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見見之時見非是見(14)
亭外挂春雨,亭內滿蕭索。
“景色難得。”青雅立身于亭內,身沐春風,層層雨簾,落入臺階上時,激起細小水花,亭外桃花依舊,免不得遭春雨洗禮,卻是将桃花的染得更加豔麗。
緩福宮新指來的掌事宮女,翡袖,清秀面孔,極為沉穩。
“這地兒偏遠,少有人來往,主子這般清幽淡泊,在宮中實屬難得。”翡袖低眉柔聲笑道。
“清幽淡泊?”青雅癡癡笑起。
“自當安蹇劣,誰謂薄世榮。”青雅搖頭笑道,盈盈笑面,倒勝過外面朵朵桃花。
“主子懂得獨善其身,自得其樂,又怎會是笨拙愚劣之人。”翡袖見青雅坐下,替她添上一盅清茶。
“現如今宮內表面靜谧,暗裏早已是波瀾起伏,各宮嫔妃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皇上三言兩語便将我推至風口浪尖上,我若不這般寧靜致遠,又如何在今後的日子裏與她們勢均力敵,又如何回報皇上的如此器重。”青雅說及此,将茶盅重重放置石桌上,她可是真心真意的感謝他對她的厚愛!
自小進宮,習慣見主子臉色行事的翡袖,此時見青雅臉色不對,不再答話。
“想必這位便是喜貴人了。”亭外傳來一陣細語柔聲,青雅轉眼一看,綿綿細雨中,兩位貌美的女子立身在宮女支撐開的傘下,一位看上去溫柔婉靜,眉眼間極為順然,另一位下颚揚起,丹鳳眼微微向上翹着,頗帶目空一切。
“給珍妃娘娘,蘭嫔娘娘請安,娘娘萬福。”正當青雅心下猜測眼前兩人是誰時,一旁機靈的翡袖已然行禮。
“喜貴人給兩位娘娘請安。”青雅低頭福身道,見兩人進亭內坐下。
“早起天氣悶熱,遂出來走走,沒想到,這方走到半路上便下起了雨。”珍妃娘娘笑不露齒。
“宮中因你而人心蕩漾,你倒是悠然自得。”蘭嫔看着青雅陰陽怪調。
“貴人未見帶傘,衣着未濕,想必是坐此多時。”珍妃娘娘接過翡袖沏好的茶盅笑道。
“早起逛了會禦花園,走到此地,覺唯這兒景色留人,又見空中已然飄起雨花,便進亭坐了下來。”青雅側目而視蘭嫔,側耳傾聽珍妃所說的話。
“這兒除了桃林,四周一片荒蕪,何來景色可觀,何來景色留人。”蘭嫔蘭嫔瞟了眼青雅,不屑道,青雅一笑而之。
“景物無自生,惟情所化,情哀則景哀,情樂則景樂,天降甘霖,地生桃花,甘露滴小枝,萬葉珠顆垂,桃花耀人,這般美景,娘娘又怎說何來景色可觀。”青雅拈起一塊芙蓉糕放在蘭嫔面前道。
“鄉村野婦。”蘭嫔将面前糕點揮開,糕點掉入地面,滾了個兒,些許碎末散開,青雅粲然一笑,不予計較,道不同,不相為謀。
“貴人自進宮,便不招皇上侍寝,貴人還有心思在此觀因你喜怒而化成的美景?”蘭嫔眸中帶着嘲弄,笑着道。
青雅不語,先是望着亭外忽如而來的瓢潑大雨,再而雙眸緊盯蘭嫔,眸子如沒有星月的黑夜,一望到底皆是黑,深邃駭人,蘭嫔不自覺閃躲避開,青雅見她如此,嘴角弧度上揚,眸光轉而變冷,暗忖:原來是你。
“貴人這般安然悠閑,可曾聽聞,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貴人能夠如此閑适自得,全蒙皇上一時寵愛,若有朝一日榮寵不在,貴人可曾想過自身後果?”珍妃軟聲,彎腰親自食起地下糕點,放于桌上。
青雅笑,久久不回話,珍妃亦不催促,亭外方才還是大雨如注,此刻卻是淅淅瀝瀝,似要停了。
“今日晨起不多會便細雨霏霏,片晌又下起傾盆大雨,此刻卻又停下,萬物循環,世間行樂尚且如此,又何謂君心?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出自于漢高祖劉邦成事于蕭何,敗事也因蕭何,咱們的得失在于皇上,但君心叵測,豈容你我左右?自當是得之不喜,失之不憂,還不是只得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青雅笑,言下之意,是道珍妃姐妹二人多管閑事,話說的不留情,珍妃臉色卻不變,依然如初般和顏悅色。
“得之不喜,失之不憂,又有何人能做到?”珍妃嘆口氣,又道。
“貴人身子不适,就莫要在此多留,雨後空氣,清新酣爽,本宮先行一步。”珍妃站起身。
“喜貴人送娘娘,雨後路潮濕,娘娘還需當心。”青雅福身道。
“身患重病,還出來招搖,宮中不是人人都如你得皇上厚愛,命賤者多,若是因你而染上了不得治,你擔當的起嗎?”蘭嫔嘴不饒人,面帶譏笑身段袅袅離去。
“蘭嫔娘娘氣勢如此淩人,主子為何百般避讓?”見兩人已然走遠,翡袖問。
“避其銳氣,擊其惰歸,這樣的道理,你深居宮中多年,怎會不明?”青雅坐下,端起茶盅,卻不喝,在手中把玩,望向翡袖道。
“是奴婢愚鈍了。”翡袖低頭道。
“我瞧着蘭嫔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倒是珍妃...”青雅将茶盅放置唇邊,左右來回磨擦,若有所思。
“蘭嫔娘娘行事風範宮中人人皆知,向來是雷聲大,雨點小。”翡袖聽過插口道。
“珍妃是如何?”青雅看向翡袖。
“珍妃娘娘自進宮後一直是恪守宮中規矩,對上孝之,對下溫之,倒是自蘭嫔娘娘進宮後,行事不留餘地,珍妃與她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妹,因此,每每都替蘭嫔頂罪。”翡袖恭敬道,話說後久久,亭內沉寂。
“主子,單則易折,衆則難摧,珍妃亦是懂得此理,才會嘤其鳴矣,求其友聲,主子何不也...”翡袖走到青雅身旁,替她手中空杯沏上一杯熱茶,話說一半停頓,
“鸷鳥累百,不如一鹗,此理我更懂,朝有百官,還不是要推出一位天子?”青雅看着翡袖道,見她聽後笑笑。
“俗話說,牡丹雖好,終須綠葉扶持,天子英明,還需百官從旁協助,智者千慮,或有一失,愚夫千計,亦有一得,主子,養軍千日,用在一時。”翡袖将茶壺放置桌上,頭一次,眸光與主子對視,青雅唇邊含笑,順着她的眼光站起,走至她身邊,眼中帶着洞悉一切。
“此言...甚有理,這般聰若,為何隐藏?”青雅笑問,翡袖終是沒敵得過青雅的眼光,低下頭。
“主子...”
“主子?你在對誰稱呼?”青雅冷笑,轉身走出涼亭,翡袖擡眼,跟上去。
緩福殿
青雅方走進緩福殿大門,便見皇帝身邊梁九功站于門外。
“呦,小主可回來了,皇上已在裏頭等候多時了。”梁九功迎上行禮道。
“有勞你了。”青雅笑道。
“小主客氣,奴才不敢當,不敢當。”梁九功笑着道。
踏進緩福殿,見皇上盤腿坐于榻上,上身傾倚在小桌上,手中拿着一本書,辮子落于胸前,黃色錦緞綁于辮尾,随着他時而的動作輕輕擺動,皇上見她回來,也不擡頭。
“皇上萬福。”青雅蹲下福身道。
“起吧。”皇上一擡手。
“皇上怎會這會過來。”青雅榻上桌子一邊。
“方下朝,見路途直至你這兒,便過來了,梁九功,傳膳。”皇上放下書,擡頭端起一杯茶水道。
“朕與你相識數月,眼下你已是朕的妃嫔,朕卻還不知你叫何名。”皇上牽起青雅的手,握于手中輕輕揉搓,笑道。
“仇歡。”青雅擡頭直視于他,仇歡二字緩緩吐于唇。
“仇歡?雖別致,卻如你這臉,面若桃李豔麗,卻是冷若冰霜,名字亦是透露着一股冷氣,讓人不易親近。”皇帝傾近她的臉,語帶寒氣道。
“皇上若不喜歡,賜予仇歡一名便是。”青雅聽後笑起,目光清澈,看着他的眉宇寬闊,星眸俊目,顏如舜華,感受着他的氣魄逼人,此刻看來,福全與他雖是親兄弟,卻是一點也不像。
“罷了,用膳。”皇上放開她的手,下榻。
“朕給你的這般榮寵,你可滿意?”席間,皇帝突而道,雖面帶笑容,卻是人人看去都覺那是一抹陰謀得逞的邪笑。
“皇上對仇歡如此厚愛,仇歡又怎會不滿意。”青雅放下湯匙,擡頭望向對面的他道。
“如此,你作何打算?”皇帝笑問,夾起翡袖布的菜放入口中咀嚼。
“鞍不離馬,甲不離身,任憑風浪起,偷得半日閑。”青雅以手掩口,咽下口中美食道。
“朕終是沒看錯你。”皇帝笑,面容因笑意而朗朗然。
“何時結束?”青雅放下銀筷道。
“為何問朕?”皇上跟着放下筷子,端起翡袖盛的湯。
“來是是非人,去是是非者,不問皇上,要問何人?”青雅擡起下颚道,櫻唇抿于直線。
皇上大悅。
“朕問你,今日早朝之時朕對百官問,平西王吳三桂不安本分,有何法子,可暫且抑制住他的狼子野心,你猜百官如何?百官居然以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來推辭朕,真真是可笑至極,如此,朕還設百官何用?”皇帝突而大發雷霆,似是将隐忍多時的火氣洩在這一時,果然,伴君如伴虎這句話不是空穴來風,平民百姓都有喜怒無常,居高者更是如此。
青雅不語。
“若你,你會以何借口來唐托朕?”皇帝吞下一口氣,心平氣和的看着青雅問。
“後宮中人,不得參與前朝政事。”青雅眉頭緊鎖道。
“現下,朕準你說!”皇上聲音粗沉,食指指向青雅,後背傾于椅背上。
“百官不知,仇歡更是愚昧無知,仇歡只知,千夫諾諾,不如一人谔谔。”青雅未懼他的火氣,未看滿地奴才,依然坐于椅上,看着對面的皇帝道。
“如何辨別?如何取舍?”皇帝又道,情緒轉而平靜。
“皇上英明,仇歡方才便說仇歡愚昧。”青雅道。
“道遠知骥,世僞知賢。”皇帝聽後思索片刻道,又笑道。
“果真伶俐。”
“梁九功,回乾清宮。”皇上目光盯住青雅道,聲中帶着愉悅。
“仇歡恭送皇上。”青雅跪下道。
“你既已是朕的嫔妃,為何不自稱臣妾,而是自稱其名?”皇帝立身于青雅面前道,青雅低着頭,只能望見眼前龍袍金絲鑲邊下擺上的彎曲線條,上有波浪翻滾,如君心。
“臣妾恭送皇上。”青雅未多加争辯,皇上滿意離去。
自稱其名,是提醒自己時刻不忘仇恨。
“小主每日只是在此埋上兩三粒種子,何時才能長出花兒來。”小宮女汝瑕天真的問。
“日計不足,歲計有餘。”青雅笑着道。
“外頭起風了,主子還是先回屋裏吧。”翡袖拿着一件藕白色外衣小褂兒披在青雅肩上道,青雅看向她,翡袖回視她。
“主子,冰炭不言,冷熱自明,奴婢稱您為主子,主子便是翡袖的主子。”翡袖看着青雅道,青雅望她不語。
“什麽主子主子的,翡袖姐姐這是怎麽了?是結巴了,還是怎地?說話如此繞口舌。”汝瑕童聲笑意道。
青雅笑笑,走進屋內。
燭光暈染,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是青雅如今的境況。
望着牆上投射于自己的影子,青雅心中苦笑,曾幾何時,她居然落到如此地步,竟與自己的影子相作伴。
“主子怎還未睡?”今夜是翡袖留守,翡袖見內室燭光依然,推門而入道。
青雅對她一笑,再次看向牆上影子,忽覺自己的影子是如此的幽怨凄涼,拔下頭上簪子,一頭青絲落下,盤花易绾,愁心難整,因白日裏頭發盤成發髻,此刻散開,有些淩亂,果真是脈脈亂如絲,嘆口氣。
“睡了。”說罷,躺于床上,翡袖替她掖好被角,吹滅一盞燈關上門。
心中憂思重重,又怎可能睡得着,聽聞翡袖關上門的聲音,睜開眼,微弱的燭光,明眸不時輕眨,扇動長睫,又是一個無眠夜,她不知,在皇宮外,同有一人,站于窗前,目視皇宮方向,與她一樣,無眠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