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51.
媽咳得撕心裂肺,連痰帶血,簡直要把肺葉全部咳出來為止。病房的空氣渾濁不已,蔓延着一股近乎死亡的氣息。
她消瘦得只剩一把骨頭。我看得心驚。
其實後來回想,媽似乎咳了很久,廚房、庭院、卧室......在我所有的記憶縫隙裏。如一張張膠片被放大,我卻早已習慣這樣的咳嗽聲作為背景音樂,好像她理當發出這樣的聲音。
原來我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變得這麽鈍了。
對于她的病,我并沒有隐瞞,就這麽告訴她了。我抱住她哭。我習慣了背後還有一個人替我背負着許多,以至于我都已經忘了。太習慣了。如果媽不在,我真的一無所有。
初中,高中,大學,我都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來。成績不高不低,什麽也不想,近乎盲目地跟随着大潮。不被丢下,不被發現,也不被推出。
原來我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
我們聊了很多,想象不到媽也能說如此多的話。想象不到她年輕的曾經。
她的年少,她的愛情,她的夢想,她笑着說那些再不說就要消逝的故事。
只是不說,她作為母親。
我親眼見着她一天天枯萎。就像有什麽力量将生命從她的身體裏如抽絲剝繭一般抽離。她衰老,發皺,混沌。簡直就像死亡被放大給我看,殘忍地逼我們感受它的可怕。
我尚且如此,更何況媽。
無以回報。
她從未停止愛我。
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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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先生半個月沒打電話來了。
醫藥費和住院費越來越沉重,我整夜守在病床前,心情随着眼眶周圍的青色越陷越重。連平時午睡都做着各種光怪陸離的夢,醒來又忘得一幹二淨。
媽心疼地看着我,讓我回去休息。我用我用盡溫柔地安撫她。
來了兩位遠親,一對夫妻,從另一座城市過來,比媽的年紀大些,我不認識。媽倒是有了些精神。拉着我的手讓我喊二舅二舅媽,說我小時候時常去做客之類的雲雲。
他們聊了很久,工作、家庭、孩子,更多的是往事。我插不進去話,又不能離開,因為他們時不時齊齊給我一兩個關注的眼神。
二舅偷偷塞給我一個信封。
小蘇,我們也幫不到你什麽,這個你拿着,是給你媽的一點心意。
我本來不想收,看着他有股奇異的感覺。明明是一張陌生的毫無聯系的人,卻又和我有着千絲萬縷道不清的聯系。他無可奈何的,欲說還休的,被生活磨皺的臉。混沌的眼眸帶着些許期盼。
我默默接了過來。低聲道謝。
他似乎松了口氣,看我的眼神也更加親切起來。
他們來了又走,媽也趨于平靜。
53.
小蘇,我還能活多久?
可能是幾個月。
我走了之後,你記得找個好姑娘帶給我看。
媽~我......不想你走。
我時常想,我來這個世界上幹什麽。什麽也沒留下就走了,除了你。活了這輩子,什麽苦都吃了,風雨也見過。要是沒有你,我肯定等不到現在就走了。
媽,對不起。
有什麽對不起的。我又不要你飛黃騰達,人站得高活得也累。我就想你簡簡單單無病無災地好好活着。
嗯。
我沒用,找個男人也靠不住,沒有給你一個幸福的家庭。而你天生心思重,媽看得出來,從小到大你很少開心過。我就希望你以後有個圓滿的家庭,幸幸福福的。
好。
人之将死,就開始忍不住唠叨了。你別嫌媽煩吶。
不會,你說,我聽着。
等我死了,你也別辦葬禮,葬禮是給活人辦的,不是給我辦的。你就在我們老家池塘後面的高坡上挖個墳,埋了就行。
媽......
媽這一輩子就這樣了。活着的時候就沒人記得,更何況死後。幸好有你。不然......
媽流淚。是流淚,不是哭。
一番話伴随着無數聲的咳嗽,像是遺言。
我卻泣不成聲。
54.
這段時間,除了死神沒有人來打擾。
在生命面前,我想了很多。
一股摸不到看不到的力量在我們之間行走流淌。它抽走媽的生命,抽走我的生力。
我越來越覺得無力。親眼看着媽的死去,焦灼、恐慌、沸騰......
五髒六腑被絞弄,自顧不暇。
55.
看着她語不成句,被插上各種管子。像某種動物。
動物有自己的意識,卻無法運用語言。真是件可悲的事實。
我學會了吸煙。在睡不着的黑暗中,在公司的角落,在醫院的廁所。吸食着煙草。
整夜失眠。就這樣坐在媽的病床前,面對黑暗,不發出一點聲音。
有時候她清醒着,用近乎憐憫的眼神看我,好像我才是值得同情的。有時候她昏睡,形如枯槁,透明的手背能拉出一層皮。
更多時候是痛苦。無法自拔。
簡直不能想象一個瘦弱的女人能發出這樣的聲音,如深谷裏被囚禁數千年的怪物,如夜晚背後扭曲的鬼影。那樣凄厲尖銳恐怖的聲音。
我捂住耳朵無聲地流淚。這樣的叫聲在腦海裏回蕩一整天。
我甚至想,為什麽這樣還要活着呢,這樣還算是活着的嗎。
媽為什麽不該有尊嚴地活下去。
56.
我快忘了夏先生。我的意識讓我只能接受眼前發生的事物,被掩藏起來的無法調動。
我接到他的電話,反應了好一會。腦海裏調動着記憶,心髒調動出情緒。
他的聲音透過話筒穿越歲月傳來。我一時不知此年何月,有種隔世經年的恍惚感。才驚覺,原來我們已經有很久沒有聯系了。
夏?
我帶着一絲不确定。我這些天似乎第一次聽見自己的聲音,喑啞地把自己吓到了。
小蘇,你還好嗎?
我想說“還好”,可我不好。如果是夏先生,他第一句話不應該是這樣。他一定會說,寶貝,你這個沒良心的,這麽久也不打電話給我。
你沒事吧。
嗯。
對不起。
怎麽了?
我應該去看你的。
沒事。
沉默。他爆發了。
蘇,你能不能好好告訴我!
我下意識地咬唇,缺氧的感覺襲來。
什麽?
你到底想怎樣?
我不知道。
那你要我怎樣!
夏先生......
別這樣叫我!你是不是根本沒有想過要和我永遠在一起。
不是。
那你為什麽!為什麽!你到底要怎樣!
我從沒見過夏先生如此失控。他連說了幾個為什麽。
世界上問題那麽多,我連自己都搞不清楚,怎麽回答你呢。
我想你。
他一下子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