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話不投機
陳淑雅越來越瘦, 氣色也是越來越難看了。
每天一早起來,她就要與董和平趕去上工,公社裏最累最難的活, 非他們莫屬。一開始她想着等風頭過去, 一切都會好起來,可沒想到村民們的記憶力好得很,直到現在看見她,還要往她臉上吐唾沫。
之前陳淑雅惦記着進城,想要過上好日子,因此剛一住進知青點的時候還有些嫌棄。但現在,她與董和平住在那破屋裏,屋裏就一張炕,他娘還得跟他們一起睡, 光一想想, 陳淑雅就惡心得不行。
她迫切地想要過上好日子。
“和平, 之前我讓你去鎮上做點小生意, 你怎麽想的?”趁上工之前,陳淑雅見縫插針般問。
董和平窮講究,這會兒還是打了盆水, 将自己拾掇得幹幹淨淨。聽陳淑雅這麽一問,他皺了皺眉:“上哪兒做生意?那是倒買倒賣, 要被抓的。”
陳淑雅難以想象這麽個沒魄力的男人能像文中情節那樣有大出息,可嫁雞随雞嫁狗随狗,事到如今,她只能将他當作自己的靠山。
她放柔語調:“富貴險中求,有不少人都是這樣賺到第一桶金的。和平,聽我說, 咱們拿點家裏的土貨,再買點雞蛋去試試,錢就是這麽一分一分攢下來的……”
董和平挑眉:“真的?”
陳淑雅溫柔地點點頭,伸手挽住了他的臂彎:“和平,我知道你過去對我有許多誤會。可我們是夫妻,本來就共為一體。忘記曾經那些不愉快的事,咱們把日子過好,行嗎?”
陳淑雅瘦得臉頰都凹陷了,眼底下挂着兩個黑眼圈,皮膚也不像過去那樣細膩。
也許是因為公社的活兒太累,也許是因為被人指指點點受到了巨大的精神壓力,又或是內心深處有些自責,誰知道呢?
互相埋怨下去不是個辦法,董和平終于無奈地點點頭:“行,好好過日子。”
聽着他說的話,陳淑雅的眼睛頓時亮起來。
她欣喜地握住董和平的手,激動不已:“那明天就去鎮上試試!”
董和平的手僵了僵,默默收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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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他認為陳淑雅與裴二春不一樣,有知識有文化,同時也是充滿着智慧的。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才會被她所吸引。
可真正走到一起之後,她讓他失望了。
她骨子裏不過是個村婦而已。
即便是城裏來的知青,也沒什麽了不起的。
……
即便心中還有些彷徨,可陳淑雅的話到底點醒了董和平。
書中他能在撈到第一桶金之後産生巨大的野心,而後一步一步往上爬,這就證明這不是一個安于現狀的人。
因此,即便這時他身邊沒什麽錢,還是想辦法去鎮上闖一闖。
陳淑雅掏出三塊錢,塞到他手裏:“我父母不理我了,這是我能拿出的最後三塊錢。”
董和平握緊這錢,不由動容,用力點點頭。
然而他一走,吳大妹就開始給陳淑雅臉色看。
“你安的什麽心啊?”吳大妹瞪她。
陳淑雅一愣:“娘,我還不是希望咱家過上好日子嗎?”
吳大妹冷笑:“真想不通,和平看上你啥了。當初二春做啥都緊着他,生怕他累着,你倒好,推着他出去掙錢!掙錢給你花啊?你那麽能耐,咋不跟你娘家人要錢呢?”
陳淑雅被激得面色通紅,想要與她争論,卻發現自己什麽都沒法說。
吳大妹平時看起來老老實實的,可實際上卻不比張蓮花好相處。張蓮花性子烈,吳大妹則陰沉,平日裏在董和平面前裝得跟個老好人似的,私底下卻這麽欺負她!
陳淑雅一肚子委屈,咬着牙,什麽都不說。
吳大妹“嗤”一聲,将自己換洗下來的貼身內褲丢到她臉上:“昨天上茅房沒擦幹淨,你去洗。”
陳淑雅接住這散發着惡臭的髒內褲,一陣作嘔,一只手撚着一角,往外跑去。
望着她的背影,吳大妹搖搖頭。
還是二春好啊。
饒是受了再多的委屈,陳淑雅心中還是有希望的。
将衣服晾曬起來之後,她就坐在村口等待。
董和平做買賣是有天分的,她相信他一定能賣掉那半籮筐雞蛋。
陳淑雅等得脖子都伸長了,有生産隊的社員經過時,又捂着肚子裝不舒服。好不容易見到不遠處出現身影,立馬高興地站起來。
可沒想到她定睛一看,見到的居然是裴希平。
放眼望去,裴希平手中提着從供銷社買來的兩罐麥乳精,一只手牽着小年,而周秀秀則站在他身旁,領着小碗的手。
多日不見,這兩個孩子仿佛變了個人。
他們穿着精致的衣裳,小年的頭發被剪短,顯得清爽,而小碗的皮膚則變得粉粉嫩嫩,非常可愛。
更讓陳淑雅難受的,是周秀秀的衣着。
周秀秀身上那件碎花裙子也不知道是哪裏來的稀缺貨,非常漂亮體面,比她自己那行李箱裏的任何一件衣服都要上檔次。
此時裴希平與周秀秀一路走來,臉上都帶着笑意,那模樣,簡直是羨煞旁人!
看見他們的,不僅僅是陳淑雅。
村口的幾個大嬸一見到裴希平,那眼睛都要看直了,一個個跑上前去,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了一圈。
最後,有人摸了摸裴希平的手臂:“呀!真是大活人!”
“看來張嬸子沒吹牛!”
這一張張臉龐,看起來有些熟悉。
裴希平禮貌地點點頭:“謝謝關心,我們先回家了。”
幾個嬸子立馬笑着應下來,看着這一家四口往裴家走的背影,眼中滿是感慨。
“他提的可是那麥乳精!麥乳精很貴的,我大哥家有錢,才給孩子們買這麽好的東西補身體呢。”
“裴家這小子從小到大都有出息,過去就聽說他在部隊裏當大官兒啦!現在大難不死,就是有福氣的,以後阿秀跟着他可得過好日子!”
“以前看他們倆口子感情也不咋地,現在咋好得跟一個人似的啊?希平的眼珠子都掉到她身上去了!”
大家笑成一團,根本沒有壓低聲音的意思,周秀秀聽了個明明白白,不自覺轉過臉看了他一眼。
他的嘴角噙着笑意,松開小年的手,将她的手攥緊。
小年倒是一點都不在意,蹦蹦跶跶跑到妹妹身邊去,兄妹倆手牽着手,看起來非常自在。
早就沒了從前怯懦的模樣。
望着這一幕,陳淑雅出了神。
她還深深記得從前的事。
那時裴希平對她的态度冷淡到了極致,有時候她絞盡腦汁憋出些話題,可每當說得眉飛色舞之時,總是會撞上他欲言又止的目光。
他們說不到一塊兒去,他便愈發疏遠,感情可以說是沒有。
她本以為他天生冷情,可沒想到,現在面對身邊的女人,他的眼神如此柔軟。
陳淑雅緊緊盯着裴希平,仿佛有萬語千言來不及訴說。
這道目光如此灼熱,周秀秀自然能捕捉到。她淡淡地看向陳淑雅,神色平靜。
周秀秀的眼神仿佛自有深意,裴希平一時奇怪,順着她的視線望向陳淑雅。
可沒想到,這一眼望去,讓他不自覺皺起眉。
他的眸光驟然冷淡下來,漆黑的瞳仁之中滿是涼意,那高高在上的審視意味,讓人不由退避三舍。
陳淑雅不知道他為什麽這樣看着自己,心一顫,立即躲過視線。
恰好這時董和平的身影緩緩出現,越走越近,見他的狀況看起來不太對,陳淑雅立馬小跑上前。
等到她跑開,周秀秀才問道:“你認識她嗎?”
裴希平回望她:“我應該認識?”
周秀秀沉默了片刻,兩個孩子都在身邊,現在并不是一個合适的時機。
這個人一眼望去便知心術不正,所以多看了兩眼。
心裏正這樣想着,他忽然感覺眼前的道路很熟悉,順着自己的記憶,往裴家的方向走去。
周秀秀的注意力立馬被此替代,驚喜地說:“你想起來了?”
“有一點。”裴希平對上她眼底的光芒,嘴角彎了起來,她真的非常關心他。
裴希平與周秀秀要帶着孩子們去做什麽,陳淑雅想知道,卻沒辦法深究。
因為此時此刻,她望着自己的男人,目瞪口呆。
董和平鼻青臉腫,腳踝上還在流血。
手中的籮筐還在,但兩個雞蛋被磕破了,蛋液流到褲子上,顯得他無比狼狽。
陳淑雅一臉吃驚:“你這是怎麽了?”
董和平冷冷地看着她,轉身往家裏走。
她便只能小跑着跟上,吓得脊背冒出一陣冷汗。
到了家之後,董和平早上的柔情在此時消失得無影無蹤。面對陳淑雅的疑問,他全然無視,只是向自己的母親解釋今天發生的一切。
現在鎮上對倒買倒賣抓得不這麽嚴了,但也不能堂而皇之地做買賣。董和平打聽一番,進了個巷弄,那大概就是過去人們常說的黑市。
在黑市裏,他帶的雞蛋還算受歡迎,一開始掙了些錢。
錢雖不多,但對比過去只能從公社拿糧食的情況,已經夠讓他意外。
董和平興奮得不得了,做起買賣時嘴皮子也溜,将一些大娘大嬸們哄得合不攏嘴。只是可惜其中兩個雞蛋在公交車上磕破了,但整體一算,還是有得賺。
董和平歡天喜地地回家,以為自己找到了出路。
可沒想到他還沒出巷子口,頭上忽然被套了個大籮筐。
而後有人對着他拳打腳踢,咒罵他不守規矩。
董和平疼得滿地打滾,等那人終于解氣離開,他才摘下腦袋上的籮筐。
他就這樣被平白無故打了一頓,此時整個人都是懵的,等回過神,又是憤怒。
“真是個掃把星!”董和平罵陳淑雅。
她臉色一白:“黑市都有地頭蛇,也許你搶了人家的生意,得罪了別人。”
“別說了。”吳大妹拿熱毛巾在董和平臉上壓了壓,一臉心疼,“娘本來就不想你出去掙錢,你說這麽辛苦圖什麽?咱現在也餓不死……”
吳大妹邊說,邊若有似無地看陳淑雅一眼,轉過臉來又是搖搖頭,沒有再繼續唠叨下去。
陳淑雅抿着唇,委屈道:“娘,人往高處走,和平這一次是得罪了人,但并不代表他沒有做買賣的天賦。只要下回去之前先摸清楚……”
“閉嘴!”董和平煩躁不已,擡起手猛地扇陳淑雅一個巴掌,“滾一邊去。”
陳淑雅捂着臉,一臉震驚地看着他。
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動手打她了,誰能想到這個外表斯文有禮的男人會這樣暴躁?
她紅着眼眶,狠狠地瞪着他,咬着牙關跑出門去。
望着她跑開的背影,吳大妹眼底的輕視一閃而過,轉而無奈道:“和平,兩口子哪有不鬧矛盾的,你別打她。”
董和平嘆氣:“娘,你就是心地太好了。她就是欠管教,要是我不扇她,恐怕還有一肚子屁話要說!”
吳大妹沒有再說什麽,搖搖頭:“娘先去收衣服。”
“讓淑雅去收。”董和平攔住她。
“淑雅每天上工也辛苦,我趁着還有力氣,盡量幫你們多幹幹活。”吳大妹好脾氣地笑着。
說完,吳大妹邁着遲緩的步子,慢慢吞吞走去收衣服。
望着他娘這顫顫巍巍的背影,董和平心中一陣鈍痛。
他娘都一把年紀了,還得為他們幹活,享不了福。
陳淑雅是真不如他以前那媳婦……
……
張蓮花壓根沒想到裴希平會突然回村。
起先聽村民們那吹捧的話,她樂得合不攏嘴,只笑眯眯地盯着裴希平看,感覺自己的錢袋子又回來了。
可沒想到,等村民們一走,張蓮花與裴希平聊起接下來的津貼問題時,他卻語氣冷漠。
“娘,我和秀秀在城裏過日子,接下來還要負擔孩子們的學費,自己也是捉襟見肘。”
張蓮花一聽,眼皮子跳了跳,驟然站起來,雙手撐着八仙桌問道:“你這是啥意思?不給錢了?當兒子的給娘錢,那是孝敬,天經地義!”
周秀秀不動聲色地坐在原地,見裴二春與裴大飛都只是埋着頭吃餅子,心中有了數。
原來這老太太不僅對她不留情面,就是對待親生兒子都不見得多體貼關心。
難道當初誤以為裴希平犧牲之後,老太太會如此苛待小年與小碗。
“養老是應該的,但我看娘中氣十足,年輕得很。”裴希平面不改色,語氣中卻透着幾分不耐,“我不在的時候秀秀已經跟你們分家,既然是兩個家庭,那我自然要先顧及自己的小家。”
周秀秀笑了笑:“當然,我們也不是完全不管老人家死活的。如果老太太你真餓得不行了,那我們可以給送一些粗糧過來,至少讓你填飽肚子。”
張蓮花氣得額頭上的青筋一個勁直跳。
他們家□□細糧,她就得吃粗糧?
她咬牙切齒地盯着裴希平,又狠狠瞪着小年與小碗。
小年與小碗依偎在父母的身邊,不再如此懼怕張蓮花,只是板着小臉,一臉不高興的樣子。
倒真的像城裏來的孩子。
張蓮花愈發覺得自己這個兒子不由自己掌控,心中一急,卻又想不出別的辦法,往後一倒就要假裝昏厥。
周秀秀對她這老伎倆見怪不怪,趕緊讓裴二春扶着她。
裴二春扶住張蓮花:“娘,今天這麽好的日子,別讓外面的人看了笑話。”
張蓮花氣得胸口發顫:“也不知道聽那些不要臉的破鞋吹了什麽耳邊風——”
“砰”一聲,裴希平放下手中的搪瓷杯。
張蓮花被吓得一怔,許久之後才開口道:“你——你——”
“小年和小碗還在,我不想聽你說出為老不尊的話。”他站起來,“話不投機半句多,以後我不會再來。”
裴希平神色冷淡,仿佛并沒有發怒,可眼底的威懾力卻足以讓張蓮花噤聲。
他給了周秀秀一個眼神,兩個人帶着孩子轉身便走,連句招呼都沒打。裴二春不由跑上前去:“希平……”
裴希平轉過臉看她,語氣變得和緩:“大姐,麥乳精沖給大飛喝,別心疼,喝完了我再買。以後如果沒有必要,我不會再過來,但你和忠霞可以多來我們家坐坐,随時歡迎。”
看着裴希平的眼神逐漸溫和,裴二春松了一口氣。
她遲疑了許久,才艱難地說道:“娘就那脾氣,你別放在心上。”
“不會。”裴希平淡淡說了一句,似不經意之間,目光落在廚房旁堆柴火的小間。
不自覺之間,他的腦海中回蕩起兒時的記憶。
“娘,放我出去……”
“我再也不會闖禍了,娘,放我出去……”
可他喊了許久,等來的,卻是一頓咒罵與毒打。
“看你還敢不敢跟忠霞搶鳥蛋吃,看你敢不敢……”
兒時記憶回溯,頭部意料之中的疼痛卻沒有如期而至。
裴希平收回目光,微微颔首,帶着妻子與兒女,向裴二春道別。
等到他們一家四口的身影逐漸消失在夜幕中時,裴二春收回視線,眼神黯然。
只是裴二春沒有想到,此時此刻在村口,還有一個人在等着這一家子人。
陳淑雅哭得淚水都快要流幹,獨自站在村口等待。
終于,她看見裴希平的身影。
于是她不管不顧,沖上前去:“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