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花開時,見花不見葉(四)
正如韓慶所猜,趙老将軍在回京後的一個月就告老還鄉,留下接替他位置的趙容真在離皇宮不遠的文府居住,自己和夫人先回了故鄉的宅子,一是為了養老,二是為了有更多時間照顧還在複原中的二兒子。雖然朝中有些官員對初出茅廬的趙容真還有些不服氣,但因不久之前的那場勝仗,即使有人不滿,也沒說得太多,大多數人都還持着觀望态度。
趙容真當上将軍後不久,彗星就迎來了他十八歲的生日,畢竟是成人禮,在父親死後,彗星也沒辦過生日會,韓慶就想要幫他大辦一次生日,彗星卻拒絕了。
年年都會有生日,只不過是沾了“成人禮”三個字的俗氣罷了,跟皇兄和忠義簡簡單單地過就好了。
這是彗星的原話,韓慶想了想,他答應彗星生日會從簡,但作為皇室最小的兒子,之前自己和其他三個兄弟都辦了成人禮,韓慶還是為彗星準備皇家很正式的成人禮儀式,一來昭告天下,皇室的所有後代都已成人,二來也想為彗星唯一的十八歲留下些特殊的記憶,彗星不想打消韓慶的積極性,也便答應了。
皇家的成人禮繁瑣而冗長,祭拜天地是最重要的一場儀式,等祭拜完天地,已經過了中午時分,韓慶和彗星乘坐着馬車準備回宮,回宮的路上,韓慶讓前導隊伍改變了回宮的路線,先繞去了文府。
“把趙将軍請進宮中跟我們一起做生日宴好麽?我們四個人一起,你,我,趙将軍,忠義,人多也熱鬧一點。”自從趙容真當了将軍,每次早朝過後,韓慶都會多留趙容真一會兒,兩人一見如故,總是會有很多話題可以讨論,不管是朝中之事,還是國家大事,甚至到雞毛蒜皮的小事,朝野中,兩人以君臣相稱,私下裏,兩人卻以朋友相待。
這一點,彗星是知道的,自從上次慶功宴之後,他就再也沒見過趙容真,因為他總是在韓慶辦理國事的和政宮與韓慶相談,宮中的其他殿宇很少去,彗星平時愛安靜,也不喜歡外人打擾,所以韓慶也沒帶趙容真去過他那裏。
不過,彗星卻無端地想多了解一點趙容真這個人,但是自己不問國事,也沒有理由與趙容真相見,即使相見,也不知該談些什麽話題,也就作罷。
今天韓慶提出四個人一起過生日的建議,讓彗星覺得是個可以認識趙容真的機會,也就沒拒絕。
忠義一直跟随着彗星,當韓慶提出叫上趙容真的時候,彗星的目光好像閃過一絲什麽,平時不願意接觸外人的彗星并沒有拒絕韓慶的提議,這本身就讓忠義覺得有點詫異了,他還從彗星看似平淡的目光中隐隐看到了一絲期待。忠義輕輕地皺了皺眉頭。
或許,只是自己看錯了吧。
趙容真以為上次慶功宴是最後一次見到彗星,所以當韓慶來到自己家,說讓他跟自己進宮參加彗星的生日宴時,趙容真更加驚訝地合不上嘴,而且這生日宴上,加上他也只有4個人。韓慶看着容真的表情笑了笑,“快走吧,彗星還在外面等呢。”因為算是私人的聚會,趙容真到內廳換了件只是稍微正式點的衣服,就和韓慶走出了家門。
走出門,趙容真就看見坐在馬車裏依然穿着紅衣的彗星,但馬車上的紗簾随風飄舞着,容真并不能看清彗星的面容,“真的是很喜歡紅色啊。”趙容真默默地在心裏感嘆,他走到彗星的馬車前,向前傾了傾身體,雙手抱拳于胸前,“臣趙容真見過五皇子,不知皇上和皇子駕到,有失遠迎,望恕罪。”趙容真并沒有擡頭,等着彗星說話。
“趙将軍想多了,皇兄也是臨時決定過來的,趙将軍又何必自責呢?趙将軍是皇兄的朋友,也可以算是我的朋友,在我的生日宴上多喝兩杯就算賠罪吧。”彗星微笑地回應着,在別人看來,這笑容有點官方和矜持,但在旁邊的忠義聽來,這還是彗星第一次對陌生人說話用這麽平和的音調,如果換作是別人,彗星根本不會用帶着笑容的聲音說話,或者幹脆就不理。
這次是兩個人第一次正式的見面,趙容真就能博得彗星的歡心,他該有多麽特殊?
坐在馬上的忠義居高臨下地默默地上下打量着氣宇軒昂的趙容真,就算什麽都不說,也給人一種強烈的存在感,如果是自己的話,也被趙容真那種無形的存在感吸引,但又有多讓人讨厭?
彗星的目光從來都不會被任何人吸引的。
因為君臣有別,趙容真還是騎着馬跟着韓慶和彗星回宮,其實也是無意的,他和忠義總是并駕齊驅,不過旁邊的人好像很不喜歡自己的樣子,也好像并沒把自己放在眼裏,沒有跟自己說話的意思。
“您好,我是趙容真。”容真倒自來熟地先問候,旁邊的人看了一眼自己,又看向前方。
“趙将軍,久仰大名了,在下李忠義,彗星殿下的貼身侍衛,9歲起就做殿下的伴讀。”
趙容真仔細看了看這個挺拔的男子,都說有什麽樣的主子,就有什麽樣的随從,或許是跟随彗星時間很長的時間的原因,忠義身上也有種拒人千裏的冷冷的傲氣,但從小就使劍的趙容真一眼就認出了忠義腰間的佩劍——雄鷹,那鑲有高檔雞血石和上乘顏色的綠瑪瑙,雕刻着雄鷹圖騰的的黃金劍鞘,只有來此平陽的李将軍家才能擁有,想當年李将軍也是與自己父親并駕齊驅的開國将軍,只不過李将軍一年前因戰時的舊患複發提前告老還鄉了,不然父親退役前的戰役,李将軍或許也能參加呢,而那取名為“雄鷹”的寶劍也只有後代才有資格繼承。
“李兄是否為平陽李家的後代?”雖然有九成把握,但趙容真還是問出了這個問題,忠義有點驚訝地看着李容真,“你的劍告訴我的……”李容真指指忠義的佩劍,忠義這才恍然大悟,一年前父親親手将這把劍交到自己手裏,并讓自己繼承并發揚樸家精忠衛國的精神,還歷歷在目地眼前閃現,他珍惜地摸摸腰間的寶劍,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并沒有回答李容真的問題,雙腿輕輕地踢了一下馬肚子,他的馬稍微加速地向前走去。
李容真并沒有追,他看着忠義漸行漸遠挺拔的背影,輕輕地嘆了口氣,從忠義堅毅的目光裏,他知道,如果忠義能在自己身邊做事,自己一定會如虎添翼,他也不知道自己哪裏來的感覺,就是有那種感覺。
回宮後,內務府的總管禀報彗星生日宴的飯菜和酒已經準備好了,韓慶命人将飯菜和酒送到明清宮,而他們四個人先回去了明清宮。
回到明清宮,忠義拿出了平時韓慶來時,彗星會沏的鐵觀音,命侍女去燒水,等茶具擺好後,只等水開。
從走進明清宮,容真就暗中觀察着這個與衆不同的宮殿,外面的大門和其他的宮殿沒有什麽不同,但走進大門後,裏面就是另一個天地了,不像韓慶的和政宮裏面冷冷的顏色,明清宮裏面被鮮豔的紅色布置着,除了花園裏那座灰色的假山,這宮裏的所有裝飾幾乎都是紅色的,紅色的幔帳,紅色的燈籠,紅色的房門,紅色的石柱,連屋頂的瓦片都是暗紅色的,未結冰的魚池裏,偶爾還游這幾條紅色的金魚。這些鮮豔的紅色讓容真忽然間想起回京的第一天晚上,夢中的那些被叫做“蔓珠”的紅色花朵,它們鮮豔的顏色是一樣的。
彗星還真的像外面的人傳說的那樣,如此喜歡紅色,但就在這個到處都彰顯熱情的顏色的地方,住着一個紅衣的王子,但在那麽熱情的顏色裏面,卻居住着一個異常冷靜,甚至冷漠的靈魂。容真也聽得出來,雖然彗星跟他說話時,聲音在笑,心裏卻好像沒有在笑,溫暖的聲音裏也透着一絲絲的冷漠。
趙容真收回目光,看着前面帶路的彗星,那種特殊的香味,又隐隐飄進容真的鼻子裏,容真偷偷地深吸了一口氣,他喜歡這個味道。
像往常一樣,彗星和韓慶坐在客廳的紅木圓桌邊,這次多了一個容真,忠義像往常一樣站在彗星身後,等候彗星的随時差遣,客廳中間的火爐裏,炭火已經燒得紅火。
“你也坐下吧,今天我過生日,你也別忙了。”彗星拍拍自己身邊空着的圓凳,示意讓忠義坐下,忠義卻輕輕地搖搖頭。
“侍奉您是我的職責,忠義不能與皇上和您同坐。”
“我讓你坐你就坐,這裏也沒有外人。”彗星稍微嚴肅了起來,忠義看了一眼容真,韓慶會心地一笑。
“沒事,彗星讓你坐就坐吧,容真是朕的朋友,沒有關系的,平時你不是也跟彗星一起吃飯?有什麽不能同坐的?”韓慶起身,把忠義推到圓凳邊。
“謝皇上,謝殿下。”忠義只能恭敬不如從命,向前傾了傾身子坐下來,不過還是略顯拘謹。
韓慶和彗星都看着忠義笑了笑。
不一會兒,侍女把裝有熱水的茶壺端上來,放在彗星手邊,彗星拿起水壺開始沏茶,那娴熟的動作并不像一個養尊處優的王子應該有的,容真有點驚訝地看着彗星,韓慶似乎看出容真的疑惑。
“平時我來這裏的時候,我都只喝彗星給我泡的茶,他泡茶的技術都是我培養出來的。”韓慶笑眯眯地看了彗星一眼,彗星只不服氣地“哼”了一聲,嘴角卻勾起笑容,一個真心的笑容。
趙容真看着彗星唇邊那個轉瞬即逝,但又勾人攝魄的笑容,變得呆呆的,原來彗星的笑容那麽好看,像極了盛開的花朵,嬌媚又不失矜持,燦爛又不失高貴。
當彗星把裝着茶水的茶杯遞到容真面前的時,趙容真還沒有緩過神,韓慶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趙容真才覺得失态了,“謝謝五皇子。”趙容真恭敬地接過茶杯,抿了一口,口腔裏茶的香氣四溢,似乎還帶着彗星身上那特殊的香氣,“五皇子泡的茶的确是好茶!”趙容真不吝惜地贊美着。
“皇兄的朋友也都像皇兄一樣不經大腦說話麽?”彗星看向韓慶,帶着驕傲的目光看着韓慶,韓慶知道彗星的玩心起來了,他倒想聽聽彗星到底想說什麽,就疑問地看着他,“難道只有贊美之詞,沒有一點瑕疵麽?”彗星繼續問着。
“正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我記得忠義小時候也是個活潑的孩子,跟着你這麽多年,倒也變成了一個悶葫蘆,難道你想所有人都像你一樣冷血麽?有的時候,多給別人一點贊美之詞,也不是件壞事,再說有些贊美之詞也是發自真心呢,你說是不是,容真?”韓慶又看向容真,容真誠懇地點了點頭。
“我們忠義只對我一個人好就可以了,又何必對那些不相幹的人熱血呢?你說是不是,忠義?”彗星把目光移向忠義,忠義倒不好意思地笑着低下頭,沒答應,但那表情像是默認了樣子。
後來彗星再說了什麽,趙容真沒有聽得太清楚,其實那張看似冷漠的臉下面,或許也藏着一個18歲男子該有的朝氣和熱情呢?
幾杯茶過後,生日宴的飯菜和酒便被端上來,忠義習慣性地站起來,想幫其他三個人倒酒,但被彗星再次按到座位上,“我說了,今天你跟我們一樣,不用你忙。”忠義尴尬地笑了笑,只能作罷。
侍女把四個人的酒杯倒滿後,韓慶先舉起了酒杯,其他三個人也把酒杯舉起來,“今天是彗星十八歲的生日,朕想借這個機會謝謝容真能來參加這個小小的宴會,也謝謝忠義跟在彗星身邊這麽多年,”韓慶看了容真和忠義一眼,最後把目光定在彗星身上,“當然,最感謝的是彗星,總是無條件地支持我,雖然是你的生日,但這第一杯,我先幹了。”四個人碰杯,韓慶首先一飲而盡,三個人随後也把酒杯裏的酒喝得一幹二淨。侍女把四個人的酒杯再次倒滿。
“那這第二杯就讓我來先說點什麽吧。”彗星再次舉起酒杯,其他三個人跟随,“我很高興皇兄能把現在的天下治理得平安順遂,今日是我的成人之日,我的願望就是在以後的日子裏,能多仰仗趙将軍的協助,讓皇兄更加如魚得水,我們的國家更加昌盛。”彗星和三個人碰杯,一飲而盡。
“臣定當對皇上鼎力相助,五皇子請放心。”趙容真真摯地看着彗星,沒有猶豫地答應着,彗星信任地點點頭。
或許是因為酒的作用吧,剛剛還有點拘謹的忠義也放松下來,四個人在輕松的氣氛裏聊着天,趙容真給三個人講了很多關外宮裏聞所未聞的事情,讓三個人都無不羨慕容真能在那麽小的時候就見識過很多事情。雖然宮中的各種文獻是國家中最全面的,但也總比不上親眼所見或親身經歷的真實。
酒過三巡,天色也漸漸晚下來,不勝酒力的韓慶最終醉倒在桌子上,彗星讓侍女多拿出一床被子放在自己的床上,以韓慶的狀态,根本就不能再回去了。
趙容真也有點暈暈的,他覺得如再不走,可能自己也走不了了,于是起身準備告辭,“趙将軍可以回家麽?外面天氣冷了,剛喝完酒在吹到風的話,可能就要生病了。”彗星雖然也喝了不少,但吃了不少東西,不會很難過,但他看容真站起來的時候都有點晃。
“沒……沒事,我家離宮裏不遠,能……能回去。”趙容真的口齒也有點不清楚了,他走了兩步,接過侍女遞來的披風,但卻怎麽也系不上胸前的帶子。
“趙将軍如果不嫌棄的話,我讓人給您收拾一個客房,今晚就住下吧。”彗星走到容真面前,把系得亂七八糟的帶子解開,并順便幫他脫下披風。
容真虛着目光看着比自己稍微矮一點的彗星,那雙清秀的雙眼好像蒙上了一層水汽,略顯微紅,似有似無地笑着看着自己,他聽不太清楚彗星在跟他說什麽,好像是讓自己留下,敵不過彗星的要求,腦袋好像也越來越暈,容真便胡亂地點點頭,答應下來。
“忠義,送将軍去客房吧。”
“是,殿下您也早點休息吧,我送将軍就可以了。”忠義的酒量一直很好,雖然喝得也多了點,但不至于像韓慶和容真喝醉,忠義扶着容真慢慢地走出客廳,彗星把兩人送到門口,目送兩個人像東邊的廂房走去。
當彗星想回房的時候,一個小小的,涼涼的東西掉落在他的鼻子上,“又初雪了……”彗星伸出手,迎接着更多的雪花掉落在自己的手上,融化。
彗星想起8年前的生日,本來應該能見到趙容真的日子也是下起了初雪,而今天,他和趙容真在這個日子裏相遇,初雪又洋洋灑灑地飄落,這是不是種巧合,還是種必然呢?
誰知道呢。
不知在門口占了多久,雪有點下大了,也覺得起風了,彗星才牽了牽嘴角,回房去睡了。
不過彗星并沒有注意到,早就從廂房裏出來,站在暗處的忠義一直看着他,直到他轉身回去了,忠義才從暗中走出來,回味着彗星的笑容,自己的嘴角也不禁上揚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