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沾沾自喜
這陣子鹫山村裏出奇安靜。
村民們愚昧, 吳大妹一死,再加上陳知青也被槍斃,一時之間, 大家就覺得整個村子都陰森森的。
他們不知道董和平被放出來沒有, 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回來,總之只要一經過他們之前住的那小屋,大家都是渾身僵硬,夾緊胳膊趕緊從那晦氣的地方離開。
張蓮花也沒想到一切發生得這麽突然,她沾沾自喜,逢人就說自己家是塊福地,否則怎麽董和平一走就開始倒大黴了?
“娘,能不能別說了?”裴二春埋怨道,“大飛都聽着, 他現在啥都懂, 聽見這些能不難受?”
張蓮花“啐”了一口:“有啥難受的?我看是你難受!心裏頭還惦記着那董和平吧?我看你就是離了男人不能活, 都這樣了, 還想着他呢。”
張蓮花罵人的時候顴骨就會往上挪,嘴巴一閉一張,那嘴臉要多刻薄就有多刻薄。裴二春被她氣得臉色都變了:“你能不能講講道理?”
“我不講道理, 那你跟他好呗。”張蓮花冷哼一聲,“你要送上門就送呗, 不過大飛就是姓裴,不能再改了。”
裴二春咬着牙,面無表情地看着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倒是裴大飛來拽了拽娘的衣角,小聲說:“娘,我困了, 你帶我午睡去吧。”
裴二春領着孩子回屋困覺。
這陣子,孩子瘦了很多,就連過去那調皮勁都沒了。過去裴二春總盼着孩子趕緊乖巧懂事,可真到了這一天,她又覺得心疼。
究竟是受了多大的打擊和傷害,才變成現在這樣的?
她與董和平已經離婚,她也沒打算回頭,但孩子是無辜的,事已至此,難道不應該好好關切大飛的感受嗎?
張蓮花倒好,成天說些難聽的話,自己的嘴是過瘾了,她有沒有為孩子想過?
裴二春輕輕拍着裴大飛的手臂,臉色沉下來。
她對張蓮花是越來越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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裏屋裴二春早就已經對張蓮花寒心,然而她渾然不知。
此時她抱着一盆衣服去小溪邊洗,被幾個婆子給纏上了。
“張嬸子,你兒子不是沒死嗎?咋都不回村看你?聽說現在的年輕人都容易忘本,進了城,就真當自己是城裏人了。他該不會再也不管你了吧?”
“一把屎一把尿把孩子拉扯長大,說句難聽的,還不是為了以後有個兒子送終嗎?張嬸子,你兒子可真不孝順的,這要是在村裏,我們幾個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他!”
張蓮花愛面子,自從之前周秀秀鬧了那幾出,現在全村人都要在背地裏戳她脊梁骨。眼看着她兒子還活着,多少人又開始巴結她了,結果沒想到,這兒子活着跟死了沒兩樣!張蓮花自然不會讓人看自己笑話,冷笑一聲:“你們懂啥?我兒子對我可上心了,上回過來,帶了不少麥乳精和補身體的營養品,讓我吃完了再跟他說呢!”
“別吹牛了!聽說那都是給大飛買的!你兒子就是不搭理你了!”
張蓮花臉色一僵:“都是那周秀秀給他吹枕邊風,不讓他回來。不過我兒子可不是那種只聽媳婦話的沒用男人,他對我好得很。”
有人一笑:“兒媳婦挑撥離間,你這當婆婆的就忍啦?不給她兩個巴掌吃吃,她還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重。”
“聽說你兒子在鎮上派出所當所長了,單位給他分了間大房子,一家四口住都還寬敞得很。我要是你啊,就收拾收拾行李去鎮上,直接跟他們一起住。”
“就是!這把年紀了,該是享子孫福的時候了!”
一道道聲音落入張蓮花的耳中,她表面上還在強顏歡笑,實則眸光早就已經陰沉下來。
想到周秀秀讓自己在這麽多人面前丢了臉面,她恨得差點要咬碎了牙。
在鎮上住大房子,過好日子……這兩口子可真絕,壓根就沒知會她一聲!
張蓮花咬牙切齒,狠狠搓着髒衣服,半晌之後,冷笑道:“誰說我不去的?希平都喊我好幾回了,說要好好孝敬我。明天一早,我就到鎮上去。”
“去住幾天啊?”
“不回來了。”張蓮花一副嘚瑟的樣子,信誓旦旦道,“兒子照顧娘是應該的,我就在他們那兒養老了!”
……
周秀秀辦好了離職手續,走的時候,後廚的同志們對她依依不舍。
過去那吳師傅從未将他們這些年輕人放在眼裏,平常有多倚老賣老就不說了,關鍵是連點本事都沒讓他們學到。可周秀秀不一樣,這段時間,後廚的年輕人跟着周秀秀學做菜,一些小竅門,即便他們沒問,周秀秀都願意說,不知不覺之間,他們竟發現自己的廚藝都有了很大的進步。
現在周秀秀要離開了,大家的眼底都是不舍與感慨,一行人将她送到肉聯廠門口,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他們重感情,周秀秀又何嘗不是呢?
當初在鹫山村,她每天都被糟心事煩得頭暈腦脹,直到進了肉聯廠,日子才慢慢好起來。對她而言,肉聯廠廚房的工作不單單是工作,更是讓她重新開始的契機。而後廚的這些年輕人,不僅是她的工友,更是她的朋友們。
“以後要勤快點,如果新來的師傅不給你們安排活兒幹,你們就自己找些事情做,別閑着。”
“學到手的本領都是自己的,別太孩子氣了,否則耽誤了時間,那才叫吃虧呢。”
周秀秀一個勁叮囑着,直到轉身走的時候,才看見王小梅的眼圈都紅了。
幾個男同志也是埋着腦袋不吭聲。
她笑道:“幹什麽呀?只是不在一起工作了而已,以後還能見面的。”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就算她對肖廠長一家沒意見,也是遲早要離開這裏的。
只是不知道往後的路能不能越走越順當。
周秀秀與他們告別,從肉聯廠出來,就立馬回了宿舍一趟。
自從裴希平搬過來之後,家裏添置了不少用品。過去那空蕩蕩的小屋,也變得愈發溫暖起來。
這才成了一個真真正正的家。
她一個人拎着太多東西不好提,便想着先收拾一些,分幾趟搬到派出所安排的房子裏。可沒想到她還沒走幾步,就看見屋外停着一輛小車。
這是一輛小貨車,後頭擺着折疊整齊的被褥,而她和孩子們的衣服也已經被分門別類,司機見到她,把腦袋鑽出來打招呼:“這是裴所長的媳婦吧?我是來幫你們搬家的。”
他話音一落,裴希平又提着好幾個袋子出來了:“老程,這就先放後面了。”
周秀秀的眼睛瞪得圓溜溜的:“你怎麽全都收拾好了?”
“這可是搬家,你一個人哪搞得定?”裴希平笑着将她送上車,讓她坐好,“快好了,馬上可以出發。”
這倆口子搬家,羨煞大院裏的不少人。
大家都說他們真有本事,兩個農村人,進了肉聯廠已經夠讓人眼紅的了,沒想到兩個人的日子過得越來越好,現在一個去市裏工作,一個在派出所風生水起。
派出所的老同志還特地過來幫他們搬家呢,這裴所長在所裏多吃得開啊。
當然,也有人說酸話:“才剛當所長呢,就高調成這樣,指不定要遭多少人惦記。”
然而這人話音剛落,就被無情打斷:“你就少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了,聽說裴所長剛一上任,就辦了好幾起案子,領導對他器重得不得了。就這小貨車,都是領導給他派的!”
“你咋知道得這麽清楚?”
“我侄子就在派出所當公安的,他說所裏的同志們對這剛上任的所長服氣得不得了!”
這下子終于沒人說話了,大家只是眼睜睜看着這倆口子将屋子裏自己添置的東西騰空,風風光光離開了肉聯廠。
而這一幕,恰恰被肖小鳳看見。
她扒着窗戶,望着那載着裴希平與周秀秀的小貨車漸行漸遠,眸光逐漸黯淡下來。
“小鳳,你怎麽天天回家吃午飯?人家都是在學校食堂裏對付一頓,你成天騎着自行車回來搞特殊,又該惹閑話了。”王旭芳準備好午飯,走到肖小鳳身邊。
肖小鳳咬着唇:“媽,我以後還能見到希平哥嗎?”
王旭芳失笑:“還惦記着他呢?媽已經讓人把風聲帶到他們村了,最多就是這一兩天,那老太太就要來鎮上找他們麻煩。到時候這兩口子別想有好日子過!”
……
搬家的第一天,周秀秀安心整理起他們的新家。
這是個三居室的屋子,采光很好,各方面條件都已經勝過他們原來的住處一大截。小年和小碗過完年就四歲了,周秀秀決定給他們布置一個小房間,兄妹倆一起住。
兩口子商量一番,聯系了木匠,給兩個孩子定了一張上下鋪的小床,想到孩子們回家之後那驚喜的小模樣,周秀秀自己倒是先樂起來了。
新家一收拾好,她又開始到處聯系托兒所。
選托兒所也有學問,位置離他們家不能太遠,夥食要過得去,托兒所裏老師的質素也得考慮。
周秀秀拿着名單一間間托兒所逛,一間間篩選,好在最後還是找到了滿意的。
等一切準備就緒,他們打算先把孩子帶回家,讓孩子們适應幾天,之後再帶到那新環境中去。
目前需要擔心的,就只有飯店什麽時候入職的問題。
周秀秀雖與陳有慶約定好在一周之後入職,可她擔心時間拖久了不太合适,便盡量加快速度。
只是她不知道,此時此刻,陳有慶與李蘭這倆口子壓根沒工夫操心這個問題。
他們現在在意的是裴希平的身世。
陳有慶喝了一杯又一杯的濃茶,過了許久,對妻子說道:“還是把這事告訴金生吧,不管怎麽樣,他們總有知情的權利。”
李蘭的眉心還擰着:“你可得想清楚了,對方有父母,有姐姐和妹妹,如果他真不是那家的孩子,這麽長時間了,難道連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洩露出來嗎?”
陳有慶沉吟片刻:“李蘭,我們自己也是為人父母的,失去孩子有多難受,誰比我們更清楚呢?這些年,金生和他媳婦雖然很少提起,可時不時神不守舍的,我看了心裏也不舒服。這是他們最後一個機會了,就當讓他們試試,真不行的話,也讓他們死了心。”
李蘭垂下眼,眼底的皺紋在此時看起來格外明顯。也不知道想到什麽,她鼻子一酸,悲從中來:“要是我們家淑雅還活着就好了,雖然這樣說不好,可如果他們一家四口真的團聚了,倒顯得我們更可憐。”
陳有慶嘆了一口氣,将妻子摟入懷中:“淑雅是這麽善良的孩子,她要是活着,也會做和我們一樣的選擇。”
當天晚上,陳有慶就約了曾家人,來自家小聚。
陳淑雅去世後,這還是他們第一次碰面。
曾金生與呂雪潔帶着曾湘過來,手中提了些水果。
李蘭趕緊迎上去:“大家都這麽熟了,來就來吧,還帶什麽東西!”
“應該的,應該的。”呂雪潔笑着。
一桌子的好菜都已經準備好,陳有慶和曾金生一人面前擱着一個酒杯,還沒開始吃菜,就已經喝上了。
呂雪潔幫李蘭拿碗筷的時候,曾湘進了陳淑雅的房間一趟。
這屋子已經許久沒人住了,可房間裏的擺設卻與陳淑雅離開之前一樣。
曾湘拿起書桌上擺着的照片。
那是一張黑白的照片,陳淑雅明眸皓齒,整個人是意氣風發的。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神充滿着堅韌,有正氣也有傲氣,讓人不自覺被她感染。
曾湘從小就與陳淑雅是很好的朋友,過去兩個人一起上學,下課的時候倆人也是一塊兒走,有時候上曾家吃飯,有時候來陳家吃飯。倆人是發小,是最好的姐妹,彼此之間有說不完的話。
陳淑雅要下鄉做知青的前一天,曾湘哭紅了眼睛,她擔心好友會在農村吃苦受累。可沒想到,陳淑雅卻只是仰着下巴,用堅定的語氣告訴她,這一趟下鄉,自己是要為農村做建設的,不做出個成績,堅決不會回城。
曾湘相信以她的能力,不管在哪裏都能有自己的一片天。她靜靜地等着,等着好友歸來的那一天,卻不想等到的是陳淑雅入獄的消息。
直到現在,曾湘還是沒法接受陳淑雅已經不在人世。
想到這裏,她不由揩了揩眼角的淚。
“淑雅在鹫山村的朋友說,她是一個很優秀的知青。不管在哪裏都很受歡迎。雖然她走得不光彩,可我相信,其中肯定會有緣由。那是我們大家都不知道的真相,我和她爸爸能做的,就只有相信這個孩子。”
曾湘好不容易忍回去的眼淚又冒出來。
她紅着眼眶,握住李蘭的手:“幹媽,你能想開就太好了。”
呂雪潔也很動容,同為母親,她怎麽可能不知道朋友心中想的是什麽。那時陳淑雅結婚的消息剛傳來時,陳有慶和李蘭很氣憤,與她脫離關系,之後又是陳淑雅被公安抓獲,一個個打擊接踵而至,他們真擔心這老倆口過不去。
可沒想到,他們竟然放下了。
此時李蘭的嘴角帶着笑意,眼底卻仍舊閃着淚光,可無論如何,這神色告訴呂雪潔,她仍舊以陳淑雅為傲。
“幹媽,你說淑雅在鹫山村的朋友?”直覺告訴曾湘,是這個人讓他們走出痛苦與折磨。
李蘭點點頭,将周秀秀介紹了一番。
呂雪潔聽着李蘭說的話,只覺得那是一個周到貼心的孩子,眼底多了幾抹欣賞。
然而她沒想到,下一刻,李蘭又說出一個驚人的消息。
“秀秀的丈夫年輕有為,從部隊轉業回來,現在是派出所的所長。我和老陳一眼看見他,就覺得這孩子特別眼熟。”李蘭握着呂雪潔的手,嚴肅地說,“我們覺得他長得跟湘湘很像。”
她這一字一頓,語氣格外凝重,話音剛一落下,飯桌邊傳來“砰”一聲脆響。
曾金生的酒杯猛地掉下,碎了一地。
他慌亂地蹲下來整理,雙手不住地顫抖。
呂雪潔幾乎沒辦法再鎮定,她的嘴角露出一絲勉強的笑:“李蘭,這可不能開玩笑。”
許久之後,他們聽見陳有慶開口。
“老曾、雪潔,我和李蘭懷疑那個年輕人可能就是湘湘的親生哥哥。”
那股莫名的心慌感頓時襲來,曾湘緊張地跑到陳有慶面前:“那我哥哥——我哥哥現在在哪裏?”
……
裴希平沒睡好。
無形之中仿佛有一股力量,讓他徹夜難眠。
這一宿,他望着窗外,眸光深沉,可感覺到身邊人平穩的呼吸聲時,眉心又逐漸舒展開來。
好在她睡得安穩。
天逐漸亮了,太陽挂上樹梢,裴希平揉揉太陽穴,從床上下來。
而這時,一位下屬跑過來,重重地敲門。
裴希平打開房門,對方湊到他耳邊說了幾句。
他的神色變得冷峻。
外頭一道聲響傳來。
“希平啊,娘收拾了行李,給娘騰個屋,以後咱一家人一塊兒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