的。赫連濯忽地站起身來,寒聲道:“賀容陵,你還記得誰是大君嗎?”
賀容陵毫不示弱,冷笑道:“我自然是記得的,可我怕你不記得。一個連七部利益都不肯維護的大君,我想其餘五部的主君是不會介意我提出換人的建議的。”
扶餘的制度和大衍并不一樣,大君沒有皇帝那樣的集權。在赫連濯的曾祖父之前,大君之位是由七部主君輪流擔任的,便是赫連家後來獨占矛頭,只要另外六大部落的主君一致反對,大君也是可以換人的,不過不是換成其他部落的人,而是在大君的兄弟或者子嗣裏頭,找出合适的人選繼位。
赫連濯的兄弟都不在了,唯有三個兒子,長子裴迪正是賀容陵的外甥。倘若賀容陵真的糾集其他五部,扶持裴迪上位,跟他本人當了大君,也沒什麽區別。
賀容陵不是在開玩笑,他的語氣非常認真,赫連濯感到了一股讓人屏息的壓迫感。
他思索片刻,方反駁道:“你以為我要衛昭到慶佳來是為了什麽?大衍傾國之力發起的進攻,就是全盛時期的鐵勒也不可能抵抗,更何況是我們……大衍的皇帝顯然已經不滿足于收回幽州了,他想要的,是整個三河平原……如此一來,我們還有立足之地嗎?戰場上打不過,我還不能在其他方面想想辦法?”
衛昭對伊殷的在乎程度,其他人不會比他更清楚,以伊殷的性命相威脅,他不信衛昭不會就範。
看着自信滿滿的赫連濯,賀容陵的無力感更強了。他有種感覺,要是當年他們家看中的不是赫連濯,而是他的某個兄弟,也許他此刻就不用這樣頭疼了。
深深呼吸了兩口,讓自己的情緒平複下來,賀容陵和赫連濯對視,無奈道:“你想讓我說你什麽好,你真以為大衍的秦王就跟我的那個蠢妹妹一樣,滿心滿眼就只想着你和你兒子。我告訴你,衛昭不可能會來,可你要是動了他兒子一根毫毛,他能屠了整個扶餘七部!”賀容陵是在戰場上和衛昭交過手的,他深信,他看到的才是真正的衛昭。
所以,他換了赫連濯寫給衛昭的信,也把衛崇榮接到宮外保護起來。否則衛昭一旦拒絕赫連濯提出的要求,衛崇榮小命危矣,他們所有人,也都可能成為他的陪葬。
賀容陵撂下這番話,甩手走人,留下赫連濯有火沒處撒,狠狠踢了他剛坐過的椅子一腳。由始至終,他都不能擺脫賀容家的陰影,以前沒做到,以後看來也沒機會了。
對芙莉妲,衛崇榮說不上有絲毫好感,當初大阏氏設計陷害衛昭的時候,她可沒少跟着添油加醋。正是由于她們兩人的精妙配合,衛昭才會慘遭大阏氏的毒刑,險些丢了性命。
見衛崇榮怔怔望着自己,芙莉妲笑問道:“二殿下,你認識我?”
她和衛崇榮只見過一面,就是那年的除夕宮宴,距今已有五年多,那時的衛崇榮還不到四歲,要是他真的記得,芙莉妲就要對他的好記性表示驚訝了。
衛崇榮點了點頭,如何會不記得,由于新安長公主的緣故,芙莉妲的長相和衛昭有些許的相似,他曾經甚至懷疑過,赫連濯是不是把芙莉妲當作了衛昭的替身。
可是這樣的話,衛昭逃走了,芙莉妲不該更得寵嗎?怎會帶着兒子住在宮外,這個破舊的小院子比起王宮,實在是相去甚遠。
許是看穿了衛崇榮的心思,芙莉妲解釋道:“我不住在宮裏,可我也不住在這裏,這是給你準備的住處,大君的人不會找過來的,你安心住着就是。”
聽了芙莉妲的話,衛崇榮四下環顧一圈,發現屋子雖然不大,各色設施卻很齊全,不由問道:“你們為何把我帶到這裏?對你們有什麽好處?”
從拓跋先翰出手幫他開始,事情就變得很不對勁了,衛崇榮死活想不明白,他們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麽,簡直沒道理嘛。
像赫連濯,他綁架他的初衷就很明确,用來威脅衛昭就範,盡管手段有些下作,可從邏輯上,是能夠說通的。
但是拓跋先翰呢,他是為了什麽?拓跋部落也是扶餘七部之一,他爹拓跋乃剛死了,無論他是不是下一任的主君,為父報仇都是理所當然的。
可他倒好,不僅救了殺父仇人的兒子,還是冒着背叛大君的風險救的,簡直讓人莫名其妙。
比起拓跋先翰,芙莉妲也是不遑多讓,她是鐵勒的公主——當然,鐵勒已經被大衍打殘了,她爹遞了降書,她哥遠走西域——也是扶餘的王妃,不管從哪個角度看,她和衛崇榮都不是一國的,她的舉動,同樣讓人生疑。
芙莉妲笑了笑,并不回答衛崇榮的問題,反而急道:“你受傷了嗎?我看到你肩上有血跡。”
衛崇榮低頭看去,右肩上果然有些暗紅的痕跡。他猜測,是拓跋先翰留下的,于是搖頭道:“我沒事,這是別人蹭到我身上的。”
芙莉妲不再多問,讓衛崇榮快到裏屋換衣服,等他換好出來,她已經帶着洛伽走了,只留下一個不能說話的啞仆照顧他的飲食起居。
衛崇榮想過要逃走,但是啞仆身手過人,他打不過,只得作罷。
與此同時,斯蘭郡。
霍青陽拿着剛收到的扶餘特使送來的信件站在衛昭的房門前,躊躇不已。
過去數日,衛昭面上看着無異,可他心裏的焦灼,他是能想到的。衛崇榮被擄走好幾天了,一直音訊全無,衛昭又要指揮攻城,又要挂念兒子,內心的煎熬程度不是常人能想到的。
赫連濯綁了衛崇榮走,他寄來的信,說的肯定就不會是好事,霍青陽很擔心。
就在他猶豫着要不要伸手敲門的時候,衛昭清潤的嗓音從屋裏傳來:“青陽,進來。”
霍青陽應了是,拿着信進了屋,臉上的表情像是犯了錯的小孩子。
衛昭容色平靜,伸出手道:“把信給我吧,我倒要看看,赫連濯會怎樣做。”
霍青陽雙手把信呈上,然後死死盯着衛昭的表情看,仿佛這樣就能看到信的內容似的。
衛昭看完信,神色依舊如常,吩咐道:“青陽,告訴扶餘使者,亞爾斯蘭嶺以南的土地,扶餘讓也好,不讓也罷,本王都要定了,沒有商量的餘地。”
霍青陽愣住,看來他是猜對了,扶餘人是很現實的,他們沒指望衛昭會讓出已經打下的幽州,只是提出就此停戰,他們想要保住慶佳城,保住白河平原和阿裏河平原。
“青陽,你沒聽到我說的話嗎?”見霍青陽站着不動,衛昭提高了聲量。
霍青陽醒過神來,躬身道:“下官馬上就去。”衛昭不肯答應扶餘人提出的條件,小王爺怎麽辦,走投無路的扶餘人,也許真會殺了他的……
霍青陽能想到的,衛昭自然也能想到,可慶佳位于扶餘的腹地,少有漢人出沒,他在慶佳埋一顆釘子,可比赫連濯在白城做同樣的事難多了,要救出衛崇榮,談何容易。
向扶餘使者傳達了衛昭的意思,霍青陽重新回到他的房間,卻見衛昭仍然保持着先前的姿勢,一動也沒動過,整個人恍若雕像一般。
霍青陽猶豫了下,輕輕走過去,低聲道:“殿下,你……”
沒等他把話說完,衛昭陡然轉過身來,伸手抱住了他,喃喃道:“青陽,你別動,讓我靠一會兒,很快就好……”那種看不見的壓力,已經快要把他逼瘋。
霍青陽哪裏敢動,他的整個身體都僵住了,兩只手懸在半空,就連落在衛昭背上,輕輕拍一拍以示安慰都不敢。
“你說,我是不是做錯了?”衛昭不知在問自己,還是在問霍青陽。
霍青陽沒有答案,只能保持沉默,同時保持着他別扭的姿勢。
衛崇榮每日和啞仆鬥智鬥勇,試圖逃出去,屢戰屢敗,屢敗屢戰,毫不氣餒。
芙莉妲聞訊來過一次,警告他說,赫連濯并未放棄尋找他,望他好自為之。
衛崇榮不為所動,繼續我行我素。衛昭的大軍日漸迫近慶佳城,他不想辦法逃走,等着被人挂在城門上威脅衛昭嗎?至于能不能逃掉,那就是盡人事,聽天命了。
事實上,在如何處置衛崇榮的問題上,賀容陵和芙莉妲的确産生了争議。
賀容陵原以為,有衛崇榮在手上,衛昭總會做出些許讓步,誰知他是寸步不讓。這樣一來,人質的意義就沒有了,慶佳城告破,不過是早晚的問題,賀容陵動了殺機。
芙莉妲卻不這樣想,衛崇榮活着,一切還有轉機,他們要是殺了他,衛昭搞不好真會屠城。其他人死不死她不在乎,可是她的洛伽,她不能看着他死,這也是她救衛崇榮的初衷。
赫連濯聽使者轉述了衛昭的原話,良久無語。賀容陵提出的條件比他原來的溫和多了,可衛昭還是不肯答應,可見在他的心目中,大衍的千秋功業才是最重要的。
赫連濯微微眯起眼眸,讓人去傳賀容陵進宮,相信他現在不介意說出他兒子的下落了。
摸透了啞仆的武功套路,衛崇榮跟他過招再不是不堪一擊,可惜差距過大,仍是無法戰勝對手,更不要說逃出去了。
衛崇榮嘆了口氣,無奈地躺在院子裏,看着滿天微弱的星光出神。啞仆見衛崇榮老不起來,過來拎他。衛崇榮趁機朝他背後襲去,卻被他反握住了右手,根本無力掙脫。
就在衛崇榮感嘆又一次偷襲失敗的時候,他看到銀色的刀光在眼前閃過,拎着他的啞仆驟然向前撲倒,背後是深深的刀口。要不是他反應迅速,非得被他帶到地上不可。
衛崇榮愕然擡首,看着站在對面的拓跋先翰,他手上的彎刀還在滴着血。
拓跋先翰在啞仆身上把刀擦幹淨,插回刀鞘,伸手拉了衛崇榮一把:“二殿下,快跟我走,秦王不肯答應任何條件,賀容主君改變了想法,跟大君說了你的藏身之處。”
衛崇榮愣在原地,一動也不肯動,眉頭深深糾結在了一起。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就是攻城了,一定要讓榮兒和爹爹見面,o( ̄ヘ ̄o#) 握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