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審訊
審訊室裏, 張蓮花蔫蔫兒的,一雙渾濁的眼珠子左右轉動,眼中流露出幾分鬼祟。
“砰”一聲重響, 負責審訊的公安同志猛地一敲桌子:“你到底招不招?”
張蓮花被吓得一激靈, 脖子縮起來,眼睛卻瞪得跟銅鈴一樣大:“你們派出所所長是我兒子,再用這種态度對我說話,小心你們工作都不保!”
年輕的女公安拿着紙筆許久,都沒等到張蓮花供出什麽,本來就已經覺得她夠難纏的,此時聽見她說這種話,更是氣得渾身都在抖。
“你做的哪門子春秋大夢?一個人販子而已,裴所長都已經把你扣押起來了, 這次不管你願不願意開口, 這問題我們都必須查清楚!”
“我沒啥好說的。”張蓮花也怕公安, 剛才只不過是硬着頭皮唬人, 此時見人家壓根不怵自己,聲音都開始發顫了,“你們趕緊把我放出去, 我啥都不知道。”
“不知道?”年長的老公安臉色一沉,剛要說什麽, 目光一轉,落向審訊室外。
裴希平眸光很深,微微點頭,示意他過去。
老公安立馬走上前,虛掩上門:“裴所長……”
裴希平穿着便服,雙手插兜, 微側過身,低聲對附到自己面前的老公安說了幾句話。老公安嚴陣以待,一個勁點頭稱是,片刻之後嚴肅道:“我明白了,裴所長。”
看見裴希平将公安叫過去了,張蓮花的眼底生出一絲希望的光芒,她冷笑一聲:“瞧見沒?我兒子讓他給我放了。”
女公安見過的惡人不少,如此厚臉皮的卻鮮有,她鐵青着臉不吭聲,眉心緊緊擰着。
若真是幾十年前孩子失蹤的案子,一時半會難以找到證據,若是這老太婆咬緊了牙關不松口,他們也不能亂往她頭上扣罪名。
可真放走了她,誰甘心呢?
老公安回到審訊桌前。
他冷着臉,表情嚴厲:“知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有什麽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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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蓮花盯着自己幹枯的手看,一聲不響。
“雖然是幾十年前的案子,可受害的家庭一直沒有停止過尋找孩子。這幾十年來的辦案記錄全都是證據,就算你不說,我們也能查到。”
“那你就查好了!”張蓮花斜他一眼,“孩子是我生的,他有個雙胞胎妹妹,兄妹倆感情好得很!現在也不知道從哪裏跑來個野丫頭來認親戚,要不要臉?”
想到剛才那小姑娘扇自己的那一巴掌,張蓮花就恨得直咬牙。
然而她正咬牙切齒,卻聽老公安冷笑起來:“知道你口中的野丫頭是誰嗎?人家是市公安局的公安同志,年紀輕輕,辦的案子沒千件也有百件了。還有她的父母,雖然都已經退休,可人家過去在市局擔任的職位都不低。你要非和這些人對着幹,那就試試看,到時候看你有沒有辦法收場。”
張蓮花的眼珠又轉了轉,眼神閃爍。
那家子居然是體面人?
也對,光從當時他們家親戚的衣着與談吐看來,就知道不是什麽小門小戶。
做這一行的,最懂研究人微小的表情,見張蓮花這目光游離的模樣,老公安就知道該乘勝追擊了。
“懷雙胞胎和懷單胎是不一樣的,我們查過,當時生你二女兒的時候是冬天,厚棉服可以遮蓋住肚子。不過——”老公安神情一凜,“你生孩子時大出血,村裏的産婆不敢接生,你丈夫就借了板車推你上鎮醫院。只要一查當時醫院的記錄,就知道你生的是不是雙胞胎。”
張蓮花的太陽穴突突直跳。
她的臉色陰晴不定,雙手緊緊擰在一起,幾乎要在審訊桌下擰成麻花。
成效頗豐,老公安逐漸變得氣定神閑。
看來裴所長說得沒錯,這老太太是典型的不見棺材不落淚。
他決定再下一劑猛藥:“醫院的記錄我們已經查到了,你是怎麽将那個男嬰拐走,我們心裏也有數。要是你願意從實招來,或許我們會看在你主動配合警方辦案的份上,酌情減免你的刑期。”
“啥是刑期?”張蓮花心中一涼,不祥的預感席卷全身。
女公安見她終于吃癟,舒了一口氣,開口道:“簡單來說,你要是能坦白,也許到時候就不用判死刑了,判個入獄幾十年的,也能在牢裏混口飯吃。”
“死刑?”張蓮花瞪大了雙眼,眼底流露出一抹驚恐。她這日子還沒過夠,現在去吃槍子兒?那不是跟村裏殺了人的那個陳知青一樣作孽嗎?
“我又沒殺人!你們可不能槍斃我!”張蓮花哭嚎一聲,一把推開椅子就往地上跪下,“我當時就是羨慕別人有個兒子,順手把他抱回來,我哪知道這要槍斃啊!我不想死,不想死啊……”
張蓮花歇斯底裏,哭得嗓子都啞了,整個派出所的走廊裏都充斥着她的聲音。
裴希平面無表情地站在原地,眼底卻不是沒有動容,過去的種種他雖沒有刻意回想,但卻像是一根根毒針,紮在他的心上。只因為一句羨慕別人有兒子,張蓮花就改變了他的命運。
“希平。”周秀秀有些擔心,輕輕挽住他的臂彎。
“沒事。”裴希平回握住她的手,溫聲道。
他的肩膀如此寬闊,手臂也是堅實有力,在家中,他為他們撐起了一片天。
可這一刻,她卻比任何時候都想要擋在他的面前,盡可能給他一些力量。
審訊室裏,張蓮花終于交代了當時發生的事情。
生裴忠霞那天,她大出血,被丈夫送到醫院。
張蓮花頭胎生的是閨女,第二胎懷上一陣子之後,村裏人都說她這肚子尖,一看就是要生男娃了,她美得很,在婆家都橫着走路,可沒想到孩子呱呱落地,又是個女娃。
那時與張蓮花同病房的女同志一看就是知識分子,生了一對龍鳳胎兄妹,來來往往的人都誇她有福氣。張蓮花羨慕得不得了,可那知識分子卻對親戚朋友們說生男生女都一樣,只要是自己的孩子,那就得當眼珠子一樣疼。
這不是得了便宜還賣乖嗎?張蓮花心理失衡,與丈夫一合計,趁出院時病房亂,那家人又不注意,就讓自己男人偷了雙胞胎中的男娃跑了。
而後,她立馬抱着自己的女兒出院,夫妻倆回村,就騙大家說自己生了一對龍鳳胎。
在那年代,壓根沒什麽産檢,張蓮花的大棉襖将肚子掩得嚴實,誰知道究竟懷了幾個孩子?倆娃一抱回來,大家雖然覺得他倆長得不相像,但也沒想多,只忙不疊道喜。
張蓮花終于沒了被婆家人逼着生男娃的壓力,日子過得舒坦了不少。但畢竟二兒子不是自己親生的,随着裴希平一天一天長大,又與自己不投緣,張蓮花對他的态度就愈發惡劣。
裴老頭倒是稍微好一些,他心裏愧疚,認為是自己的自私害得這孩子沒法跟着城裏父母過好日子,所以便盡量補償,也因為如此,在他死之前,裴希平雖會被張蓮花刻薄打罵,但要說虐待,還談不上。
真相大白,張蓮花毫無悔改之心,她嚷嚷着讓裴希平放自己出去,然而,他對她已是深惡痛絕,就連多看她一眼都覺得惡心,怎麽可能再理會她?
“公事公辦。”裴希平吩咐下去。
“我——要不我先回去吧。”曾湘抿了抿唇,為難地說。
周秀秀對曾湘笑了笑:“我還有點事,你們先聊。”
等周秀秀一走,兄妹倆有了獨處的空間。
曾湘無數次設想見到哥哥之後的場面,此時此刻,她站在裴希平的面前,鼻尖發酸。
“哥,這些年你受苦了。”曾湘輕聲道。
看着眼前這張與自己無比相似的臉,裴希平心中多了幾分親切感,冷冽的眸光也變得逐漸溫和。
“你說你叫曾湘嗎?”他低聲問。
裴希平沒有讓曾湘離開,而是将她請到辦公室,兩個人好好聊了聊。
他們是同胞的兄妹,當時一起出生,本該一起長大,但卻被迫分離,彼此之間都是無能為力。可即便如此,在見面的那一瞬間起,他們之間就存在着與生俱來的默契,這些年身體上異常的感應都有了解釋,相認的場面雖然來得晚,可好歹是到了這一天。
曾湘是個健談的人,從她的言語之中,裴希平得知這些年,家裏從未放棄過尋找他。不管是父母還是妹妹,他們平日裏不會刻意提起,但有任何一絲關于他的線索,他們都會緊緊把握,一次次前進,一次次失望。
“我一直知道你在某一個角落,但沒想到你離我這麽近。”曾湘笑得大方自然,語氣卻酸澀,“哥哥,我就知道我們一定會找到你的。”
裴希平波瀾不驚的眼底閃過幾抹悵然,差點就要錯過了。若不是因為巧合,也許他永遠都不會認識到自己真正的家人。
看着自己的親生妹妹強忍着淚水,他輕嘆氣。
“我想去看看我們的父母。”他低聲道。
曾湘吸了吸鼻子,語氣變得興奮起來:“這兩天我一直拖着他們,讓他們等我查到消息再說。你也知道,一把年紀的人了,經不起打擊的。不過現在終于找到你了,我想盡快帶你回家,見到你,爸媽一定會很高興的!”
曾湘走的時候還是依依不舍,但這一次的分別,是為了之後更好的團聚,因此她變得格外安心。
望着她離去時的背影,裴希平的心情也逐漸平靜下來。
從周秀秀,到兩個孩子,現在又是他的親生妹妹與父母,上天對他,太仁慈了。
……
張蓮花又吵又鬧,一會兒哭喊,一會兒又謊稱自己渾身不适,想要公安将她放走。
可她低估了自己犯的這罪有多重,若是裴老頭還活着,也不可能指望有好日子過。
警方按照裴希平的安排,公事公辦,對張蓮花既不苛待,也不照顧,将她拘留起來,等待案件進展。
張蓮花來這一趟是為了享福的,可沒想到最後什麽福氣都沒享受到,反倒是給自己惹了一身麻煩。她後悔莫及,想到自己的後半生或許就要在這裏度過,眼神變得愈發空洞。
處理結果很快就下來了,張蓮花要被移交到更高部門審判,具體刑期還不确定,她哭到聲音都啞了,一開口,那嗓音就像是尖銳的指甲刮過黑板一樣,令人渾身不适。
就在她要被移交的那一天,裴二春與裴忠霞一起來了。
村子裏的風聲早就已經傳得沸沸揚揚,得知張蓮花做的這些事,大家都震驚得不得了,震驚過後,又開始罵她惡毒。
聽兩個閨女說了這一通,張蓮花打起精神,眼中是滿滿的戾氣。
“我做啥對不起希平的事了?糧食又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我把他吃得又高又壯,現在反過來把我關到大牢裏去。這就是個沒良心的白眼狼,他——他不得好死!”
張蓮花的精神狀态仿佛變得不太對勁,整個人看似有氣無力,可罵人的時候卻目光如炬,那氣勢洶洶的樣子,仿佛自己才是受害者。
“娘,都到這一刻了,你還不覺得自己做錯事了嗎?”裴忠霞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偷走我哥,幾乎要毀了他的人生。如果不是因為他自己争氣,在部隊裏謀了個好出路,現在他就在村裏種地!”
裴忠霞做夢都想不到自己的父母竟如此膽大包天,偷了別人家的男嬰當作自己生的孩子。傷心是難免的,可除了傷心,更多的是愧疚。若不是他們家,二哥現在過的,或許是截然不同的人生。
“誰讓我生不出來?他能活下來還多虧了我!不過,要是早知道這是個狼心狗肺的混賬東西,當初你們奶一死,我就應該随手把他丢河裏淹死!”
張蓮花恨毒了裴希平,若不是因為他,現在她就不會被關起來,求天天不應,告地地不靈。
裴二春的眼神逐漸冷下來,看着她娘這猙獰的表情,她感覺一切都變得陌生。
也不知過了多久,裴二春說道:“就因為希平不是你的親生兒子,所以你才不讓我們三姐妹結婚,是嗎?”
從小到大,張蓮花就灌輸她們姐妹仨一個觀念,男人靠不住,若是非要結婚,那男方就必須要入贅。小妹裴小秋年紀輕,暫時還不需要考慮這個問題,二妹裴忠霞從小主見大,又被過繼到二伯家裏,也沒打算理會張蓮花說的話。剩下的,就只有一個裴二春。
裴二春并不想将自己婚姻失敗的責任通通推到張蓮花身上去,可在某個程度上,她心裏清楚,張蓮花并不是這麽無辜。
“那兔崽子不是我的親生兒子,裴家等于是絕後了!三個丫頭片子頂啥用?都是賠錢貨!我生了你們三個丫頭,心裏沒底氣。但現在大飛跟着老頭子姓裴,我心裏就舒坦多了。”張蓮花扯了扯嘴角,勾出一絲詭異的微笑,那眼神卻很神經質,陰冷得很。
現在再去追究誰對誰錯,已經沒了意義。
聽着張蓮花說的話,仿佛有人當頭給她們潑了一盆又一盆的涼水,渾身冰冷無力。
兩姐妹不知道母親究竟是為什麽變得如此偏執,但這一刻,她們的心中只有凄然,沒有不舍。
裴二春與裴忠霞走的時候,眼神冷冰冰的。
張蓮花心裏頭不安得緊,總感覺她們這絕情的姿态,仿佛是在向她道別。
等到兩個女兒的身影徹徹底底消失在她的視線範圍之內後,張蓮花的臉上出現了極其癫狂的表情,她尖聲吼了起來:“你們以為我死定了是吧?以為我這輩子只能吃牢飯了?我會出來的,我不會死在這裏!”
張蓮花叫得凄厲,她想要飛撲過去敲門,可雙手被死死铐着,不能動彈。
她要回家,無論如何,她都要回家!
張蓮花掙紮着,抵抗着,回應她的就只有拘留所的回聲,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的眸光一頓,落在那堅硬的牆上。
她冷笑一聲,眼中多了幾分篤定。
……
裴忠霞猶豫再三,還是決定直接坐公交車回家。
看着二妹這失落的神情,裴忠霞不由拉着她的手腕:“真的不去見見希平嗎?”
裴忠霞苦笑:“大姐,我們有啥臉去見他啊?”
然而她話音剛落,就見裴希平向她們走了過來。
裴希平一早就知道裴二春與裴忠霞來了,沒有多考慮什麽,也沒有刻意避諱,他不打算躲着這倆人。
看見裴希平的那一瞬間,姐妹倆一臉尴尬,雙手都不知該往哪裏放。
最後還是裴忠霞低聲開口:“二哥,對不起。”頓了頓,她又搖頭,“不對,以後不是二哥了。是裴——”
裴忠霞苦笑:“就連這名字都不是屬于你的。”
裴二春聲音幹澀:“對不起,我們家虧欠你的太多了。”
裴希平看着她們,眸光很沉,語氣格外堅決:“大姐,忠霞,至少你們沒有虧欠過我。”頓了頓,他溫聲道,“要不是因為你們,我活不到今天。”
兒時張蓮花對他刻薄到了極致,若不是裴二春與裴忠霞偷偷将自己的糧食省下,偷偷塞給他吃,他可能都沒辦法長大。
他們之間沒有血緣關系,但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又怎麽能假?
“大姐,忠霞,以後要是有什麽需要幫忙的,盡管來找我。我能出力的,一定不會拒絕。”
姐妹倆對視一眼,紅着眼眶答應下來。
可她們自己心裏清楚,自己不會尋求他的幫助,更不會成為他的負累。
過去裴希平就是村裏最有出息的人,以後沒有家人的拖累,他應該走得更遠才是。
而她們姐妹仨人,不會輕易打擾,只想安靜地祝福他。
心裏的愧疚與遺憾一時不會消除,只能暫時交給時間。
裴二春與裴忠霞笑着與他告別,鼻子卻都酸酸的,只是她們沒想到,自己前腳剛踏出派出所的大門,後腳就傳來一個消息。
張蓮花在拘留所裏出事了。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小天使【青二久】的營養液,麽麽噠^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