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舊琴
衛昭聞言一愣,立時站起身來,回身看去,緊張道:“阿澈,剛才是你在裏面?你哪裏不舒服嗎?”
姜澈的身體,從小就不是很好,端木惠曾經說過,他若想要安享壽數,日後不可過于勞神。可惜前任永安王姜陸只有姜澈一個兒子,他既然繼承了王爵,就不可能不踏足朝堂。
驟然看到衛昭和衛崇榮,姜澈也很驚訝,愣了一瞬方道:“……我沒事,不過是聽說端木先生回京,特地上門拜訪。”端木惠于姜澈,可是有救命之恩的。
衛昭眉毛微挑,顯是不信姜澈的話,之前的小僮說了,端木先生在給病人診治,可不是在接待客人。再說先生回京一個多月了,真是上門拜訪的,早該來了,就像君情那樣,斷不會拖到現在。
不等衛昭開口,那小僮進屋了,恭敬道:“秦王殿下,先生請你進去。”說完側身做了個請的手勢。
姜澈看得出來,衛昭有話要問自己,便笑道:“阿昭,你去吧,我在這裏等你。”衛昭微服前來,多半也是尋醫的,他不問清楚情況,如何放心得下。
衛崇榮很想跟着進去,但是小僮說了,端木先生看病有規矩,只見病人,不許旁人在側,所以他是不能進去的。
見衛崇榮一臉寫着不高興,衛昭安慰了他兩句,又叮囑他不許亂跑,不許打攪姜澈,等衛崇榮一一應了,才跟着小僮去了後院。
衛昭剛走,姜澈就朝着衛崇榮招招手:“小王爺,你過來,我有話問你。”
衛崇榮擡頭看他一眼,蹬蹬蹬跑了過去。前世,看在衛昭的面子上,姜澈對他很不錯,因而衛崇榮對他的印象,從開始就很好。
姜澈拉着衛崇榮,溫和地問道:“小王爺,你能不能告訴我,殿下哪裏不舒服?”從小到大,衛昭是最恨紮針喝藥的,要他主動看大夫,簡直就是不可想象的事。
衛崇榮歪着腦袋想了想,無奈道:“我不知道,爹爹不肯告訴我,你能幫我問問他嗎?”
衛昭具體的身體狀況,衛崇榮是真不清楚,不過他們每天一起練功,他看得出來,衛昭很明顯有些力不從心,多半是身體原因造成的,如果可以,他希望姜澈能幫他問出來。
“哦。”姜澈幽幽嘆了口氣,眼中憂色更濃。能讓衛昭主動前來求醫的病症,顯然是太醫搞不定的,會是什麽呢,他越想越是擔心。
衛崇榮扯着姜澈的衣袖,小聲道:“你也生病了嗎?永安王。爹爹說,端木先生從不輕易給人看病。”
他記得很清楚,姜澈病故于太平十二年,因他死後無子,永安王的爵位由侄子姜遠繼承。在衛崇榮的記憶裏,姜澈是為數不多對他好過的人,哪怕姜澈這樣做的原因,全是為了衛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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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澈沒有回答衛崇榮的問題,反而笑道:“小王爺,我和你爹爹是好朋友,你不用一直叫我永安王,你直接……”姜澈的話沒說完,突然想起了什麽,驟然打住了。
見姜澈顧左右而言他,衛崇榮頓時明白,困擾他多年的心疾,只怕現在就有征兆了,可他仍是笑着回道:“那你也別叫我小王爺了,爹爹都叫我榮兒的,姜叔叔。”
“榮兒……”姜澈愣了愣,緩緩喚道。衛崇榮的眉眼不像衛昭,嘴巴和鼻子稍微有幾分像,而最像的,卻是性格,他看着此時的衛崇榮,就跟看到幼時的衛昭一般無二。
姜澈避而不談自己的病情,衛崇榮也不好多問,兩人幹脆聊起了有關衛昭的事情,竟也聊得很投緣。
姜澈最想問的,是衛昭在扶餘時的情況,不過衛崇榮很聰明,跟他繞彎子不說,還挖了不少衛昭的童年趣事出來。
驕傲如衛昭,為了姜澈可以服下素雲丹,沉穩如姜澈,為了衛昭能夠終身不娶妻,衛崇榮倒也不是想着湊合他們,而是他覺得,這樣的兩個人,勉強要做普通朋友,其實也是很痛苦的。
不多時,衛昭從端木惠的房裏出來,見到的就是衛崇榮趴在姜澈腿上,兩人聊得不亦樂乎的場景。
衛昭站在門邊,揚聲喚道:“榮兒,不是讓你不許胡鬧嗎?”他眉宇微蹙,容色稍顯不悅。
衛崇榮仰起頭,反駁道:“我沒胡鬧,我在和姜叔叔說話。”說完看着姜澈,意在讓他作證。
乍一聽到衛崇榮對姜澈的稱呼,衛昭的眉毛跳了跳,卻也沒有進行糾正,叔叔就叔叔吧,反正兩家也不同姓,錯有錯着。
姜澈站起身,溫言道:“阿昭,你誤會了,榮兒沒有鬧我,是我先找他說話的。”衛崇榮附和地直點頭,表示不是自己的錯。
衛昭挑眉,神情将信将疑,衛崇榮撲過去,拉着他的手問道:“端木先生怎麽說?他給你開藥了嗎?是不是吃了端木先生的藥,爹爹的病就會好了?”
衛昭輕輕點頭,衛崇榮身高有限,貼在身前看不到衛昭的表情,但是姜澈沒有錯過,他一瞬間的遲疑。
“阿昭,你開府至今,我尚未登門拜訪過,擇日不如撞日,不知今日可否……”姜澈悠悠然說道,言語之間分明沒給衛昭拒絕的機會。
衛昭不等姜澈把話說完,立即應道:“我身無差事,随時都是有空的,只要你有時間,随時可以上門。”姜澈有話問他,他也有話要跟他說,一次說開了,倒也正好。
回到王府,衛昭領着姜澈去了書房,衛崇榮想要跟着去,被衛昭嚴令扣在院子裏,還讓藍裳和紫紗看好他,根本不給他走出院門的機會,更不要說偷聽牆角了。
衛崇榮很無奈,只得走進自己的小書房,在書桌前坐好,認真寫着先生布置的功課。
到了衛昭的書房,姜澈首先看到的,是放在窗前琴案上的七弦琴。
那琴并非名琴,材質普通,做工也顯粗糙,放在精致華貴的紫檀木琴案上,不僅不相匹配,反而更覺簡陋。
姜澈沉默半晌,喃喃道:“阿昭,原來你還留着這琴,我以為你早扔了……”
衛昭勾唇,淺笑道:“你送我的東西,還是親手做的,我如何舍得扔,當然要珍藏起來。”哪怕他彈琴的技藝,十餘年毫無進益。
姜澈不禁莞爾,記憶随着衛昭的話飄飛到了多年以前。
姜澈給衛昭做琴的時候,不過是十歲出頭的少年,而衛昭,更是成天跟在他身後調皮搗蛋的小娃娃。
衛昭從小喜歡舞刀弄劍,讀書若非皇帝逼着,太子哄着,決計是不肯的,更不要說琴棋書畫了,沒一樣是他喜歡的。
六歲那年偶然聽過姜澈彈奏的一曲《長相守》,衛昭不知觸動了哪根心弦,突然說要學琴。
此乃小事,都不用報給帝後,衛明給弟弟安排了學琴的老師,還送了他一張上好的古琴。
誰知衛昭不喜那名樂師,非要纏着姜澈教他彈琴。衛明想着衛昭多半是心血來潮,一時學着玩玩,姜澈正好也在宮裏讀書,就給他安排了個額外的任務。
衛昭于音律一道,顯然是沒有天賦的,他跟着姜澈學了兩年琴,收獲就是一曲磕磕絆絆的《長相守》,以及姜澈親手做的那張七弦琴。
若幹年後,姜澈和衛昭在一起了,可他從未聽過衛昭彈琴,也沒見過那具粗陋的有點不好意思見人的琴。
今日再見此琴,姜澈有些感概,也有些疑惑,衛昭到底什麽意思,尤其是在那天他說了那樣的話之後。
衛昭走到琴案前,伸手在琴弦上撥弄了兩下,久未調試的七弦琴發出生澀的聲音。
姜澈來到衛昭面前,和他隔着琴案相望:“琴弦松了,需得調試之後再彈。”說完彎下腰,調起琴來。
衛昭沒有阻止他,只平靜道:“阿澈,你知道我為何會跟你學琴嗎?”
姜澈擡首,神色有些茫然,旋即低下頭去。
衛昭繼續道:“在我很小的時候,聽人彈過一曲《長相守》,我不懂音律,但我覺得那個人的曲子彈得特別好聽。後來,彈琴的人不在了,我還想聽,就去找宮裏的樂師,可是不知怎麽回事,明明是同一首曲子,那些人彈出來,都和我聽過的不一樣。再後來,我聽到你彈的《長相守》,雖然不是很像,卻有幾分相似……”
姜澈恍然大悟,原來衛昭的目的不是學琴,他只是想要尋找,自己記憶中的旋律。
話至于此,衛昭不由失笑:“阿澈,你當年教我學琴,一定很痛苦吧?”他清楚地記得那首曲子,但他彈不出來那種感覺,也沒法讓別人彈出來,就是姜澈,也只有那一次的似是而非。
姜澈不說話,繼續擺弄琴弦,唇角不自覺地微微上揚。他不擅長說謊,也不想打擊衛昭,閉口不言就是最佳選擇。
片刻過後,柔潤的琴音從他的指尖發出,姜澈擡目看向衛昭,問道:“阿昭,可以了,你要不要試試?”
衛昭搖頭,語氣很堅決地說道:“不要,榮兒聽到會笑話我的。”小時候,他每每練琴,身邊的宮人都是苦不堪言,能有多遠躲多遠,他對自己的琴技很有自知之明。
姜澈啞然失笑,走到衛昭身旁,在椅子上坐下,徑自彈起了《長相守》。
衛昭背過身去,看着窗外的花木扶疏,眼中盡是驚訝之色。
太像了,真的是太像了……
如果不是姜澈就在他的身邊,衛昭簡直就要懷疑,這是當初的那個人在彈琴。
一直以來,衛昭都不知道彈琴之人的身份,他問過許多人,有皇帝,也有宮人,每個人都說他記錯了,可衛昭不信,他明明聽過很多次的,怎麽可能會錯,那個人的琴音,意外地讓人安心。
就在衛昭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不可自拔時,只聽“嘣”的一聲,樂曲停了,琴弦斷了。
衛昭醒過神,轉身去看姜澈,只見他的右手食指上,有道被琴弦劃傷的傷口,正在淌着血。
衛昭抓起姜澈的手,無意識地含進嘴裏,吮去血跡,就像他以前做過的那樣。
姜澈怔住了,一言不發,似是沒想到衛昭會有此番動作。
猛然間,衛昭像是想到了什麽,他面上一紅,慌忙放開握着姜澈的手,想拿起放在桌上的手帕給姜澈裹住傷口,卻不小心碰翻了桌上放着的茶碗,打翻的茶水流過桌面,一片狼藉。
姜澈逮住衛昭無措的雙手,不再讓他添亂,輕聲道:“阿昭,叫人進來收拾吧。”
衛昭急急點頭,揚聲喚人,随即把自己的手,從姜澈手中退了出來。
守在院中的書童聞聲而來,迅速整理好被衛昭搞亂的書桌,又匆匆退出房間。經他這一打岔,衛昭和姜澈之間的尴尬氣氛,稍微淡了幾分。
姜澈把手放在琴上,輕輕撫過琴身,出言問道:“阿昭,這琴太舊了,做得也不好,我重新幫你做一張?”
衛昭按住他的手,搖頭道:“不用了,我就喜歡這張琴,改天換了琴弦就好。”反正,他是不打算自己再嘗試《長相守》了。
說完,他直直看着姜澈。姜澈不解其意,茫然道:“阿昭,你想要說什麽?”
衛昭幾經猶豫,方道:“你可認得元康公主家的謝大姑娘?”謝秀要他問姜澈的話,他不想再拖了。
姜澈颔首,坦然道:“舊時有過數面之緣,近些年卻未見過。”姜澈的祖母顧長公主衛凰是衛夙的嫡姐,繼祖母南陽公主則是衛夙的胞姐,姜家與皇家關系親厚,姜澈幼時常在宮闱出入。謝秀乃是元康公主的長女,因與衛昭年齡相近,自小和他玩在一處,說是在宮裏長大的也不誇張,她和姜澈見過,并不稀奇,況且兩人本身就是遠房的表兄妹。
衛昭頓了頓,面無表情地繼續道:“前些日子,我在宮裏見到阿秀,她讓我帶句話給你。”
“什麽話?”姜澈心頭一緊,陡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衛昭抿了抿唇,沉吟道:“阿秀要我問你,他日若要成親,可否……願意娶她……”答應給謝秀帶話是件讓人難受的事,真正把話帶到,衛昭才明白,這種的滋味的痛苦遠勝當初。
姜澈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雙手緊握成拳,微微顫抖着,他看着衛昭,久久說不出話來。
衛昭避無可避,迎面正對着姜澈審視的目光。他們已經不可能了,不是麽。
良久,姜澈緩緩道:“阿昭,你只是答應帶話,對麽?”衛昭默然颔首。
姜澈又道:“你希望我如何作答呢?”衛昭愣住,随即搖頭。他能說什麽,讓姜澈娶了謝秀,他說不出口,叫姜澈不要成親,他不能太過自私,誤了姜澈的一生。
等不到衛昭的回答,姜澈自言自語道:“阿昭,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給你,只要是你想做的,我都可以幫你。”言罷轉身告辭,背影看上去充滿蕭瑟之感。
衛昭目送姜澈離去,神情一片凄然。他明白,他們這回是徹底結束了,從此再無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