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見見之時見非是見(32)
窗外曉風拍打着樹葉,瑟瑟蕩漾。
青雅深陷在他的雙眸中,似乎已然無法自拔。
“嗯?”皇帝笑瞧着她,青雅從未覺得皇帝的嗓音像今天這般逼人,這般動聽,直想逼出心中隐藏着那呼之欲出的秘密,想及此,青雅急忙轉開視線,旖旎的氣氛頓時消失。
“這幅繡件雖未完成,在臣妾覺,繡件主人仿佛是将滔天情感均傾注在繡件上,缺憾的是,主人的這份情感似乎……似乎只能藏于心中,不得面世,以致這幅繡件只能擱置,裱不得,做不得,暗藏世後。”青雅撫摸着那寥寥幾針的絲線,清楚的感受到繡件上的不同,待擡頭欲看他時,她已被摟緊溫暖的懷抱,右肩一重,溫熱的呼吸傳于側面,她已在皇帝的懷裏。
她雙手抵住他的胸膛,卻未像往常般推開他,只因,她深深感受到他的痛楚,強烈無比的痛楚,她從未見過他如此,更未曾這般親近過,抵在他胸膛上的雙手不由得滑至他的腰間,如他抱着她般,緊緊的回摟他,他的無助傾瀉在她的頸邊,溫熱濕潤流從單薄的外衣滲入她的肌膚,如此仿佛能分擔他的痛楚。
“王爺….”方才雨大,他們被太皇太後留在慈寧宮,現下雨停了,她踏出宮門,見福全站在後殿門前,修長的身影在黑夜中有着說不出的孤寂,隐若大聲喚着他,不知為何,許是因為想讓他知道,他的身後有人,他不是孤單的,見他回頭,隐若對他粲然一笑,眼中水光泛泛,卻依然笑得燦爛。
“皇上?”青雅柔聲喚道,微動了下,他卻抱得越發緊了。
“皇上?”她又喚了聲,只因她覺自己的腰身快要被他勒斷了,他聽自己喚了兩遍才稍稍松了松,在放開手之際又快速轉過身去,似乎是不想讓青雅看見他正面的狼狽。
屋內仿佛是冰雪浸入了深淵,寂靜寒冷,那冷,是從骨子裏透出來,本是如此,卻在見她推開那扇門,他喜出望外,如同茫茫雪地中,偶出一束火光,溫暖,沁心。
“這些,皆是額娘生前所繡。”皇帝打破沉寂,此刻雙眸再也沒有任何僞裝,滿眼的沉痛讓青雅心中撼住。
“她命薄,愛上了不該愛的男人,一生孤苦,費盡心思得了個兒子,卻不能承歡自己個兒膝下,每日獨守空闱,以淚洗面,身子本就孱弱的緊,乃至方才能得兒子盡孝,卻沒那福分,年紀那樣輕便撒手人寰。”青雅聽着皇帝低沉的聲音訴說,她覺得今日仿佛才真正認識這個男人,不是九五之尊的帝王,瞧着他的悲痛似乎已蔓延了全身,總覺得他的身子在微微顫抖,他是個帝王,但他也是個劃破了皮膚,會流血,會感疼,三頓不吃,會感餓,幾日不喝,會感渴,會有生老病死,七情六欲的人。
青雅如此想着,方擡頭便見皇帝雙目牢牢的看着她,半晌不動,他的目光,勝過一旁燭火照人,焚入人心,不敢迎上他的視線,不敢轉開他的視線,青雅只得微微垂下雙眸,卻又感他将她擁入懷中,良久良久,聽得他在她耳畔道了句:“留在朕的身邊,永不離開可好?”
那聲音,無助軟弱,讓青雅的喉間如同喝上埋藏在地下多年的老酒,鎖着嗓子,一陣陣發澀,咽不下去,吐不出來,苦在口,流于心,一個至高無上的帝王,卸下一切,将全心敞放于你,有誰還會無動于衷?可偏偏他遇上的是她,一個心中已有所愛,裝着滿心仇恨的女子。
她不能答應他,更不知如何回答他,因她知道,此時她不能用謊言敷衍他,雖是如此,心中卻是為他陣陣抽痛,回抱住他,一手摟住他精瘦的腰際,一手在他後背上慢慢安撫,心下泛疼,是為了他。
帏幙簾榻,煥然奪目,粧奁衾枕,亦皆侈麗。
青雅走至妝奁前,慈和太後一生簡素,卻是在這方如此下心,曾于庶妃時榻前雙額交頸日子便是寥寥可數,又何苦在愛人已逝去時還如此下心思,女為悅己者容,這番,那悅己人早已不得再見,又何苦這樣放不下?再嘆句,情,千古閑愁,沒人逃得過。
青雅打開鏡屜,冷豔面容再不複從前,鏡中女子此刻滿臉惆悵然,青雅嘆口氣,感慨悠悠出口:“娉娉婷婷,芳钿翠剪,奁影照凄楚,西風一度,相思日暮,春又來,人何在,九泉下能否一如生前意?”
夕陽暈散,暮霭籠罩,紫禁城蒙上一層薄紗,在看不真切中如夢如幻,橘黃的光芒夾雜在薄紗中,時而亮起,時而暗淡,在最後一抹橘色消失在宮闕樓檐下時,黑夜已然來到,各宮皆掌燈點燭,照的紫禁城一片透亮,卻不似白日那樣明朗,微風吹散,樓廊挂着的燈籠輕輕擺晃,投在面上,暈出幾絲暗影,透着一股陰森,游走在宮牆大道上的人,再不像白日那樣餘有幾分閑散,此時步子不由得加快,或許黑夜中,才能體現另一面,皇宮,埋藏數多亡靈的皇宮。
将毛筆丢之硯臺上,芳容淡濘,帶着幾絲疲憊,走至妝臺前坐下,翡袖細心将發上飾物一一拿下,青雅将擱置在方奁中的梳篦遞給她,閉目放松,翡袖手指抽動,盤好的發髻散開,滿頭青絲落下,柔順的讓翡袖心下贊嘆,用梳篦一縷一縷将發絲梳開,更接近頭皮,緩解整日盤發的緊張。
昨夜青雅與皇上同留慈寧宮之事,後宮上下早已傳開,又是一片翠嚬紅妒,只道是青雅太過有心機,又過大膽,主動至慈寧宮勾引皇上。
“主子莫要在意外面所說。”翡袖見青雅一整日開口說話甚少,猶以為是聽得外面刺耳的傳言,才致如此。
“百人一腔,千人一面,由得去,後宮女人整日無所事事,捕風捉影,若不讓她們唠,豈不是要憋死她們了?現下我鬧出這風頭來,她們拿我當由頭聚在一起唠叨,明日若是有誰鬧出比我這更甚的事兒來,自然就過去了,我為何要上心在意,煩了自己。”青雅聽後笑起,拍了拍翡袖的手,站起身到床邊坐下,翡袖見青雅如此豁朗,方才下了心,拾掇起床鋪。
暮春之際,禦花園裏的花兒皆已落敗,這幾日早起沉悶,乃至美人兒們也是恹恹兒的,再不照初春時那般賞心悅目,唯有荷塘中碧蓮蓬讓人見之有了幾分沁意,由此,塘邊久無人坐的亭子裏這幾日倒是異常熱鬧,嬌笑柔語,連帶着讓碧蓮中也不時冒出個荷包骨朵,暗示着夏季已然悄悄來臨。
“讓臣妾說,這喜貴人也真是不害臊!到底不如咱們這些出自高戶人家,讓臣妾去做,只怕是羞死了,哪怕是皇上,咱也做不出那檔子勾人事兒來呀。”涼亭裏,一位着煙青色杭綢袍子,面若明月姣姣,有着幾分姿色,瞧頭飾似乎也是位貴人,坐于石凳上甩着帕子作似羞人。
“榮貴人自進宮想來也有段時日了,怎還是這般口無遮攔,喜小主如今聖眷正濃,如若你這番話傳至她耳畔去,再而被皇上知曉,只怕你又有的罰了。”珍妃以茶盅遮住半面,笑語盈盈,此話一出,打消滿亭人本欲随着榮貴人一同貶低嗤笑喜貴人的話。
那榮貴人聽後臉色白了白,也倒還有些心計,片刻間又将笑臉挂起,主動為在座的小主們添上茶水,放下茶壺道:“多謝娘娘提點,妹妹是當各位姐姐為自家人,才會如此說話,還望各位姐姐聽後就罷了。”
珍妃眉目帶笑,其他人亦是一笑而過,畢竟榮貴人說出的可是衆人心中之語,由她罵罵,倒也洩了氣。
涼亭後,翡袖為青雅拂開柳枝,免得刮着她,聽得那幾位小主的話,翡袖心中泛起氣惱,擡頭望了望青雅的臉色,見她面色如常,唇邊帶笑的瞧着河池裏的魚兒,不由又問:“主子當真是不在意?”
青雅撚起魚食丢進池子裏,瞧她一眼回了句:“在意。”
“那?”翡袖不明,又深怕青雅真的感覺委屈,只是一直隐忍不說。
“我若同她們真計較起來,此事只怕是越掀越高,不知何時才能休止。”青雅拍了拍手上的渣子,笑道,一擡頭瞧見梁九功喜出望外的正對着她匆匆而來。
“小主讓奴才好找,皇上讓奴才請小主前往乾清宮。”梁九功對涼亭裏的小主們行了禮,跑至青雅面前哈腰道。
“梁公公辛苦,我這便同你一道去。”青雅笑起,端莊回道,語落便挪開步子走向涼亭。
“喜貴人給各位娘娘請安。”路過涼亭時,青雅依着禮數請安。
“起吧,既是梁公公找貴人多時,只怕皇上現下已是不耐,貴人還是打緊着過去吧。”由珍妃位份最高,理當由她先說話,青雅謝過站起,暖陽襯着嬌容,明眸掃過榮貴人一眼,微微笑起走開,餘光瞧見榮貴人煞白的面孔,心中莫名透出一絲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