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027. 想象
許是太困了, 逼仄的一張行軍床上,顧湘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窸窣間,她聽聞床頭有腳步聲, 以為趙孟成回來了。扭頭過來, 睜開眼, 是當值的池醫生。趙臨走前央托他, 替他看着點, 看着吊着的水和躺着的人。
池醫生一身白袍, 巡顧了下, 沒有多言, 看顧湘困意正盛,安撫她,“你睡吧, 我替你看着。”
“趙孟成他說去哪了嗎?”
“放心,他肯定回來的。”池醫生揶揄顧湘, 說熱戀的男女果然一分鐘都舍不得分開。
顧湘燒得嘴裏喉嚨裏沙礫般地幹,應付池醫生的玩笑, “我們不是。”
“不是什麽?”
“……”不是熱戀男女。
池醫生三十開外的年紀,中等個頭, 中等長相, 但給人足夠的城府與踏實,他告訴顧湘,“趙孟成是個最躲懶的人, 他能大半夜來殷勤照顧一個女生,對我們的取笑也聽之任之,再明白不過的一個案子了。”
是的,旁觀者從來清醒, 當局者向來……執迷。
顧湘第二遭醒過來,是被“冰”醒的。冷手、冷膠體的什麽東西,貼在她的額頭上。
迷迷糊糊間,她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側坐在暈開的光圈裏,讓她別動。
“好冰。”顧湘感嘆了聲。
是退熱貼。趙孟成給她額頭上貼了塊退熱貼,手上在拆一個黃.色小紙盒,看上去是藥,“還難受嗎,先起來吃個藥。”醫生有開抗生素的藥,他手裏的是額外的,他出去買的。
“你出去買藥了?”顧湘長發散着,一并說,就着他的手,被他輕輕扽了起身,坐靠在床頭。
他自顧自拆手裏的包裝,從錫箔紙上扣出一個比火柴棍稍稍粗一點的小瓶體,裏面裝着十顆菜籽大小的黑色藥丸,趙孟成要顧湘張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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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什麽?”
“六神丸,治扁桃體發炎很有效的。”
“六什麽丸,那不是男人吃的藥嘛?”顧湘覺得好烏龍。
趙老師無端一聲嘆,“你說的那是六味地黃丸……”
“它們不是一個藥?”
趙某人:“你很懂?”
“……也不是很……”嘻嘻,床上的人連忙轉話題,“一定要吃嘛,看上去好苦的樣子。”
“張嘴。”趙孟成告訴她,他打小就吃這種藥,很有效。
顧湘嘴裏被他倒進好幾顆黑菜籽般的小藥丸,然後吞了口溫水,勉強咽下去了,“好吧,看在趙老師三十年的臨床效果上,我信你。”
某人被她逗笑了,“你生下來就吃藥啦?”他難得好脾氣地糾正,眉眼篤定,也就十來年吧,“十來年的臨床效果。”他順着她的玩笑自嘲。
二人相視一笑,顧湘昏昏然之間,他再問她,“苦嗎?”
“也還好。”顧湘砸吧了一下嘴巴,藥太小,被一口溫水沖下去,沒什麽感覺。這個藥倒是可可愛愛,比那些西藥膠囊強多了。
“既這麽說,那麽我買的古早罐頭是派不上用償了。”
“?”
趙孟成原本以為門診藥房裏有他要的藥,結果空空如也,他又開車出去找藥房,前兩家庫存只有人工麝香的,他又堅持要買天然麝香的那種。這才耽誤了些時間,至于顧湘說的那種罐頭,他當然吃過,只是大半夜想買卻很難找,兜了一圈無功而返。
結果在住院樓樓下的小店裏卻問到了,大抵,“醫院像你這種懷舊的人很多,所以老板把握住了商機。”
趙孟成從馬甲袋裏翻出一個玻璃瓶,當真是一瓶桔子罐頭,他問她,“想吃嗎?”
顧湘沒有第一時間回應他吃不吃這個問題,而是很認真地問他,“你幹嘛要這麽聽我的話?”
趙孟成身上的毛衣是件套頭圓領的藏青色羊毛衫,他總是能把最冷最素的衣服穿出個人特色,還讓他的年紀成個迷。
顧湘細細端詳他,突然明白了他口中與他前妻十年的羁絆,這樣的男人,口是心非極了,溫柔刀的典範。有些花把式的男人是說得多做得少,他是說得少行動得多,還一句情話沒有,擠兌你像擠兌自家的小孩。
他像一個父親,口口聲聲地嫌棄你,但一扭頭,你說的每一樁每一件又都替你辦到!
顧湘好像忘記跟他說了,我很吃這套,所以你最好不要輕易這麽做。
出口的話,又變任性了,她問他,“你對你前妻,從前也是這麽細致的嗎?”
過去的事總要過去,回憶區別于現在,就是毫無力量。你此時此刻可以很清楚地感受握緊拳頭是怎樣的力道,而回憶裏你如何歇斯底裏、如何拼命地夠那終點線的聲嘶力竭,全沒了具體的感知。
趙孟成把那罐頭翻了個,拍了拍底部,然後旋過來,輕而易舉地打開了蓋子,甜絲絲的味道飄出來,他遞到顧湘面前,“喝一點。”
“回答我。”顧湘一把奪過杯子,随手擱置到床邊的凳子上。
“所以是介意了,才生病了也不屑告訴我。”
一句話再一次成功招惹到她的眼淚,“明明是你,你三天都沒有給我打電話。”
“顧湘,我不想影響你的判斷。”
“那麽你來幹嘛,你為我殷勤這一圈幹嘛,你總是這樣,其實最壞的就是你。你總是在我快要熄滅的時候,拼命地來複燃我。”
顧湘一邊哭,一邊拿紮着針的手揩眼淚。趙孟成看到了,提醒她,也摁下她的手,“會回血的!”
“我回我的血,關你什麽事!”
她說話極為地沖,趙孟成扣住她手腕的力道也不禁加重了幾分。
随即,批評自己的口吻,“我是不該來,還是不該去買?”
垂眸的顧湘,忽地擡起頭來,挪到他跟前、膝邊,輕輕地問他,也要挾他,“趙孟成,我和你前妻像嗎?”
“為什麽這麽問?”
“萬一你把我當她的替身啊。”
“如果是替身,那麽我為什麽不幹脆回頭找原版?”
聽清這句話,顧湘氣到本能地抓起他的手就來咬,當真狠狠地咬了一口,當事人無動于衷。這個人太可惡了,她要的答案不是這樣的,你是你,她是她。
“那你今天除了陪我來看病,就沒有別的要跟我說嘛?”
趙孟成再一次按住她埋着針的手,二人已經四目相對,氣息粘連,顧湘都拆不破他的心神,“你先把水吊完。”
“我要你說,不說的話,我就真的當什麽都沒發生。出了這裏,你是你,我是我。”她幾乎跪坐在他膝邊,氣色紙白,還不肯安分,
趙孟成虛空按着她手背的手,移開了,緩緩去扶她,最後落在了她的腰上,輕輕往裏一扣,人幾乎挨坐在他腿上,“你……”
才吐了半個字節,外面傳來叩門聲,池醫生風一般的動作,叩了一聲随即門鎖一旋,格開門,
“老趙,我泡咖啡要不……要、喝?”
池醫生哪想到裏面這麽膠着的戲碼,乖乖,生着病呢,還抱在.腿.上!
老夥計之間才沒有體面,有的就是落井下石,“艹,你他媽出去買什麽了,我可告訴你,我這裏不行啊,有閉路電視的啊!”
床上的人不等趙孟成反應過來,一把推開他,躺屍般地躺回去,拿被子蓋臉。
也不管手上的針會不會滑,此時,一袋藥才将要滴完。趙孟成起身站在床邊,看着水滴完,換上第二袋,池醫生還在,而趙孟成再想去揭床上人的被子,裏面的人怎麽也不肯。
趙沒轍,只得轟池出去。他本人也沒有第一時間回來,而是兩個人在外面辦公室說了會兒話。
裏室不知哪個方向有扇氣窗。毛玻璃外隐隐約約有滴滴答答的動靜,春雨綢綢,一夜潤物無聲。
直到淩晨将近兩點,顧湘才打完了點滴,池醫生親自給她拔的針。
先前的玩笑,他也給顧湘賠不是,“別見怪啊,我們太熟了。”
顧湘沒作聲,甩手掌櫃地什麽都沒拿就要往外走,跟在後面的趙孟成替她拿着包,一面和老池再會,一面要往外走,
前頭的她,扭頭看他手裏沒有那瓶桔子罐頭。什麽都沒說,回頭去拿。
折回來的時候,她在喝那瓶罐頭。趙孟成提醒她,“夜裏,別貪涼,當心拉肚子。”
顧湘沉默以對,她說過的。
電梯下樓,一樓門樓處,外面已然煙霧蒙蒙。薄冥色的雨幕裏,這個點依舊有人來往腳步聲,空落落地,清篤篤地,仿佛能飄到天際裏去。
趙孟成要她在這裏等,他去把車開過來。
他邁進雨幕的那一秒,顧湘看着他的背影,心裏在盤算,盤算要麽我不要他了,要麽就必須全全尾尾的都是我的。
所以趙孟成送她回去的路上,有人遲遲不發一言。
那瓶被她喝了三分之一的桔子罐頭就擱在他的杯架上。
顧湘在用手機看郵件和寫報告。
趙孟成幾次和她說話,她都沒理會。
問她路,她讓他問導航;
問她好點沒,她說又不是打的雞血,說好就好;
問她要不要去吃點夜宵,她說不高興,想吐……
傲嬌男人幹脆話趕話,“那別吐我車上。”
“沒準。吐了你能把我怎麽樣!”顧湘一而再再而三,三到四地氣死人不償命。
她這話沒講完多長時間,趙孟成突然打了右燈,路上車況少,他變道靠邊停車的速度也讓人措手不及。深踩剎車急停,顧湘人被安全帶扣住了,手裏的手機卻慣性地滑了出去。
“啊啊啊啊,趙孟成你會不會開車!”
“不太會,顧湘,我誠實地告訴你,我三十歲之前起碼有兩年不敢碰方向盤。”
副駕上的人一心解安全帶去腳下拾手機,聽他的話權當他在玩笑,繼續怨怼他,“不會開就別開。”
她側着身,手去夠掉在腳下最裏處的手機,頭埋在變速箱邊上,趙孟成輕而易舉能碰到的位置。
他覺得這一幕很眼熟,就輕飄飄地告訴她,上次在他車裏找她的耳環,她也是這樣,不管不顧,給檀越誤會了,
“誤會什麽?”顧湘還一頭霧水。
趙孟成:“你說呢?你這麽詭異地趴在我腿邊。”
有人後知後覺,抑或男人開黃.腔就是這麽臉不紅心不跳,顧湘摸到了她的手機,起身也狠瞪他一眼,“呵,誰說正人君子不耍流氓的,他們耍起來只會更變态更無恥。”
擋風玻璃上的雨刮沒停,密密的雨撲下來,再被刮掉,循環往複。車子停在前後都不着的路邊上。
趙孟成回應她的話:“我什麽時候說過我是正人君子?”
“你當然不是,口是心非的男人最不配當君子。”
“顧湘,我是個很懶的人,教研組每回開會,市裏教育參會,我都得開夜車趕教案。年級聽課周我的教學計劃也沒有任何想潤色的地方,就平時怎麽樣,領導聽課也就這麽回事。帶徒弟也是,外國教育團來訪給我們周校長做陪同翻譯也是,我都覺得這些事情很簡單,因為只要出賣你的業務你多年來學習的雜收。”
唯獨和人心打交道,趙孟成覺得也許他遲遲沒合格。
“檀越有個姑姑,在我們家做保姆七八年了。她說我是被從前的感情慣壞了,慣得不會與別人相處,或者把別人對你的好都當作理所當然。姑姑說,她有個女兒也不會肯女兒和我在一起的。”
顧湘的腦回路總和別人不一樣,她問他,“所以姑姑有個女兒嘛?”
“別鬧,聽我把話說完。”
他原本的意思是尊重顧湘的意願,可是姑姑作為一個母親的視角批評趙孟成,你連這點門檻都不願磨,我為什麽要放心把我女兒嫁給你與你去磨生活。
“所以,我在醫院看到你趴在自己腿上那個樣子,突然明白了姑姑的意思。”
“我為前幾日在你家說的那番話道歉,顧湘,我不想要那個答案了。與人比起來,答案毫無意義。”
“什麽意思,我不明白!”顧湘被他繞糊塗了。
“你不是問我為什麽聽你的話嗎?”趙孟成回憶他問老板的那一幕,回憶從貨架上找到她所謂的古早罐頭,那一瞬間,他無疑是笑了,輕松且愉快,他告訴顧湘,“因為那麽做,能想象到你的微笑。”
和你鬥嘴很開心,看着你耍小聰明覺得很有趣,
知道你生病卻沒有第一時間想到我,很失落,
“顧湘,我既希望你快點好,也怕你的情緒如同這場高燒,過去就完了,
我還是那句話,也許你是小孩心性,過幾天就不新鮮了,因為我實實在在不是個完美的人。”
口是心非的人一下子說了這麽多,顧湘頭一次嫌他啰嗦起來,“趙老師,你這算表白嗎?”
她明明只要一句簡簡單單的表白。
“不,從頭開始,我在追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