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回首那堪百年身
乾隆走到大堂中間,目光沉沉地四下一看,鄂岱忙問:“皇上是到花廳還是……”乾隆道:“就在這裏。客随主便,朕先把這兩個‘主子’的事辦了。”厭惡地看了範崇錫一眼,鄂岱指着範崇錫對一旁跪了一地的衙役道:“不拘誰,把他拖下去,弄醒。”
鄂岱四下裏一望,搬來一張椅子,用袖子撣了又撣道:“主子,這裏要将就了。”乾隆卻沒有坐的意思,垂眼望着那舜阿,他腦袋低伏,肩背還在微微顫抖,放在一旁的帽子,是簇簇新的紅纓,碧綠的翡翠翎管和一顆碩大的起花珊瑚頂子,用金座子安着,乾隆只是一清嗓子,他渾身就是一戰。
“你房中有多少姬妾?”
那舜阿沒成想皇帝幹巴巴的居然問這個,猶疑了一下不敢不答,恭順回奏道:“回皇上,奴才……奴才正妻他他拉氏,久婚無子,為延宗嗣,另納妾……十二人。”
乾隆緊接着問道:“朕打聽的怎麽是十六?”
那舜阿趕緊磕了個頭回道:“也有只是通房,尚未正了名分。”說完便聽乾隆一聲冷哼,背上不由涔涔汗下。
“莊小倩你知道?”
那舜阿自然早聽寶慶提過,亦知“長四爺”一直耿耿的就是此女,不敢怠慢,打疊起精神慢慢回複道:“此事奴才知道,莊小倩原是書香門第的女子,奴才與她的父親莊哲原有一面之緣,确實曾有求親的意思,不過莊哲說女兒不與人做妾,也就作罷。後來……”他頓了頓,咬了咬牙道:“未曾想範崇錫妄自揣摩,竟用卑劣手段逼婚。奴才得知後,曾面叱範崇錫,要他不得為難,至于再後來,奴才也不知道了。”
“你不知道?”乾隆冷笑道,“你怎麽不問問你的戈什哈知道不知道?”那舜阿心一拎,卻聽身後寶慶碰頭碰得“篤篤”地響:“奴才寶慶,瞞着中丞,與範崇錫合謀,想讓中丞高興高興,沒成想……”
那舜阿心一松,乾隆怒目寶慶:“你倒是忠心!你不過小小親兵,頭上戴了個頂子,還以為自己是誰!鄂岱,傳喚皂隸,拖出去打他四十再來問話!”寶慶雙腿吓得癱軟,被鄂岱指揮着幾名皂隸拖了出去,少頃便聞凄厲呼號聲,乾隆心中一動,對鄂岱道:“你出去傳話,若是寶慶被打死,行刑的反坐。”
寶慶奄奄一息拖進來時,範崇錫也悠悠醒轉,然而步子不能利索,進了二堂的門竟被日日跨越的門檻狠狠絆倒一跤,摔得甚是狼狽,面見皇帝也是哆哆嗦嗦,語無倫次,乾隆倒也不要他說話,斷喝聲:“你閉上嘴!”範崇錫只篩糠似的抖。
乾隆又問那舜阿:“既然納妾之事都是範崇錫作惡,那他向你奉獻古玩瑰寶之時,你也都笑納喽?”眼睛餘光瞥的是範崇錫,果然見範崇錫身子一凜,嘴角抽搐着卻沒有說話。那舜阿尋思不過片刻,斬釘截鐵道:“範崇錫獻上東西,奴才先都不要,确有難以割舍的,一律出價購置。”
“範崇錫,姜家那件桃花硯,那舜阿出資多少購置?”
範崇錫猛地擡起頭,倒有點破罐破摔的意味:“臣回禀皇上,那件桃花硯原是趙宋的澄泥精品,若論市價,少不得二百兩開外。”擡眼偷瞟乾隆,見他嘴角一絲玩味,然而心恨那舜阿,也顧不得許多,又道:“中丞大人給了十兩。”
“原是你說,不過近人仿作,我見精致,給了十兩銀子。近人做的澄泥,有幾件過十兩的?!”
範崇錫不甘示弱,反問:“大人精于金石,果真不懂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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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被你這等猾吏坑了去!”
見兩人當衆攻讦,鄂岱喝道:“聖上面前,你們太放肆了!”乾隆悠悠然坐下,目視範崇錫。範崇錫語帶哭腔:“皇上,罪臣确有作惡,聖主面前,不敢有絲毫隐瞞!罪臣家當,都在衙中,父母妻兒,尚在老家,未曾接來任上。皇上可以抄沒臣家,看臣貪賄多少。”
聽他說得篤定,乾隆想到那次到花廳,金玉确實有,不過當世金玉,價值有限,知府多年,未必購置不起;古董珍玩,一件未見,今日範崇錫敢開口求抄家,只怕确實貪賄有限。然而卻要問:“笑話了!你既然哭窮,揚州的民脂民膏又是誰人刮的?你還當朕是不出宮門,不知天下事的昏君麽?”
範崇錫嗚咽一聲撲到在地:“皇上聖燭明鑒!臣縱有一萬個的膽子,也不敢欺瞞皇上!那中丞撫江南已有三年,手下職官無論大小,都是一言興一言廢。臣區區舉子,原就沒有什麽門第後臺,以大挑(1)選官,先教職,再縣丞,慢慢累到知府,若不是當年赴任,帶的一個美妾現仍在巡撫衙門,臣現在只怕還是區區知縣而已。”
官場龌龊,讓乾隆覺得惡心,不由對那舜阿愈加厭惡。然而範崇錫亦不知自己大大地觸犯了聖諱:“一言興一言廢”的權臣,只有昏君手下才會有,如此擡高那舜阿,不是陷皇帝于昏聩麽?念及此處,見那舜阿少有的紅了脖子還待争辯,不由惱恨萬分,大聲道:“你住了吧!‘吏而良,民父母也;不良,則民賊也。’朕宵旰勞苦,圖的就是你們把民脂民膏吃幹抹淨尚不足意,定要鬧出星星之火,陷朕于不義麽?那舜阿,你自己說,你是什麽東西?!”
“奴奴奴才是民賊!是蛀蟲!是混蛋!!”那舜阿沒想到突然雷霆震怒,只是順着乾隆的意思重複,粉白的臉此時雪白泛青,哆嗦了半天嘴唇口齒才清楚了些,語言也流暢了,“奴才真不是人!枉費了主子的栽培、教導!奴才死有餘辜,求皇上速将奴才明正典刑,為天下昏官戒!”
“昏官?你好輕巧!”乾隆滿臉殺氣,“剛才沒認出朕麽?站得好直!”
“奴奴奴才是吓傻了!皇上白龍魚服來揚州,奴才做夢也沒有想到,還以為是自己的眼睛昏花了……”那舜阿臉色慘白,但他心裏卻安定多了,不談征歌選色的罪過,也不談貪贓枉法的罪過,突然扯到不相幹的禮制上,乾隆自然是惱羞成怒,但為名聲起見,亦為自己那鐵硬的後臺——快要正位中宮的堂妹起見,雷聲雖大,只怕雨點會小,他拼命在地上磕頭,“咚咚”地把額頭碰得烏青,哭聲又柔弱又哀恸,讓人不禁恻然:“皇上!您殺了奴才吧!奴才沒有敢自辯的地方!主憂臣辱,主辱臣死,讓主子您生那麽大的氣,奴才還有臉活下去麽?奴才不是東西,只圖享受,忘記了主子您宵衣旰食、為國為民的一片苦心哪!奴才早就聽說,主子有時一天還睡不滿兩個時辰,勞累得這樣,奴才卻沒有絲毫分憂,反而沉醉溫柔鄉,聽任下面的奉承馬屁。他們花言巧語,奴才也就信了……奴才見範崇錫雖說頗有不知廉恥之處,做事辦差還算實心,竟未想到下面有這麽多不堪之事,奴才盲目塞聽,昏聩無能,為下吏蒙騙,對不起主子,也為自己的先人蒙羞,真是萬死不足惜!皇上殺了奴才吧!”
這出戲唱得好極了!乾隆被這不動聲色、裹在自責中的馬屁拍得恰到好處,而其中推卸責任的意思于他自然也是順承,點頭道:“你有知悔的心,那就還有救。可這督責不嚴的罪你又如何承擔?範崇錫為得古玩美女讨好你,逼死了多少條人命,你又怎麽向朕交代?”
“請皇上将臣立即處死,枭首傳示諸督撫,以為渎職的例!”那舜阿又是一頓響頭。
乾隆道:“朕從不擅殺封疆。即日革職查辦。你的罪過,自有有司處置,解京問審時,自當知無不言,敢有絲毫推卸職責之處,朕立刻封刀斬殺你!”
範崇錫以為有望,叩首道:“臣亦當知無不言!”
哪裏還有你說話的機會!那舜阿暗道。果然,乾隆恨聲道:“你當朕親鞫的案子都是兒戲麽?朕處置過的案子,三法司再來定谳,你還脫得了死?範崇錫,下民易虐,上蒼難欺!你如今不是要想如何茍延殘喘,而是想如何向揚州的子民們謝罪!”
範崇錫幾乎癱倒在地,口中發出絕望的呼號:“皇上!皇上!臣是被逼如此!臣死有餘辜,但請皇上詳查下情!臣若有一絲一線貪賄是為自己,臣願領淩遲之刑!”
“卿本佳人,奈何做賊!你以為攀龍附鳳還能脫得一身幹淨?朕念你也是讀書人,雖十惡不赦,亦不會枉顧國法淩遲處刑。”乾隆轉臉對海蘭察道:“海蘭察,你先兼署知府事務,明日早晨,在揚州城門口,給範崇錫和寶慶釘八十斤的重枷,跪在城門口向揚州百姓謝罪。兩個月後發往京城受審。”
八十斤的重枷,這樣的天氣,別說兩個月,五天只怕他們都捱不過。那舜阿見乾隆處置果然是殺伐果決乃至陰刻,暗暗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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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挑明了身份,乾隆便住回行宮——天寧寺行宮,原是康熙時的舊處,自自己南巡,便有揚州那些極富有的鹽商們,納捐修繕,行宮面目一新,來時經過揚州便是住在這裏,不過此時回來,卻無來時的熱鬧,門前擋着木栅欄,海蘭察那邊派來的人正急急忙忙處理,裏面經過總鎮兵馬的關防,又有鄂岱、趙明海細細查驗,不過來時大批宮眷,莺莺燕燕的,此時只得冰兒一人,竟還一臉不快的樣子。
從甬道上一路過大宮門、二宮門,到得前殿,規模雖小,莊嚴尚在,鄂岱道:“主子,剛剛傳來的消息,兩江總督尹繼善,随後就到。這裏暫由總鎮關防。”
“嗯。”“太後和宮眷們,亦從蘇州走水路,不過到揚州需起旱,太後怕麻煩誤事,懿旨命皇上身邊慣常跟的人立時過來伺候,宮眷們随太後一路由運河北上。禦駕的船只也已經備好。”
乾隆似覺有些落寞,頓了頓才道:“知道了。”
鄂岱停了停又說:“皇上,已經未正三刻了,您還未曾進膳呢!現在禦廚尚未到達,是不是先傳幾家菜館或總兵衙門送膳食進來,銀盤碗和銀匙銀筷都是有的,行宮預備皇上回銮的太監也還在。”
倒是不覺得餓。不過乾隆不論國事還是私事,都頗講法度,因而點點頭道:“倒是聚合館,幾道菜品做得得味。”
“嗻,奴才這就叫人備辦。”
聚合館的菜色比往常更顯精致,着恃膳的太監品嘗過後,膳桌上滿滿擺過,乾隆卻頗覺食無滋味,怔忡了半天才明白了——曾有佳人相伴,又有徐硯書的諧語,眼鼻耳舌俱是享用,如今四圍清淨,毫無賓客喧嚣之聲,卻也少了一份食客的情趣。
見乾隆停箸,一旁侍奉的太監有點不知所措,鄂岱見狀,偷偷對冰兒道:“這裏的太監都不是慣熟在禦前服侍的。”冰兒知道他的意思,上前幫忙,恰好看見乾隆的目光投向一道糟醪鴨子,便取了一塊放在乾隆面前的明黃鬥彩瓷碟中,乾隆嘗了一口,帶了絲苦笑道:“那日在聚合館,覺得淮揚菜果真名不虛傳,如今再吃,卻覺得失味了。——這裏行宮,不要講許多規矩了,你今天累了一天,就和前些日子一樣,坐下來随便吃點吧。”
此話雖算是特恩了,冰兒卻不是很領情,道:“還是皇阿瑪吃完我再吃才舒服。”乾隆笑道:“朕不想吃了。也不分賞了,你愛吃什麽自己挑了去。”
恃膳的太監咋舌之餘,趕緊到冰兒這兒來侍奉,冰兒揮手道:“我自己吃得香甜,你只管把我的凳子拿來就是。”坐在一邊的小桌上,自顧自取了五六道菜,又是一碗米飯,吃得果然酣暢。乾隆見那幾個恃膳太監不知所措的樣子,揮退他們,笑道:“這會子看你進得香甜,倒又勾起朕的食欲來了。”竟也起了玩心,過去撿了個饽饽,上下端詳一番,正欲送進口中,冰兒嘴裏含着飯食,忙說:“這個饽饽是韭菜的,這時候的韭菜最臭了!還是獅子頭好吃!”
乾隆放下饽饽,笑道:“食不語!來宮裏這麽久,就沒人教麽?”輕輕拍了冰兒的後腦勺一下。
冰兒匆匆吃完,拿手巾抹了抹嘴,道:“剛才餓死我了。那舜阿真不是東西!”
乾隆看看她,沉默了一會兒才問道:“把你餓着了,就不是東西了?”
冰兒“噗嗤”一笑,道:“當然不是!”把衙門的情形說了一遍。她是一些直覺,乾隆卻聽得明白,果然覺得那舜阿“不是東西”,臉色便陰了下來。冰兒咭咭呱呱說了半天,最後說:“這樣可惡的人,皇阿瑪一定要殺了他!”
乾隆冷笑道:“怎麽處置朕有數。後宮不許幹涉朝堂的事,明白?”
“誰稀罕幹政!我不過為百姓說句公道話罷了!”
“什麽叫‘公道話’?你說的是‘公道話’,那朕說的是不公道話?這就叫忌諱!”
冰兒一聽覺得話風不對,想了想問:“皇阿瑪的意思是不準備殺那舜阿?”
“不關你的事!”
“怎麽不關我的事?”冰兒跳了起來,“這個王八蛋做了那麽多孽,都欺負到我頭上去了!差點刑訊逼供!這個王八蛋還要留着,人家怎麽說皇上啊!?只以為是念着娴主子面子上不好看呢!”她後面的話還沒說完,就聽見乾隆重重地一拍桌子,桌上還沒收拾掉的盤子碗都被震的一跳,“叮當”脆響。旁邊的幾個侍奉太監從沒見過這樣的陣仗,個個唬得面無人色。
作者有話要說: (1)清乾隆十七年定制,屢試不中的舉子,由吏部據其形貌挑選做官,一等的知縣,二等的教職。以放寬讀書人做官的可能。此時應還未有此舉,不過小說活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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嗷嗷嗷,給現成名句找一句對仗真難嗷~~~
掰了白天硬沒有掰出來嗷~~~~
随便編了一句還是沒法對仗嗷~~~~
對付着看吧嗷~~~~
好歹對得起催文的啦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