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君情
衛崇榮見不得衛昭悶悶不樂的表情,想辦法逗他開心,誰知衛昭意興闌珊,壓根兒不想搭理他。
“爹爹,你好歹說句話嘛!”自從那日被元康公主派人接進宮,衛崇榮就跟着衛昭住在他舊日在宮中的住處,永福宮。
永福宮位于未央宮右側,屬東六宮。按照最初的規劃,東六宮是正三品以上君侍的住處,與其相對應的,西六宮則是正三品以上嫔妃的住處,泾渭分明,互不往來。
但實際上,距離紫宸宮和未央宮最近的永壽宮和永福宮,往往成為各路王爺在宮中的臨時住處,如太宗年間的雍王,世宗年間的長寧王,以及憲宗年間的齊王。
衛昭懶懶看他一眼,索然道:“出去玩去,別煩我!”宗正寺那群老家夥,每天正事不做,專門和他過不去,就連父皇也是支持他們的,衛昭越想越不忿。
衛崇榮知道衛昭還在計較自己的名字,晃着他的胳膊撒嬌道:“可是沒人陪我玩。”
比起扶餘的王宮,大衍的皇宮不知大了多少倍,單是衛昭的永福宮,就能直接碾壓對手。只是宮裏的人,衛崇榮大都不認識,且有正事在身,他就顯得很無聊了。
衛昭可能也是覺得對兒子的态度兇了點,就從軟榻上坐起身,柔聲道:“榮兒,你想去哪裏玩?”
衛崇榮不是很能接受“榮兒”這個稱謂,但是衛昭不喜歡“崇”字,“阿榮”叫起來又感覺怪怪的,只好勉為其難地接受了,他看着衛昭,問道:“爹爹,我們能出宮嗎?”
陡然聽到兒子說要出宮,衛昭怔愣了下,随即問道:“榮兒,你是想要出宮去玩,還是想要搬到宮外去住?”
衛崇榮愕然睜大眼睛,沒想到這句話竟然有兩種解讀方式,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遂道:“爹爹,我既想出宮去玩,也想到宮外去住。”
前世,衛崇榮大半輩子都是在宮裏度過的,留下的盡是些不美好的記憶,如果有可能,他當然不想在宮裏住,即使衛昭的永福宮,比他以前住過的地方要精致華麗許多。
衛昭想了想,肯定道:“榮兒,你要出去玩,我們現在就能走,可你要是想出去住,估計就得等段時間了。待會兒回宮,我去問問母後,我的府邸什麽時候能收拾好。”
“呃?!”衛崇榮目瞪口呆,他就是随便問問而已,并未想到衛昭真的會有出宮的計劃,而且他不是說自己在宮外沒有府邸麽,怎麽突然又有了。
衛昭根本不看衛崇榮驚愕的表情,接着道:“當年出征扶餘之前,父皇就讓工部的人給我修建王府了,等我回來,便能就藩。”
“就藩?!”衛崇榮已經跟不上衛昭的思路了,這都哪兒跟哪兒,皇子就藩的規矩,他又不是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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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大衍的皇子來說,就藩既是好事,又是壞事。此事的好處在于,你的人身安全從此有了保障,而壞處則是,就此遠離大衍的政治中心,只能當個逍遙度日的富家翁了。
要知道,大衍的親王、郡王對封地的政權、軍權,都是不能插足的,他們唯一能享受的,就是封地的賦稅,住在京城還是封地,其實并無區別。但是太祖皇帝曾有明言,皇子除非在朝任職的,否則元服之後,成親之前,必須就藩,不得違背。
衛昭少年從軍,一心想要建功立業,而且他和赫連濯,還有尚未了結的恩怨,他怎麽可能去就藩,從此放棄前程和仇恨。
衛昭見衛崇榮懵住了,不由失笑,逗他道:“榮兒,你想到什麽了,吓得傻乎乎的?”
衛崇榮不敢說出自己的想法,忙問道:“爹爹,我們要去哪裏?”話剛說完,他就想罵自己笨蛋,衛昭能去哪裏就藩,他是秦王,他的封地直接都把渝京圍起來了好不好。
大衍開國近三百年,只有兩位皇子的封地是在京畿重地附近。一位是開國皇帝衛律和孝烈高皇後的獨子,雍王衛胤。太祖、太宗兩朝,雍王權傾天下,勢不可擋,死後陪葬昭陵,哀榮無限。
而另一位,就是衛昭了。只看當今太子對他的疼愛程度,就能想象出他未來的權勢,絕不會亞于昔年的雍王。畢竟,太宗皇帝和雍王分別是前後兩任皇後之子,而衛明、衛昭,卻是同胞兄弟。
滿意地看着衛崇榮一臉懊惱的表情,心情大好的衛昭笑道:“我們能去哪裏,爹爹的王府就在尚冠裏,若是時間來得及,我們等下可以先去看看。”
衛崇榮不高興地鼓了鼓臉頰,心想衛昭這是什麽習慣,沒事竟然戲耍兒子,很好玩麽?
衛昭讓人跟皇後打了聲招呼,就帶着衛崇榮出宮了。他們是微服出行的,身邊連個侍從都沒帶,讓不習慣被人跟随的衛崇榮心情有所好轉。
“爹爹,你要帶我去哪裏玩?”手裏舉着一串衛昭強行塞過來的糖葫蘆,衛崇榮沒話找話說,他在渝京生活了近二十年,豈能看不出來,衛昭帶着他走的,是去昭陽侯府方向的路。
衛昭可不像他兒子那樣矜持,三下五除二就把手上的一串糖葫蘆吞下肚了,拍拍手回答道:“我們到昭陽侯府,看看情兒去。”
衛崇榮了然地點點頭。從他們進京起,就聽說君情身體不好,衛昭還說過要去看他,但是住在長寧王府的半個月,衛昭壓根兒就沒出過門。之後衛昭回宮,随即就是大病一場,差點喪命,君情竟然也沒進宮看過他,如果不是病得厲害,以他和衛昭的交情,似乎有點說不過去,可是看衛昭臉上的表情,又是毫無憂色,衛崇榮就有點看不懂了。
兩人往前走了不遠,衛昭又看上了五味齋的酥糖,他問衛崇榮:“榮兒,這家店的酥糖特別好吃,我們買點嘗嘗?”說完不等衛崇榮回答,就直接排隊去了。
衛崇榮拿着好容易吃下去一顆的糖葫蘆,面上的表情快要崩潰了,誰能告訴他,衛昭為何對甜食如此情有獨鐘,他一點都不喜歡吃甜食好不好,又甜又膩,難受死了。
衛昭買好酥糖回來,看到衛崇榮的糖葫蘆只吃了一顆,很不爽地瞥了他一眼。衛崇榮眨眨眼,委屈道:“爹爹,牙疼,我不想吃糖了。”
衛昭不說話,伸手接過衛崇榮手上的糖葫蘆,幫他吃掉了。于是衛崇榮就在想,衛昭小時候,為了保住他的牙齒,皇帝和皇後肯定頭痛死了,這些年在扶餘,也真是難為他了。
昭陽侯府毗鄰皇城,從白虎門出來不遠就到了,位置相當不錯,和長寧王府隔得也不遠。由于君華的緣故,衛崇榮以前來過侯府幾次,對此并不陌生。
故地重游,看着美輪美奂,除了儀制所限比起宮裏也是絲毫不差的昭陽侯府,衛崇榮必須承認,衛夙對君臨的偏愛,遠非常人能及,就是衛明和衛昭,也未必比得過他。
除了開國時的四王八公,在大衍皇朝,能靠軍功取得的最高爵位便是侯爵。不過同是侯爵,也有食邑數量的差異,最少的只有幾百戶,大多數人是在一兩千戶,只有昭陽侯,是罕見的萬戶侯。
君臨在世的時候,昭陽侯的食邑從最初的八百戶,一路往上增長,最終達到兩萬三千戶。君臨不幸病逝,年僅三歲的獨子君情襲爵,衛夙把對君臨的喜愛,全部轉移到了君情身上。
從小跟衛昭一起養在皇後身邊就不說了,衛夙生怕在錢銀上委屈了君情,不斷找各種理由給他加封,到君情從宮裏出來,他的食邑已經達到了驚人的三萬戶,這是大衍開國至今從未有過的。
衛崇榮很清楚,這還不是君家最鼎盛的時候,衛夙駕崩前,君情的獨子君華尚不滿八歲,他不但下令把昭陽侯的食邑加到三萬六千戶,還告誡衛陽,不得以任何理由削減君家的食邑數量。
衛陽始終對君華耿耿于懷,這些不能不說是原因。衛崇榮一邊回憶往事一邊跟着衛昭往裏走,由于太過入神,竟連什麽時候停下來的,也沒留意到。
忽然間,他感覺有人推了推自己的肩膀,猛然擡頭,就看到衛昭正瞪着自己,嘴上吩咐道:“榮兒,還不見過昭陽侯?”
衛崇榮轉過身,看到一張和記憶中的君華有幾分相似,但比他更冷淡的容顏,忙道:“見過昭陽侯。”按照輩分,他該管君情叫表兄的,不過衛昭沒說,他也就當不知道。
君情微微颔首,轉而對衛昭道:“不像你,眼睛特別不像。”衛昭無語望天,翻出大片的眼白對着君情。
衛崇榮打過招呼,就把視線收回來,不然老是仰着頭,脖子很累的。以衛崇榮目前的身高,平視出去正好看到衛昭等人的腰腹,他恍惚覺得哪裏不對。
再一細看,他頓時悟了,不對的地方是君情的肚子,似乎有點微微隆起,跟他高挑纖細的身型很不相稱,而且算算日子,君華也該在他母親的肚子裏了。
衛崇榮沒想到的是,君華所謂的母不詳,其實應該是父不詳才對,因為他是君情親自生的。
盡管聖眷優渥,可惜君家父子,都不是長壽之人,君臨英年早逝的時候只有二十四歲,君情戰死幽州之時,也不過二十五歲,只留下個君華,在比君情更年幼的年紀,就成了孤兒。
前世,君華從兩歲起就養在衛夙身邊。起初,因為君臨和君情的緣故,衛夙對他疼愛有加,如同自家兒孫一般。
永嘉四十九年,巫蠱事件爆發,禍及東宮,衛明為求自保,不得不起兵反抗,元康公主和長寧王姬辛也參與了此事。
第二年,姬辛戰死,太子兵敗自盡,元康公主自盡,太子內君和三子一女全部被人殺害,就連衛萱出生不足百日的女兒,也被人活生生地摔死。
皇後聞訊,自盡身亡,皇帝盛怒,奪長寧王、宋國公、宜春侯爵位,成年男丁腰斬,女眷沒入掖庭,幼子流放三千裏。一時間,渝京城內血流成河,比起先前的兵禍,有過之而無不及。
君華當時只有四歲,又是養在宮裏,便沒有被卷進此事。不出一年,衛夙幡然醒悟,意識到是自己冤枉了太子,還下了罪己诏,但是太子和元康公主全家,無人幸免。
衛夙和姬皇後結缡近五十年,共育有兩子三女。長子衛明,長女元康公主,均死于巫蠱之禍;次子衛昭,被扶餘俘虜多年,後來自盡;次女遂寧公主,在君臨病逝後為他殉情;幼女高昌公主,和親烏孫,其後兩國交惡,再無音訊。此外,姬辛戰死時未有子嗣,這意味着,對衛氏皇族有過莫大功績的姬家,就只剩君華一絲血脈了。
其實,被鹿鳴帶回渝京的衛崇榮也算是姬家後人,但是衛夙不喜歡他,更不想見到他。于是,他把對太子,對姬家所有的歉意,通通補償到了君華身上,對他甚至比對衛陽都好。
衛陽改元當年,他的生母趙太後就過世了,雖然太醫院的醫案看起來毫無破綻,但是衛陽堅信,他的母親是被人害死的,偏偏進宮撫養他的萬春長公主跟他懷疑的上官家是有親的。
衛陽誰都不信,除了衛崇榮和君華,因為他們跟他一樣,在這個世界上都已經是舉目無親了。衛崇榮那個時候對衛陽很好,掏心掏肺地好,君華偶爾提醒他,他還嫌他心眼小,事兒多。
之後的事實證明,君華對衛陽有所保留的态度是對的。衛陽那樣的人,就不适合與人深交,若即若離是最好的,就像他一直不喜歡君華,兩人的關系卻維持着微妙的平衡。
反而是衛崇榮,他對衛陽太好,好得過了界。衛陽不是信不過衛崇榮,他是不允許自己有任何的弱點,衛崇榮太了解他了,他害怕,怕得要命,所以衛崇榮必須死。
衛陽看着衛崇榮喝了鸩酒就走了,其他人誰也不敢進來。衛崇榮躺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笑得無比譏諷,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就是個徹底的笑話,他是多餘的存在,誰也不需要他。
君華便是這個時候進來的,他的右腿有些毛病,若是走得快了,就會一高一低,因而平時都很注意,會盡量走得慢些,不讓人看出自己腿上的異常來。
但是那天,君華走得很快,右腿也跛得很明顯,他顯然是不在乎,只想盡快走到衛崇榮的面前。
當時,衛崇榮的視線已經很模糊了,可他還是清楚地看見,君華看他的表情,悲傷到無以複加。
君華對他說了些話,可衛崇榮已經聽不清了,但他還是很高興,因為在他臨死之前,終究是有個人願意為他傷心的。
衛崇榮胡思亂想完了,就伸手去摸君情的肚子,反正他還是小朋友,估計不會有人說他失禮的。
豈料君情是個很不喜歡和人有肢體接觸的人,衛崇榮的手剛碰上去,他就無意識地向後一退,動作之敏捷,完全不像是有了身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