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雨夜
午夜時分,醞釀已久的瓢潑大雨終于從天而降,豆大的雨點仿佛斷了線的珍珠,噼裏啪啦砸在地上,飛濺出一朵朵晶瑩的水花。
明光宮內,君非離被沉悶的雷雨聲驚醒,他睜開眼,卻發現身旁不見衛明的蹤影,床上也只有自己一個人躺過的痕跡,立時喚人來問。
外間守夜的大宮女上前回話:“啓禀內君,太子殿下先前在書房看書,後來見下雨了,就帶着人出去了,去的是紫宸宮的方向。”
紫宸宮?!君非離不解地微皺起秀氣的眉,沉默不語。大半夜的,衛明為何突然去了陛下的寝宮,莫非是……
思及于此,君非離睡意全無,幹脆披衣起身,大宮女立即命人點燃殿內所有的火燭,将明光宮照耀地亮如白晝。
把宮人們都打發去了外間,君非離獨自在窗邊的榻上坐下,心裏卻想,這樣的天氣,衛昭當真是挑的好時候。
自從衛昭回京,衛明跟皇帝鬧了好幾次不愉快,起因都是衛昭的那個兒子。
君非離進宮時,衛昭不過八歲,說是從小看着他長大的并不誇張,向來對他疼愛有加。衛昭失手被俘,他對他的擔憂之情,也絲毫不比衛明少。
只是近些年來,衛明由于政見不同,和衛夙的關系有些微妙,倘若再因衛昭之故,惹了皇帝不快,君非離要說對衛昭完全不介意,是不現實的。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簡直就是從天上潑下來的,君非離的眉宇,也似乎蹙得更緊了。
宣室殿前,衛明見衛昭跪姿依舊,和白日裏沒有絲毫區別,心疼不已,急忙撐傘走上前,為他擋住些許風雨。
衛昭聽到衛明的腳步聲,頭也不回,只平靜道:“皇兄,你回去吧,我就是唱苦肉戲,也得唱完全套啊。”
風大雨急,衛明縱然撐着傘,一路行來身上也打濕了大半,如今一把傘兩個人合用,效果更是微乎其微。
衛明身邊的宮人哪敢讓太子殿下淋在雨裏,立即有人上前為他撐傘。這樣一來,衛明手中的傘,就只遮衛昭一人,終于起了點作用。
衛明讓人呈上幹布巾,一邊給衛昭擦去臉上的雨水,一邊念叨道:“阿昭,你別小看這雨,雖是夏日裏,淋在身上還是很涼的,小心着涼生病。”
衛昭面帶苦笑,無奈道:“皇兄,我真的沒事,你還是回去吧,若是被父皇知道了,又說我是鬧着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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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明挑挑眉,一本正經道:“你跪你的,我不打攪,我打我的傘,你也別管,便是父皇知道,又能如何。”
衛昭自知說不過衛明,幹脆閉口不言。衛明也不再開口,只是給弟弟撐着傘,默默陪他等待。
風雨之中,兄弟二人一站一跪,俱是無語。
四更過後,暴雨開始漸漸變小,到天快亮的時候,基本上就已經停了。
衛昭曉得衛明白天還有政事要處理,便勸道:“皇兄,雨停了,你快回去換衣服,別耽擱了正事。若是誤了事,父皇責罰下來,我可不會幫你說情。”
衛明不肯挪步,猶豫道:“我回去了,你怎麽辦?”在大雨中跪了一整夜,衛昭的臉色看起來,可不是很好看。
衛昭輕笑道:“我當然是繼續了,已經堅持到了現在,皇兄該不會是想讓我打退堂鼓吧,那樣豈不是很不劃算?”
衛明想想也是,又見時辰真的是不早了,匆匆叮囑衛昭幾句,便急急帶人回了東宮。
雨後的清晨,空氣格外清新,庭院裏飄蕩着泥土的芳香。
衛昭聽着宣室殿內輕微的動靜,繼續在原地跪着,一動不動。
衛夙清早醒來,聽說衛昭還在外面跪着,不知是于心不忍還是怎地,總之是召見了他。
衛昭跟着小黃門進入宣室殿,在衛夙面前恭敬地跪下,稽首道:“兒臣叩見父皇,父皇長樂未央。”
衛夙看着衛昭,久久不說話。衛昭跪在地上,也不敢起身,只維持着跪拜的姿勢。
良久,衛夙用力地拍下桌案,怒斥道:“你這個不孝子!回來便回來,為何要帶上那個孽畜?你知不知道,他不僅是你的恥辱,更是整個大衍的恥辱!”
衛昭擡首,看着皇帝震怒的表情,卻不敢分辯,只咬定一句:“父皇,阿殷是我的兒子,虎毒尚且不食子,兒臣如何能夠……”
他的話尚未說完,就被怒氣沖天的皇帝打斷:“阿昭,不許偷換概念!朕從來沒有說過,要你殺子的話!”他只是不想見到那個孩子,一點也不想。
衛昭低下頭,再不和皇帝對視。只聽衛夙繼續吼道:“既然是赫連家的兒子,留在扶餘不是很好麽?你為何要把他帶回來?”
衛昭直直看着地面,低聲道:“赫連濯不喜阿殷,倘若兒臣不在,阿殷留在扶餘王宮,是活不下去的。”
衛夙被衛昭氣得哽住,片刻方道:“你不就是想要孩子活命嗎?朕答應你,保證他一輩子衣食無憂,今生今世絕不讓任何人傷害他,你又何苦非要帶他進宮?”
不知不覺中,衛夙的語氣已經放緩,可衛昭卻不領情,仍然堅持道:“阿殷年幼,尚不記事,若是父皇把他帶走,他以後還會記得兒臣麽?”
“不記得就不記得,你又何必在意?”衛夙忽地站起身,不耐煩道:“不就是一個兒子?阿昭,朕馬上給你賜婚,你看上誰家的姑娘盡管說,以後想要多少兒子生不出來!”
衛昭無奈苦笑,曉得衛夙的耐心已告罄,如果自己再堅持己見,極有可能觸怒他,可他還是緩緩道:“父皇,阿殷是不一樣的,兒臣以後便是有再多的孩子,他也是不可替代的。阿殷生下來的時候,兒臣并不喜歡他,在他三歲以前,甚至沒有抱過他,跟他說過一句話。可是阿殷從來不在意,他锲而不舍地接近兒臣,為了兒臣跟比他年長的兄長打架,被人打得渾身是傷,差點沒命。從扶餘回來的路上,阿殷更是和兒臣相依為命,如果沒有阿殷,兒臣未必能夠活着回來。父皇,兒臣不能不要阿殷,他是上蒼賜給兒臣的最好的救贖。”
衛夙陷入沉默,對伊殷的去留不置可否。衛昭跪在地上,感覺身上陣陣發冷,眼前不斷發黑,他咬緊牙關,苦苦支撐着,不讓衛夙發現自己的異狀。
半晌,衛夙正要開口,卻見衛昭身體一晃,軟軟地撲到在地上,整個人都已失去了意識。
衛夙大駭,連聲喚道:“來人,速傳太醫。”同時有宮人上前,把衛昭擡到旁邊的暖閣。
太醫院左院判呂韬聞召火速趕到,拾起衛昭的右手仔細診脈,推着時間的推移,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呂卿,秦王病情如何?”衛夙貌似不經意地問道,心緒并不平靜。他何嘗不知衛昭用的是苦肉計,可他就吃這一套,也是無可奈何。
起初,看到衛昭昏倒他并不是太擔心,淋了一晚上的雨,衛昭縱然生病也是自找的,不過這孩子的身體從小就很好,應該不會有大礙,可呂韬的表情,似乎有些不對。
呂韬見衛夙問話,在他面前拜倒,請罪道:“陛下,請恕微臣無能,秦王病勢沉重,非藥石可醫也!”
衛夙神情劇變,懷疑道:“不就是淋個雨,發個燒,怎會……嚴重至此……”他的兒子,像是這般嬌弱的人嗎。
呂韬不停磕頭,然後解釋道:“啓禀陛下,秦王殿下的身體過去幾年折損過甚,已是傷了根本,而且他前不久還、還、還……”
“還什麽?你把話給朕說清楚!”衛夙怒極,狠狠一腳踹出去,把呂韬踢翻在地。
呂韬翻身起來,迅速重新跪好,磕巴道:“殿、殿下前不久小、小産過,産後失之調養,氣血兩虛,因而此次發燒,把新老病根都帶了出來,病勢極險,藥石罔效。”
呂韬說完話,死死盯着地面,他不敢想象,皇帝此時的表情,會是怎樣的憤怒。
小産?!衛夙徹底驚呆了,他愣了一瞬,才把這兩個字和衛昭聯系到一起。緊接着,他怒不可抑地砸掉了所有觸手可及的物品。
聽着噼裏哐當摔盤掼盞的巨大聲響,呂韬真恨不得地上有道縫兒,好讓自己鑽進去。
衛夙沒有再傳其他太醫,只讓呂韬下去開方煎藥。呂韬領命而去,心中憂慮甚深,陛下此舉是信任他,還是已經當他不存在了。
随後不久,姬婉和進宮看她的元康公主就得知了衛昭病倒的消息,兩人苦于不能前來宣室殿,便讓人去東宮請太子。
衛明趕到未央宮時,姬婉和元康公主正抱頭痛哭,呂韬的診斷結果,她們都知道了,也都不願相信,衛昭,他怎麽可能……
衛明見狀忙勸慰道:“母後,皇姐,還請稍安勿躁,我們都未見過阿昭,情況興許并不像他們說得那樣嚴重。”衛夙身邊的人,沒有幾個是親近中宮的,傳出的消息未必屬實。
姬婉聞言,心下稍安。元康公主抹淚道:“我聽宣室殿的人說,父皇砸了一屋子的東西,呂院判從殿內出來,走路都是一撅一拐的。”
衛明心裏不由一沉,面上卻不表現出來:“與其在這裏胡思亂想,不如我過去看看。”如果不是衛昭情況不好,衛夙如何會氣得砸東西和打罵太醫。
姬婉收斂心神,鎮定下來,叮囑道:“太子,你速去,有消息及時傳回來。”她的昭兒,可千萬不能有事啊。
衛明颔首,轉身去了宣室殿。他很後悔,昨夜沒把衛昭強行帶走,要是他再堅持一下,衛昭就不會……
其實衛明心裏很清楚,便是他堅持也不會有用,衛昭不可能聽到的,他們兄弟但凡起了争執,最後妥協的一定是他,從無例外。
衛明到了宣室殿,聽說衛夙在禦書房批閱折子,就先去暖閣看了衛昭。
衛昭昏睡着,臉頰緋紅,呼吸微亂。衛明不懂醫術,只看表象并不覺得衛昭的病情有多嚴重,但想到衛夙的表現,他仍然不敢掉以輕心。
榻前有兩個小太監守着,衛明給衛昭理了理被他踢開小半的薄被,把兩個小太監數落一頓,要求他們務必照顧好四皇子,才轉身去見衛夙。
衛夙說是在批閱折子,其實從他進門起,拿起的第一份折子都沒看完。
他是真沒想到,衛昭的身體已經被赫連濯折磨地那樣糟糕,如果不是時機不成熟,他恨不得馬上就派兵滅了扶餘。
衛昭的名字來自昭陽侯,而他無論長相還是性情,都有幾分肖似君臨。
當然,衛昭的母親姬婉和君臨的母親姬揚是同胞姐妹,表兄弟兩個在相貌上有相似之處,并不稀奇。
真正讓衛夙欣喜的,是衛昭像足了君臨的性子。
君臨英年早逝,衛夙傷懷不已,他此後重用姬玉、鹿子謙、李伉,就是想要填補君臨留下的空白。
但是這幾個人,較之君臨各有不足,竟然先後喪生在幽州戰場,使得幽州得了個“帝國名将墳場”的稱號。
倒是衛昭,他在永嘉三十九年的表現,隐約讓衛夙重新看到了少年時代的君臨。
那個時候,衛夙的心情簡直可以用失而複得來形容,他堅信有朝一日,自己能将衛昭打造成第二個君臨。
衛家人善戰的不多,除了平郡王一系和早已絕嗣的靜親王一系,便只有世宗皇帝的長子衛琳是以軍功聞名的。
由此可見,衛家要想出個能打戰的皇子是不容易的,衛夙的驕傲,溢于言表。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衛昭的起點就是他的終點,比起戰死殉國的姬玉和鹿子謙,衛昭束手就擒的結果讓衛夙更不能接受。
君臨從來不會失敗,衛昭怎麽可以敗,他只是想再要一個君臨,真的就那樣難麽?
衛昭被俘後,有關他的消息從未斷絕,尤其是他給赫連濯生了個兒子,此事鬧得天下皆知。
衛夙永遠不會忘記,他收到赫連濯寄來的信,心頭是怎樣的滋味,他的兒子,不可能是個貪生怕死的人。
所以,衛夙從來沒有想過派人營救衛昭,衛家的皇子,可以戰死疆場,卻不能茍且偷生,他從此只當沒有生過這個兒子好了。
整整五年過去了,就在衛夙以為,他把衛昭忘得差不多的時候,衛明告訴他,衛昭回來了。
假若衛昭是自己回來的,衛夙或許會很高興,忍常人所不能忍,成常人所不能成,衛昭的前途,大有可期。
誰知衛昭竟然帶了伊殷回來,他在扶餘生的那個孩子,氣得衛夙一口老血哽在胸口,咽不下去,吐不出來,難受至極。
衛夙不想見到伊殷,幹脆就連衛昭也不見,不想這孩子對他的心思了若指掌,特意挑了個這樣的天氣進宮來,以自己的性命為要挾,逼他就範。
其他人敢這樣做,衛夙直接就能咔擦了他,衛昭這樣做,衛夙很無奈,要麽他低頭,要麽衛昭死,根本沒得第三種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