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相逢何必曾相識
那舜阿嘴角噙着絲笑,回頭看看範崇錫,範崇錫會意,叫衙役給李梅鶴和李贊回看了座,卻有換上副正兒八經的面孔,對衙役道:“今日逮着的從犯,且帶上來。”
李贊回不由去看父親,明知父親眼角的餘光能看到自己,卻見他一派目不斜視的姿态,端起茶碗,用碗蓋慢慢地撇着茶水表面的泡沫,似是不經意間,才投來一個警示的目光。李贊回心中雖急,此刻也不敢造次,只覺自己的手心熱得發燙,蓋在另一只手的手背上,幾乎焐出汗來。
冰兒在二堂外面聽到範崇錫那一聲,暗自撇嘴,不提防衙役重手一推,差點推個趔趄,脖子上的鐵制鎖鏈便“哐啷哐啷”響起來。冰兒怒聲道:“幹什麽!我自己會走!”步子裏到底還是有些踉跄,進了二堂。擡頭一看,堂上正中端坐着一個紅頂子,應該年界四十,然而保養得仿佛才三十出頭,臉微胖,腮邊粉嫩的泛着健康的亮光;長得很好,依稀有豔冠後宮的娴貴妃的美貌,而且更顯得儒雅慈和,舉手投足間潇灑穩重。而範崇錫只在一邊欠着身子坐了小半邊屁股。
範崇錫和那舜阿眼光一對,似乎意思都已明了,範崇錫清清喉嚨,正聲道:“先把鎖鏈解了。”衙役上前,唏裏嘩啦解了鐵索,用力一推:“跪下!”
冰兒先想抗一抗,看看自己這會兒孤立無援,如此的情況還是不要給自己惹麻煩的好,就勢一跪,又就勢席地而坐,無賴地望着上面兩位大人。那泥塑般的海游擊見“殺人犯”是個十來歲的小丫頭,眉梢挑了挑,仿佛要說什麽,但什麽也沒說,目光裏瞬間點亮起來。
範崇錫見冰兒一派無賴行狀,有心來個下馬威,怒聲喝道:“大膽!給我跪好了!”
冰兒倚小賣小,眼皮一翻頂撞道:“我跪天跪地跪父母,你算什麽東西,要我跪你也不怕折了你的陽壽?!”
堂下衙役不由要笑,又不敢笑,吭哧吭哧都在裝咳嗽,範崇錫大怒,忍了又忍壓下火氣,按照規矩問她姓名、籍貫等資料。
冰兒翻翻眼睛不願理睬他,等問到第二遍才不耐煩地回答:“我是京師人。我的閨名,還輪不着你問;我姓什麽,我說我姓愛新覺羅你信不信?”
又是京油子的痞話,範崇錫差點又要控制不住怒火,寶慶走上堂打了個千見了禮,轉過頭對冰兒道:“你們不是說姓鈕怙祿麽?怎麽今兒又改了?你是皇族宗室麽?叫你阿瑪也拿條黃帶子來瞧瞧哇!”
冰兒不知道乾隆要不要公布身份,不敢貿然揭底,扭頭反問寶慶:“我是姓鈕怙祿,怎麽着,你不讓?”
“你不姓鈕怙祿!”寶慶目露兇光,“我已經查過了,內務府大小皇商裏姓鈕怙祿的有十五家,別說做玉器的,哪行當裏頭都沒有長春這個人!他冒名頂替假冒皇商,欺诳大人,就是重罪!何況還借勢殺人,簡直十惡不赦!說,你到底姓什麽?你父親是做什麽的?”
“我不姓鈕怙祿,你說我姓什麽?”
“我問你呢!”
“你問我?那我還姓鈕怙祿。”
臺下又是“吭吭”一片憋笑的聲音。寶慶大怒,揚手就是一巴掌扇下來,冰兒極其利落地一下擋開了他的手,斜乜着寶慶一會兒,突然嫣然一笑:“喲,好歹你也是個武職,怎麽身手這麽不利落?敢情也是冒名頂替,欺诳大人,也該判個什麽十惡不赦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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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崇錫雖未見過冰兒,那日聽劉昭年描述,覺得應該是見人就臉紅的閨中女兒,不想如此潑辣膽大無賴,見壓不住這個小丫頭,心想再不威風威風不行:“大膽!公堂之上,容得你胡言亂語!?——唔!”
那些衙役早就是慣熟的,只見一串帶血的棗木拶子、一套磨得滑了邊的柞木夾棍、篾片、鐵鏈、炭爐、腦箍、竹針……一件件丢在冰兒面前。冰兒恍惚間似見義父慕容敬之受刑慘酷,心裏微微一顫,撇撇嘴沒再多言。範崇錫這才道:“好好回話!”
冰兒左右四顧好一會兒,才嘟哝道:“果然公堂是不講理的地方,明明是人家要打我,難道我連說句話也不讓?”聽見堂上又厲聲“嗯”了一聲,沒好氣道:“再說了,我先說了你又不信!”
“我是不信,不信你不說老實話!”範崇錫勃然色變,也不丢簽子,只對一旁行刑的皂隸道:“取板子,先打二十記手心,給她長長臉!”皂隸果然拎過一塊尺餘長、厚厚實實的紅桉木板子來,伸手要扯冰兒的手。
冰兒倒也沒料到這番替皇帝辦差還有這種磋磨,愣了一愣,四下看看也沒有人能搭救,心一橫道:“你滾開!不要碰我!我自己會伸手。”然而手伸得還是猶豫,畢竟挨乾隆的竹板子都疼得有些吃不消,這樣木紋細膩的厚實家夥,只怕骨頭都能打斷。
好在總有救星,只是沒料到救星是那舜阿,聽得他在堂上似是不經意的輕咳了一聲,範崇錫立刻道:“念你年幼,姑且饒你這一遭。下頭還敢拉三扯四麽?”冰兒雖然傲慢,也不願吃眼前虧,輕輕哼了一聲也莊重起來,不再出言頂撞,拉長了臉跪坐在地上絞手指。
範崇錫見那雙手,修長白膩,果然是古人說的“手如柔荑”,心想怪道那巡撫舍不得打,确實是我見猶憐;又道她不肯說實名,怕是底下玩什麽花樣,也不忙着揭穿,找到長春後自可戳破謊言,逼迫長春就範,因而換了個話題問話。“長春來揚州到底是幹什麽的?”範崇錫問,“若是內務府采辦玉器的,自然有采辦的規矩,沒的見天亂逛,結交不三不四的人物!若不是,他來揚州做什麽?難不成知道皇上禦駕将至,起了什麽歹心不成?”
寶慶先時被冰兒恥笑得正火冒三丈,此刻冷笑着火上澆油:“大人,身份不明,假扮官商,冒用國朝大姓,其居心不可疑麽?殺我朝廷命官,勾結無知刁民鬧事,只怕反心都有了罷?”
那舜阿望向寶慶,眉峰微微一蹙。寶慶素來在他身邊使用,心裏突然明鏡般的亮了,只是仍有不甘,咽了口唾沫又昂頭道:“縱使這個女子年幼無知,長春畢竟居心險惡,大人不得不防。拿住主犯,大人方可安心!”那舜阿心道:長春不管是什麽人,肯定與內務府無關,若确實在旗,自己想要收用他的女兒,倒要防着旗下女子的選秀,若從重按上罪名,家屬或發配或官賣,豈不少了不少麻煩?因而颔首不語。
寶慶和範崇錫在揣摩上憲心思上頭都是人精,立刻有了主心骨,幾雙眼睛齊刷刷盯向冰兒,範崇錫盤算着,刑用重了會破相傷身,不過也總有幾種刑具對付女子極好,倒不妨實驗一下,因而道:“拿鐵鏈來叫她跪上。”衙役把放在一盤鐵鏈放在冰兒面前:那鏈條粗粗的,每一節的卷口處都磨得鋒利,閃着白森森的光。跪鏈是法定五種刑訊之一,傷皮肉不傷筋骨,但跪上半柱香的時間就能叫人痛得鑽心,一個時辰跪下來叫人站都站不起來,膝蓋朝下血淤一片,比打的還厲害,是個很磨人的刑法。
冰兒冷笑道:“原來是疑我阿瑪要造反……天下那麽多人,誰都有可能造反,就我阿瑪不會——他犯不着。不過——”冰兒此時很明形勢,松松垮垮笑道:“反正你們橫豎是要逼供的,那就随你們編派好了。你說什麽,我認什麽。”她突然神色一凜,銳利的目光直盯範崇錫:“我認供,你敢再動刑試試看。反正,等你上報好了。我不怕。”
範崇錫不由犯了躊躇,少頃才問:“你先畫押。我再問你,長春現在何處?”
這可是将了冰兒一軍了,她愣了好一會兒,只好說:“這個我不知道。”
“不知道?”寶慶看看範崇錫,“府臺,她說‘不知道’!”
範崇錫冷冷道:“那就跪上吧!”
“慢!”
衆人俱是一愣。這次說話的竟是那個坐在一邊全不做聲的海游擊。範崇錫雖然瞧不起他,無奈職別要低上一級,只是以征詢的目光看着他;那舜阿就老實不客氣了,笑問道:“怎麽,海游擊有話要說?”
這個海游擊圓圓一張臉,眼睛不大,又總是眯縫着,突然睜大時才顯得精光四射,此時卻像是讷于言的,嘬牙花子半晌方皮了臉一笑,道:“卑職本也不該幹涉地方政務,不過幾日觀察下來,似乎不見揚州異動。”範崇錫反唇相譏:“君不聞‘風起于青萍之末’?這點點星火,恰恰有燎原之勢啊。”不想海游擊也不示弱,回敬道:“大人說的是,卑職來揚州也半年多了,這段看來,您灑下的星火還少麽?”
李贊回終于忍不住,亦抗聲道:“範大人自然英明,這青萍之末,久已不吹罡風了。”
李梅鶴沒有止得住兒子發聲,見範崇錫鼻子都快氣歪了,那舜阿臉色也不大好,暗叫不妙,正不知用什麽話挽回自家小子的胡言亂語,突然聽到門上報來:“大人,門上有人遞帖子求見。”
範崇錫怒道:“本官這裏正在審案要時,哪裏得空見這些閑人!不見!”
門公舔舔嘴唇,猶豫一下又道:“那人自稱長春,說是大人正在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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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覓之人,得來居然全不費功夫。範崇錫倒是頗感意外,寶慶搶上前道:“長春指使殺人,罪大惡極,速派捕快鎖拿!”
海游擊努努嘴道:“寶兄,正主兒還沒有發話,你上趕着什麽呀!”
寶慶吃了一噎,倒也不怕海游擊職位比自己高出不少,冷笑道:“海大人,卑職倒不懂了,提督大人派您過來,是專門找碴的麽?你我意見有什麽相左,倒不是大事,可若今天,誤了這裏諸位大人的大事,只怕你也擔不起吧!”
海游擊卻放了一個松炮,聳聳肩,把整個脖子都埋在衣服領子裏,笑道:“尚未定案就鎖拿,怕寶兄的脖子也太硬了吧。呃……中丞你說呢?”
那舜阿卻是知道這個海游擊的,只淡淡道:“既然遞名帖,還是先延請進來再說吧。”
範崇錫只好接過名帖,随手丢在案幾上,那舜阿随意一看,心裏卻是“咯噔”一響,遲疑着拿過名帖翻開,裏面并無夾片,然而幾個字委實眼熟得讓人心驚。範崇錫見上憲這副表情,不由問道:“中丞大人……”那舜阿問道:“你見過這長春?”
“是啊。”
“他長什麽樣子?”
範崇錫尚未來得及答話,那舜阿耳邊傳來清亮的聲音:“換一身衣服,你還怕認不出朕的樣子?”那舜阿頭“嗡”的一聲響,驚愕擡頭時,已見乾隆昂然直入二堂,頭戴黑緞青玉小帽,身上是天香色寧綢長衫,罩着黑府綢暗花壽字連頭馬褂,腰間微微露出明黃卧龍帶,除了嘴角戲谑地微微上翹,臉上幾乎沒有其他表情。
“等等,大人還沒有通傳!……”一個衙役不知死活上前攔阻,鄂岱早趕上一步把他攔開,範崇錫回頭看巡撫的臉色,只見那舜阿臉色煞白慢慢撐案站起來。
乾隆看看一邊,冰兒席地而坐,面前散落着各種刑具,眉頭不由一皺,輕聲道:“你先起來。”冰兒一下從地上蹦了起來,拍拍膝頭的灰,和鄂岱一起站在乾隆身後。乾隆見那舜阿還是站着,宛如傻子一般,心裏略微一緊,肅容問道:“那舜阿,不認得朕躬了?!”
那舜阿怎麽會不認識!三個月前元旦大節,他剛去宮裏行禮,當時乾隆還勉勵他好好當差辦事,那是何等慈和平靜的表情。現在,表情和聲音依然平靜,卻絕不慈和,流露出寒可徹骨的怒意。那刻意加重的一聲“朕躬”,把所有人都震木了,四周靜得連掉根針都會聽見。那舜阿聽見自己急促的心跳,但人在急時往往反應更快——是的,在場的人中,只有自己才能證明“長四爺”就是皇上!那舜阿咬緊牙關控制自己,任着汗水從額頭流到臉頰又流進脖子,強撐着癱軟的雙腿不跪下來,一聲不吭。
“這是……”範崇錫說了半句,見這氣勢沒敢繼續下去,驚恐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靜無聲息的場面壓得人透不過氣來,乾隆的臉也漸漸沉了下去,覺得手心濕冷。
就在這時,坐在一邊的海游擊卻利落地起身來到乾隆面前,“刷刷”兩聲,極幹脆地打下馬蹄袖,先請安再跪下叩首行大禮:“奴才揚州總鎮麾下游擊海蘭察,恭請皇上聖安!奴才攜揚州鎮綠營兵馬五百,圍侍知府衙門恭迎皇上駐跸,皇上若有吩咐,奴才立時着人去辦。”
揚州提督遣人辦事果然牢靠!乾隆不動聲色地松了口氣,對海蘭察點點頭,似覺面善,因問道:“你原是京裏的?”
海蘭察磕頭回奏道:“奴才多拉爾氏,先時挑在索倫披甲,後曾在張廣泗營中升任游擊,引見時曾面聖一次。只是奴才不成器,與總督張廣泗言語不合,左遷至揚州,為皇上鎮守綠營。”乾隆似覺有印象,不過此時心事不在這上面,泛泛點頭。海蘭察十分知趣,長跪不言。
乾隆瞥眼牢盯着那舜阿和範崇錫。那舜阿渾身像被抽幹了似的,羅圈着腿走下座位到乾隆面前,岔着氣道:“奴……奴才江南巡撫那舜阿,恭請皇上聖安!”說完,也沒勁打千,身子一矮就四肢趴到了地上。範崇錫還坐在椅子上沒動,眼睛嘴巴很驚異似的大張着,突然咕咚一聲,連人帶椅子向後摔倒,原來已經暈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好吧,章節名是惡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