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見見之時見非是見(15)
皓月當空,眼渺萦繞,滅燭憐光滿。
本以為又是一個無眠夜,卻聽聞一陣琴音傳來,青雅打開房門,琴音悠遠,曲折跌宕,不覺步子挪動。
“主子,你這是要去哪兒?”翡袖在後問。
“我去去就來,你別跟着。”青雅丢下一句話,步子朝琴音方向走去。
月色朦胧夜,月光灑滿大地,古老柳樹下,百丈柳絲蕩蕩,翩跹白衣,面如冠玉,面前一方案幾,坐于身後柳根上,如仙人。
“是你。”青雅走至他身邊道,梅花公子。
“貴人怎還未睡?”梅花公子雙手覆于琴面上,見青雅來,笑問。
青雅并未回答,見他手下是把七弦琴,雕刻着冰裂斷紋,聞之方才音色,獨顯出此琴不凡,琴轸下墜着金色流蘇,随着曉風,輕輕搖晃。
“飲酒欲醉,搖曳難睡。”青雅見他身旁擱置酒壇笑道。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貴人要來一杯?”梅花公子舉壇喝下一口,笑,擡頭望着明月。
“因望月而懷人。”青雅随之一同望向天,聞着酒香道。
“又因懷人而望月。”梅花公子回笑道。
“是嫣然吧。”青雅語氣雖帶着疑問,但話間已滿是肯定。
“那年,嫣然小産,我本不愛出門,卻在那日站于外廊上時,見你在對面二樓上,遙遙望着嫣然的屋子,便記下了你,因此在樓上樓那日,才覺你甚是眼熟,卻一時半會想不起在何時見過你。”青雅轉眼望向他,他和嫣然之間,也是有着非同一般。
梅花公子不語,面上卻是帶着一絲苦笑,極不明顯,卻又能讓人一眼看透。
“隔千裏共明月。”青雅遐思種種。
“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梅花公子嘆。
“這般哪叫美景,猶記當年...”青雅神色幽怨,半晌嘆口氣。
“罷了,今非昔比,不提也罷。”青雅搖頭連連說罷。
“再三追往事,離魂亂、愁腸鎖。”梅花公子笑看青雅,又覺自己也是如此,萬分感慨道。
“樂鴛鴦之同池,肅肅其羽,羨比翼之共林,邕邕和鳴。”青雅望着面前河中深處,一對鴛鴦,月下戲水,柳樹上,不時傳來鳥叫聲,撿起一塊石頭丢入水中,沒驚動鴛鴦,倒是驚得樹上鳥兒叫喚幾聲,青雅哧哧笑道。
“願為比翼鳥,施翮起高翔,是在下的心願。”梅花公子搖頭。
“素聞貴人琴筝皆了得,今夜,不知是否有幸能夠一飽耳福?”梅花公子笑道,起身讓開,他都這般,青雅又怎好拒絕,坐在他原先坐的柳樹根上。
十指放于琴弦上,輕輕撥動。
琴,音色明淨透徹,青雅心中暗嘆,好一把絕世好琴,
一曲孔雀東南飛,流露于指下,心想天下間能與琴音相和的唯有簫聲,方才想,便聽聞遠處一陣簫聲傳來,同是孔雀東南飛的曲調,此人簫聲低沉渾厚悠遠,琴音委婉纏綿,甚是充分表達出焦仲卿劉蘭芝的癡情悲劇,青雅覺琴簫頗和,知音難遇,不禁陶醉其中。
梅花公子嘴角弧度上揚,提起酒壇滿上一口,目送宮外,伴随琴簫合奏,心中愁思種種。
忽然,琴音戛然而止,簫聲餘韻袅袅。
青雅擡頭望向梅花公子,他滿臉不解。
“此曲太悲。”青雅一語而過,不多加以解釋。
“一杯愁緒,幾年離索,若是當年...”梅花公子望着手中酒壇。
“人成各,今非昨,唐婉刻下回複陸游的詩中有這麽一句,你與嫣然之間,能否燕好如初,不在天,而在你。”青雅想到自己與福全,苦笑道,今非昨...
“沒想到,今夜倒覓得一位知音。”,梅花公子将酒壇扔至一邊道。
“今夜,多謝了。”青雅淺笑道。
“因何而謝我?”梅花公子笑問。
青雅不語,撥動琴弦幾下,梅花公子大笑,同青雅望向方才簫聲出處,裕親王府樓臺上,一人手中拿簫,目極千裏,遙遙眺望。
“萬歲爺,夜半風涼,進去吧。”梁九功哈腰笑着道,方才琴簫合奏,引得皇上出殿聆聽。
“這般琴藝,只在她了。”皇帝望着遠方道。
暮霭沉沉,西邊一道殘陽鋪于水中,滿塘一半碧綠一半霞紅,晚風瑟瑟,月如鈎般已然挂起。
青雅奉旨到乾清宮用膳,半路經過池塘,見此景,倒不舍走路,半晌,繼續向前走着。
到達乾清宮殿外時,卻聽聞裏面傳來皇上笑聲,伴随着女聲與童笑聲。
“裏頭何人在?”青雅問着梁九功。
“回小主的話,是皇後娘娘帶着二阿哥在裏頭用膳,皇上吩咐了,若是小主來了,讓奴才告知聲,請小主回緩福殿,皇上已讓禦膳房傳至了膳食,此刻想必已然是擺放桌上了。”梁九功彎腰道,聲中帶着為難。
“如此,我便先回去了,勞煩公公告知聲,我已來過。”青雅毫無氣意道,說罷,便轉身走開。
走至緩福殿前時,殘陽不在,僅留殘月挂于空中,仿佛近在咫尺,青雅伸出手,再而笑,看似觸手可得,待真正伸出手時,才覺可望而不可即,君心雖難測,我也只是忍在這三月。
“今日她可曾來過?”青燈案下,皇帝批着折子,問着本不用問的話,皇上的話,誰敢不從?
“喜貴人來後,奴才照皇上的話說予小主聽,小主聽後便回去了。”梁九功端着一杯參湯,方才端進來,便聽皇上問道,将碗置于岸桌上後回話。
“她可曾惱怒?”皇上似是漫不經心問,但握筆之手已然停頓。
“貴人語氣中毫無氣意。”梁九功低着頭道。
“毫無氣意?”皇上擡頭輕聲問,眼中火光閃動。
“毫無氣意。”梁九功回話,室內安靜,驀然,皇帝将面前奏折一掃而下,手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露,胸膛不停起伏,隐忍着怒氣,梁九功早已跪在地上,不敢吭聲。
“你将今天嬷嬷說的話再說一遍給朕聽。”皇上站着問。
“這...”梁九功磕頭猶豫着。
“說!”皇上聲音低重,梁九功不停磕着頭。
“嬷嬷說,喜貴人非處子之身,嬷嬷在宮中多年,分內之事向來是替各小主淨身,想來應不會錯。”梁九功冷汗涔涔,話中帶着顫音。
“昨晚上琴簫合鳴,兩情盈盈,樂不思歸,直至月落星沉,在宮中尚且敢如此,又何望宮外,查,給朕查出昨晚她是和誰這般鹣鲽情深,今日朕如此戲弄她,她卻毫無氣意,果真就這般對朕毫不在意?”常年受各種女人繞之讨好,以盼他垂憐的皇帝,頭一次有女人敢如此對他,且非清白之身,究竟是是醋勁大于不甘心,還是不甘大于醋勁?恐怕連皇上自己都難以分明。
“主子,邬太醫還在外頭候着呢。”翡袖走進青雅面前柔聲道。
“邬太醫?我沒病沒災的,要太醫做什麽,請他回吧。”青雅正将新折的桃枝,認真修剪。
“主子,您忘了?”翡袖拿下青雅手中的剪刀看向青雅問,青雅不解的回看她。
“主子,您現下是卧病于宮中。”翡袖嘆道,青雅眉頭一皺,方才想起。
“那喚他進來吧。”青雅端起裝着桃枝的青琉瓷花瓶置于小窗下的案幾上。
“給貴人請安。”身後傳來不同一般男人聲音渾厚低沉或是清脆響亮,而是異常沙啞,似乎飽經滄桑,青雅原以為是位上了年紀的老太醫,回過頭來卻發現是個年輕男子。
“起吧。”青雅淡淡道,坐于一旁榻上,看着他為自己把脈。
“貴人身體無任何不妥。”青雅瞧着他收起擱在自己腕上的錦布道。
“你确定?”青雅笑着問,見他不明所以的看着自己。
“微臣行醫多年,自不會錯。”邬太醫低頭道。
“我可沒懷疑你的醫術,只是,皇上曉谕六宮,稱我卧病宮中,需安心靜養,因此免了每日的晨昏定省,一切禮俗,邬太醫此時說我無恙,如此,你便是在說我仗着皇上的寵愛驕矜了?又或是皇上...”青雅話語頓,睨了他一眼,似看又未看,轉而低頭望着小指上玳瑁嵌珠寶花蝶護甲套,相應着粉藍色袖口上白色薔薇花的精致刺繡,極為雅致,手中把玩着金箔薄片鑲邊,繡有白蓮,蓮蕊由珍珠點綴其間的絲滑絹子,煞是奇妙,又道不盡的奢華。
“小主只需安心靜養。”邬太醫跪下道,青雅莞爾一笑,目光燎人的看着他。
“小主為何這般看微臣。”邬太醫見她久久如此,不禁開口道。
“邬之堯。”青雅道出他的名字,看他擡頭望向自己。
“怎麽?認不清我了?”青雅示意翡袖扶他起身,他謝過。
“微臣不知小主何意。”邬之堯低着頭道。
“邬哥哥。”青雅裝出童音,捏着嗓子甜甜道,說罷自己笑開,看着他愣然擡頭,記憶中唯有她這麽喊過自己。
“青兒?”邬之堯不覺已然問出,愣愣的看着青雅。
“不,我現下是仇歡。”青雅走下塌,站于他面前道。
“果真是你。”邬之堯面容激動,上前一步握住青雅的手,青雅低頭望,他又連忙松開,卻已然激動的語無倫次,青雅低頭笑。
“人生動辄無常,你我自分離已是過了十餘年,今日是何幸運,竟在此與你聚首。”邬之堯面紅耳赤的笑道。
“早年,你比我年長許多,爹娘管教甚嚴,我卻總是爬出狗洞,跟于你身後四處亂跑,煙柳畫橋,雲樹繞堤沙,重湖疊巘,自然好景,百看不厭,爬樹摘李子野果,你自小武藝非凡,每每看着羨慕,卻只能在你将果子交予我手中時拍手叫好,心裏暗自決定,回去一定也要練得如你般本領,卻在每每回到家中,父親用柳枝一鞭一鞭抽于身上時,抛之腦後,待傷好過後,依然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再次與你出去,反反複複。”青雅說着笑着,想起難得的童年時光,心中一片苦楚,一片歡愉,眼眶溫熱。
邬之堯見她如此,心智她是想起兒時傷心事,遞予帕子給她,青雅接過,見此帕繡技拙劣,可不就是兒時由她所繡,贈與他,只為換得酸酸甜甜的野果子,望着洗白已舊的帕子笑出聲。
“你還留着。”青雅撫着上面繡線,想起當時自己如何如何終于把這帕子繡出來。
“自然。”邬之堯笑道。
“聲音是怎的?”青雅将帕子還于他,見他聲音如此,不禁問道。
“早年吃錯了東西,便弄得這般,好在只是沙啞了些。”邬之堯細心疊好帕子,裝于袖口中道。
“你出身将門,自小武藝非同一般,我打小便知,你長大會是子承父業,成為威風凜凜的将軍,怎現在倒成了太醫?”青雅示意他坐下,他卻仍是站着。
“就如方才所說,人生動辄無常,經歷了一些事情,自然想法不再如初,行醫也是極好,只是不得于天下懸壺濟世,潇灑自在,家世絆着,我已辜負父親衆望,總不能真做到不孝,遠離雙親,四海為家。”邬之堯嘆道,青雅不語。
“這些年,你過得怎樣?當年我曾四處尋你,終無音訊,你性子自小便不肯受束縛,如今,怎會入宮?”邬之堯問道。
青雅久久不語,邬之堯見此,知她定有難處,不再多問。
“時辰不早,我需暫且回太醫院。”邬之堯望着天外日頭道。
青雅點點頭,目送他出去,今日,是極歡心的,十餘年了,每次回想起家人,皆是那日家破人亡之景,不曾像今日般,回想起歡愉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