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57.
人與人之間的距離那麽遠,即使相互擁抱,彼此之間也樹立着無法跨越的溝壑。一張網勒住彼此,讓他們永遠也觸碰不到。
人與人之間的距離那麽近,短短一句話就打破了所有隔閡。
夏先生抱住我,像是要勒死我。
他瘦了,胡渣也有些多,滿臉的因熬夜而難堪的細斑,和滿目的疲倦。活像個小老頭。
我不知道該做什麽,該說什麽。只是憑着本能埋在他的身體裏,死命地哭,死命死命地哭。
什麽都不管了,不用壓抑,不用掩飾,放肆地哭。
憑借本能,畢竟我這麽熟悉的他。
我們很久沒有交.合,他像是要補回來似的,沒完沒了,沒命地。
他抱着我喘氣,帶着哽咽。
寶貝......
嗯。
你的頭發長長好多。
嗯。
在我看不見的時候。
我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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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漂亮。
他俯身親我一口。把臉埋在我的頸脖。似嘟囔的聲音傳出。
跟我過去吧。
我沉默了半晌。
你跟不跟我走!
好。
真的?!
等我真正一個人的時候,我就去找你。
說好了。
58.
又一次離別。
幾位親戚陸續來醫院探望。流了幾滴淚,給了我一些錢。
媽只能用那種近乎小獸的眼睛看着我們,看着人們來了又走,宛若初生的孩子。
唯有父親。
許久未見,他似乎比以前矮了不少,也許是我長大的緣故,發現他其實并不如記憶中那麽高大。歲月不可避免地留下刀痕,眼窩深陷着,帶着中年人的逆來順受,無可奈何,又有些刻薄的情緒。
媽似乎不願看他,側着臉裝睡。
我在她耳邊輕語。安慰她,求她接受。
把病房留給他們。我去吸煙室吸煙。
無論生活如何苛責,過往如何刺骨可悲,如何不願面對。人生都還是這樣過來了,每一步都不可少。不管是幸福的,還是痛苦的。都是選擇。
一個人是不能掩飾自己的過去的,掩飾地了青日白天之下,掩飾不了荒蕪的黑夜。索性就不要掩飾。
爸紅着眼眶走了。我不明白媽如何只用眼神就讓他流下眼淚。
我撫摸她幹枯的頭發,像護着孩子一般護衛着她,給她安心。
59.
她走的那天夜晚,這座城市迎來了久違的大雨。我知道它不是為了送別我的母親,只是想洗刷這座城的污霾,這沉重壓抑的死亡氣息。
我說不上什麽心情。早已預料的情形實現了而已。反而有些松了口氣的感覺。
你終于走了。不用痛苦了。不用忍受了。
我一個人承擔了所有的事情。醫院林林總總的費用,雜物的整理,火葬場的煙霧大火,幾位遠親和朋友的電話。
平生第一次這麽忙。
夏先生只給我發了一條短信:
我愛你。我等你。
像是被關在地窖或者監獄裏的人重新獲得了新生,擺脫了所有的陰霾。我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氣,回到家中。
我将卧室的櫃子清理出來,把骨灰盒鄭重地放進去。
生命已經随着那場煙火消散了,留下的,只是活着的人賦予的。
60.
直到她離去我也沒有向她坦白。自始至終也沒有坦白的打算。
只是随着母親的離去,我真切地感覺到身體裏好像有什麽能力也消失了。我不知道是什麽,我想早晚會發現的。只是一切都不同了。
發早已過眼,細細軟軟的,遮擋我自己和他人的視線。居然有一種莫名的安全感。
袁子、李仔來看我的時候,我在打掃卧室,翻出一堆舊物,還是夏先生遺留下來的。
他們用近乎憐惜的态度把我帶出來。
外面已是又一年春。我這大半年惶惶不知何日。維持我生活的兩個人一旦離開,就相當于切斷了我與外界的聯系。
想想也覺得奇怪,我這樣的人,怎麽會愛上別人。
2004年的春天,非典浩浩蕩蕩地來,浩浩蕩蕩地走,我竟然像是躲過去了,只聽聞了事件的後續餘聞。
袁子要拉我去剪頭發。我不願意。他們只好帶着我去了趟超市。購置了幾件衣服,一些零食和新鮮的水果蔬菜。
我終于是一個人了。
61.
恍然閑下來,竟有些百無聊賴。我翻看了很多影片,工資一半交了房租,剩下的一半維持生活和買書。
看得很雜,我花了三個小時翻完了《紅與黑》,合上書竟然什麽也沒記住,好像不過發了三個小時的呆。甚至胸口一陣惡心感,想吐。
看着臺燈下光影交錯的白紙黑字,突然産生了寫信的沖動。
我從未真正寫過信,真正提筆的時候,只落下稱謂和問候,正文一個字也寫不出。
猶豫很久,我決定用最簡單的方式開頭。
今天天氣有點冷,春風料峭,不過樓下的迎春花開了,嫩黃地極好看,讓我想起老家的油菜花。春天還是不可避免地來了。
寫了兩大段的廢話,自己回看,竟有一點村上的意味。
到後面漸入佳境,越寫越順。想到我寫的是要給夏先生看的,下筆就控制不住地變得輕柔。寫得像詩。
零零雜雜寫了我的生活,看了什麽書什麽電影,樓下新開的馄饨店,哪個牌子的花茶好喝,養了一盆萬壽菊之類的。像個孩子跟人炫耀自己的玩具,怎麽說也說不完,說不好。
寫了四頁,寫時不覺得,再看,雖是些亂七八糟零碎的事,字裏行間又盈滿關乎溫柔。
問了夏先生的地址,他一心以為我要去看他。
不是。
那你要幹嘛。
寄信。
聽他難掩的開懷,我輕笑。
62.
一周後收到了回信。拆信封是件很奇妙的感覺。不知道裏面有什麽,寫了什麽。隐秘的喜悅與期待,像是打開寶藏的箱子。
信封是潔白的,郵票是夏先生當地的一出風景,郵戳大紅色。
整整五頁,比我寫的還多一頁。我抽出,掉落一張相片。
他趴在桌上睡着,臺燈的光亮打在他的一半的側臉,另一半在陰影中。睫毛很長,胡渣細細碎碎,卻意外地看起來很幹淨,就像我們第一次相見那樣。睡得如此毫無防備。
心中有股奇特的感覺。給他拍照的人是誰?是以什麽樣的心情小心翼翼地接近夏先生?
夏先生的字算不得好看,想也想得到的字跡。
他寫他的工作,他的思念,像是一封情書。
他很少寫東西,語句有些錯亂,偶爾前後銜接得奇怪。我喜滋滋地一字一句地讀了好幾遍。
當即伏在案頭回信。
我提筆就寫:情書不一定是詩,詩一定是情書。
可以想象得到他讀到信,抓耳撓腮,惡狠狠地瞪着,又無可奈何的表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