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自有慧劍斷情絲
等了半日,徐硯書酒醉的幌子裝在那裏,煞是難看,幾個師爺硬攙着他進了後堂,觀看的閑漢們有的覺着無聊,也陸陸續續散了。日頭漸高,仲春的近午有些熱上來,寶慶數次瞥向公堂外,“長四爺”巋然站在那裏,微微地搖着手中的折扇,分毫沒有挪動。
“你倒杠上了!”寶慶暗想,腮邊肌肉不由一陣抽搐,其間,巡撫衙門不斷派人來探案情,一是仵作尚未回來,二是徐硯書尚未酒醒,寶慶使個眼色都打發了。到了中午,仵作終于回來了,縣太爺卻還在後堂大睡未醒,寶慶似是無意地問道:“怎麽說?”
仵作瞥瞥寶慶,又瞥瞥班頭,道:“我自然要回禀的。下手真是個狠!打得口吐鮮血不算,脖頸子都給扭斷了骨頭,僵了好一會兒才咽的氣。吃了大苦頭了!”寶慶和哈德依畢竟兄弟一場,不由恻然,也咬牙切齒惱恨,睃到“長四爺”站在那裏,目光看向趙明海竟是贊許之意,唇角上彎,似是在笑,寶慶更是心中大忿,暗道:“不殺掉你長春報仇,我寶慶把姓倒起寫!”
然而寶慶聰明勝過哈德依,雖有着無限憤怒,臉上一絲不帶,只假笑着問乾隆:“長四爺聽審倒是好興致!我一個兄弟也是內務府的,這次随駕南巡,正在蘇州,我已經寫信給他,等禦駕回銮,經過揚州,介紹長四爺和他認識認識。”
乾隆不由微微色變,雖然轉瞬即逝,還是被寶慶捕捉在眼,他暗道:“是了!他心裏有鬼!今日不必怕他,長春再大,越不過國法去!”暗暗咬牙。
乾隆自然也是察言觀色的好手,輕聲對鄂岱道:“他已經起疑了。我們也當小心,若是他放膽使壞,我們還大意不得。”鄂岱小聲回道:“回禀主子,綠營的人便衣随着,若是有什麽,奴才只消一聲暗號,他們就過來。”
乾隆點點頭道:“你辦得細致。不過,不到萬不得已,不要露身份。”
裏面催了幾次,到底把徐硯書給催了出來,原以為半日休息,該醒酒了,沒成想出來的還是爛醉如泥,徐硯書捧着酒壺,自斟自飲,忽哭忽笑,伏在案桌上眼睛都睜不開。班頭是受了寶慶好處的,大聲禀報道:“太爺,仵作來回禀了。”徐硯書佯裝聽不見,班頭使個眼色給仵作,仵作倒沒有什麽欺心的,一五一十把情況報了。趙明海神色平靜,不過底下還是攥着拳頭,不知縣太爺會如何發落。
上面高坐的縣太爺,一絲聲響沒有,似是睡着了。班頭喚了幾聲也不聞回答,只好對書吏們道:“你們把屍格對好,要萬無一失。”又對衙役們道:“先把犯人收押到牢裏,等太爺醒了再審。”
寶慶忽而出聲:“慢着!犯人不假,不過是不是有人調唆也需弄明白。外面來的人,萬一走落了,到哪裏找尋去?”
“可是太爺他……”
寶慶眼露兇光,瞥了瞥乾隆,突然伸手指定道:“這樣!你縣裏先給看住喽!再派人到府衙裏報信,殺的是朝廷的命官,這樣的急案大案,如果縣太爺管不了,難不成就沒了管的人?我這裏吃挂落是小,逃了真犯,你們大比(1)的板子挨得過來麽?!”
班頭臉一白,此時正主兒不頂用,不聽寶慶的又聽誰的?順着寶慶手指的方向一看,衆人中巍巍然站的也就乾隆和他身邊兩人,當即吩咐衙役道:“把下面那三個人看住喽!”
趙明海大急,大聲道:“我認了!人就是我殺的,不幹其他人的事!你叫書辦寫來我畫押!”
寶慶不由心中起疑,越是趙明海這麽說,他越覺得事情蹊跷大,擺手止住書辦,冷笑問道:“你做什麽殺他?”
趙明海亦冷冷道:“我看他欺男霸女的不地道,一時激憤手重,把人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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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慶道:“失手打死和故意殺死可是兩碼事。你倒願意畫押?”趙明海對刑律不熟,不由一猶疑,愣了一瞬沒有答上話。寶慶心裏卻分明起來,看了堂下長春一眼,對趙明海道:“你倒是忠心!不過,今兒個不是查個人頂罪就好的事,而是要挖出下頭真正欺男霸女的惡人。”
趙明海道:“哼,惡人只怕就是你罷!你今日說得口滑,就不怕來日惹上禍患?!”
乾隆咳了一聲,趙明海明白自己有些多話了,不過此時要保着主子不被收押,不由大急。眼見幾個衙役虎視眈眈過去,乾隆道:“好沒道理,既沒實據,又沒有人攀咬,憑你個莫須有,就能拿人麽?”
“人命關天。少不得先委屈長四爺。您放心,您是生員,自然有生員的照應。也不至于堂上就剝了爛衫(2),當下民一般拷問。”
乾隆看了看鄂岱,鄂岱正準備用暗語喚護駕的綠營,突然堂上那個醉得東倒西歪的徐硯書發話了:“來啊!給我……打!”趙明海和鄂岱心中一涼,因之前乾隆吩咐,綠營護駕的人不許靠得太近,此時堂前又圍滿了人,萬一乾隆受了徐硯書的羞辱,自己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唯有冰兒緊張得近乎興奮,摩拳擦掌,等有人過來動手就打還回去。
大堂上氣氛一下子張弓拔弩,寶慶冷着臉站在一旁心生得意;乾隆臉色鐵青,揮動紙扇的手卻沒有絲毫異樣。班頭半跪着請命:“太爺,打多少?”
“打多少?”徐硯書圓胖的臉上浮出迷惑的神色,搖搖酒壺又笑了,伸出三個指頭,“壺小,就打一斤吧!”
“什……什麽?”
沒有人不在此時大眼瞪小眼、哭笑不得的。臺下剩餘的寥寥幾位百姓不知誰起了頭,轟地爆發出一陣大笑。寶慶見這活寶縣令做出這番相聲來,在那兒幹噎。乾隆不知該笑還是該氣,臉依舊板得鐵青,神色裏已帶了幾分忍俊。
“笑什麽?”徐硯書沖下面一瞪眼,“哼,古來聖賢……呃……多寂寞,唯有飲者……呃……留其名。懂什麽!……呃。”旋即拿了酒壺伸手過去道:“一斤,要上好的花雕。”班頭伸手欲接,徐硯書卻把手縮回去,指定乾隆道:“他懂酒,我要……他給我打!”
班頭聽了這樣的堂谕,真真要笑笑不出,要哭哭不出,見自己猶豫一會兒,徐硯書居然瞪起眼睛要去摸竹簽的樣子,心道:反正我不過一個雜佐,将來鬧笑話、吃挂落還不都是你的事!伸手接過酒壺,直遞到乾隆面前:“喏!拿着!”乾隆見面前這麽大一個瓷壺,哭笑不得,他不肯伸手去接,冷然向堂上道:“舉杯銷愁愁更愁。你不知道麽?”
霎時間,徐硯書目光如電地一瞟乾隆,又恢複了傻呵呵的笑容:“與爾同銷……呃……萬古愁……”見乾隆他們還愣愣地站在原地,揮手道:“跑啊!——為縣太爺打酒,還不快快的!……”三人這才猛地醒悟,這縣太爺居然是借酒裝瘋巧計放人!此時哪還猶豫,鄂岱伸手接過酒壺,轉身立刻護着乾隆離開了縣衙。
寶慶這時也了悟了,咬牙切齒道:“徐太爺,我可領教了!行,咱們那爺面前說話去!”轉身想走。徐硯書不依了,他怎麽能讓寶慶再去搬範崇錫這救兵呢!他仍是佯醉的面孔,一板臉:“大膽!正主兒還在這裏,你要翻天了不成!拿住他!……呃……”
班頭無奈,揮手叫上來幾個人,低聲地好言勸道:“寶大爺,咱們老爺今兒醉成這樣,我們又不能不聽話。您擔待!先委屈一旁坐一會兒去。”寶慶大怒,揮膀子甩開幾個衙役,冷笑着指定了徐硯書身後幾個面面相觑的書辦和師爺:“你們好有種!以為今兒個攀上了粗腿子了?有你們哭的時候!”徐硯書懵着雙眼,指着趙明海道:“收押!”趙明海已然松了口氣,也不掙紮,任着被帶下去了,寶慶也一道被帶到一邊。徐硯書走到書辦旁邊,見他居然淋淋瀝瀝也寫了一張紙的案卷,也不及細看,正好肚子裏酒水上湧,“哇”的一口,倒了一攤黃湯綠水在案卷上,書辦差點也吐了出來,傻眼地看着自己寫就的、只差趙明海畫押的案卷失神。徐硯書踉踉跄跄離開了大堂,而且,下午範崇錫幾次派人來“請教”,都被門房打了回票,範崇錫氣怒不已,第二天親自來找他時,後衙已經人去樓空,只有全套朝服還攤放在床上。這是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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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表乾隆那裏,一行三人匆匆離開縣衙,直走到一條小夾道中,才慢下步子。乾隆問道:“鄂岱,其他人……”
不消他全說,鄂岱自然明白:“回主子的話,除了派到蘇州傳尹繼善的兩個人外,餘外也都跟随主子護駕。”冰兒好奇地回頭看看,乾隆道:“看什麽!沒的現眼!你知道他們在就行了,不會落下我們的。”
冰兒笑道:“原來護衛主子這麽有意思!”乾隆哼了一聲沒多話。
冰兒卻是好奇,“徐縣令也真是有好玩得很!”冰兒道。
乾隆卻是一聲冷笑:“雖然今天是放的我,但瞧他把審案當兒戲!昏聩之至!”
冰兒吐吐舌頭,大不以為然。乾隆道:“以你看,他必然是個好官。”冰兒“嗯”了一聲,乾隆斥道:“愚頑沒見識!”四下裏一望,卻犯了躊躇,原來租下的小院已經退了租,如今又是這般惶惶的樣子。“找家客棧吧。”乾隆道。
鄂岱不大願意:“主子爺,到處還沒有關防好,何況這裏客棧,條件也差,我們又沒有帶鋪蓋。”
“那怎麽辦?難不成到翠意樓‘借幹鋪 ’(3)?”
這沒好氣的語氣,顯見的是不悅,鄂岱低頭不敢則聲,趙明海不在,自己依次序就是乾隆身邊管事的侍衛,榮耀尚未品得,先鬧了一肚子的虛驚,責任重仔肩,也不敢有分毫怠慢。
“我肚子餓了。”冰兒不識時務說道。乾隆眉一皺,回頭乜了她一眼,又四下裏一望:“你就是吃上頭有勁!這裏哪去找飯莊酒樓?”不過這一望倒望出點什麽東西來,乾隆停了口,若有所思四邊打量,冰兒直指着遠處一棟三層小樓,道:“那聚合館是不是有吃的?”
聚合館內,曾面會徐硯書,更曾攜手佳人。食味如何,已經不大記得,唯有佳人在旁,面紅臉熱的羞澀之态,算得上秀色可餐。然而,再一想瘦西湖邊,佳人的冷淡,半生只在後宮女人陪着小心趨奉中的乾隆還是有點受不了,本就有些沉沉的臉色更是陰得厲害,話都不願意說,只順着巷子中漫無目的前行。
“長……長四爺……”
背後小心謹慎的一聲低喚,乾隆步子滞了滞,欲待不回頭答應,終究覺得不大禮貌,何況言聲的是岳紫蘭的父親岳耀祖。
畢竟還是回頭露了個笑臉:“我道是誰!這麽巧竟然在這裏遇到了!”
岳耀祖神色卻有些慌張,擺擺手道:“我也剛從縣衙過來——進屋說!”邊說邊敲了敲一旁一扇窄門:“老婆子,快開門!”
脆生生的一聲答應,乾隆想要退步已經晚了,岳紫蘭端着半盆水開了門,見乾隆時也愣了。兩個人尴尬地對站着,乾隆啜嚅了半日“我……”終于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岳耀祖撂下挑子急聲道:“這裏人眼雜!衙門的事我都看見了。您是好人!我們也不是不知好歹、忘恩負義的人家。——什麽都不用說,快進去。”
“這是?……”岳紫蘭想說話,不知道為什麽話也沒說出來,臉也紅透了,一失手便把半盆水潑在乾隆腳上,心裏一慌就更急了,蹲下去想擦又發現沒有可擦的東西,冷不防乾隆輕輕扶起她,一行人飛快地走進屋。岳耀祖把挑子挑進去,警覺地四下望望,把門從裏面鎖上了。
岳紫蘭的母親岳朱氏捧上幾杯茶放在乾隆等人的面前,乾隆端起沒滋沒味地啜着,偷偷擡眼一瞟岳紫蘭:她正拿着繡花繃子拈着針發呆,有心說兩句話又怕唐突了彼此都尴尬,好幾次話到嘴邊還是裝咳嗽掩了過去,“咳”了好半天才逼出一句:“近日好麽?”
岳紫蘭更是頭都不敢擡,簡簡單單只答了一個字:“……好。”
乾隆又問:“是不是你父母已經為你說了親了?……”
岳紫蘭疑惑的眼波在乾隆臉上繞了一圈,很快低頭用勉強可聞的聲音道:“是……”
就這一瞬間的眼神,乾隆已經知道她在撒謊,可這謊是沒法也不能戳破的,只好“哦”了一聲,悶頭喝茶,又覺得自己不太禮貌,又強笑着加了一句:“恭喜呀!”
這一來兩人更沒話可說了,乾隆只好裝着打量房子,卻發現地方實在太小了:就三間瓦房,岳家三口已經很擠了,再加他們三個實在不容易。這時岳耀祖端着茶食前來奉客:“吃……長四爺吃……粗東西,叫您見笑了!您不用說什麽,這兒雖然窄小,但收拾收拾住得下,您現在是叫什麽……‘龍落淺灘遭蝦戲’,放心,會好的,會好的……”
他并不會說話,但就一句“龍落淺灘遭蝦戲”讓乾隆不由動容,瘦西湖相遇的不愉快立即煙消雲散了。
晚飯,吃得頗為尴尬。岳耀祖宰了養了好幾年的老母雞炖了一沙鍋湯,又去割了肉買了菜,熱乎乎地燒了四菜一湯來。岳耀祖為難地搓手道:“長四爺,真叫委屈您了!本來該好好招待您的,怎曉得昨天剛去當鋪裏把夏天衣裳贖了回來,早知道應該再晚兩天的,現在又不急着穿……”乾隆此時千萬種感覺糾纏在心上,山珍海味也斷難下咽,勉強笑道:“您說哪兒的話!叫您擔着我的風險已經是很過意不去了。不過你放心,最多再兩天吧——只要能過去——一切定會有分曉!”說罷,主動舉箸,搛了一筷雞肉入口,做出津津有味的樣子連聲誇“香”。岳家三人淳樸地笑了。乾隆偷眼望岳紫蘭,覺得她的鵝蛋臉和隐隐約約的小酒窩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清純而嬌媚,與費漸卿完全是兩種不同的類型,心裏卻不由一陣惆悵,只低了頭扒飯。
吃完,岳耀祖和岳朱氏下廚收拾了,岳紫蘭站起來,雙眼只敢瞧着前方地上:“長四爺,您和鄂爺睡西屋,我和長小姐睡東屋,我爹娘在堂屋打地鋪。我給您先鋪床去。”
乾隆欲待推辭也容不得他推辭,他暗暗擺手止住鄂岱和冰兒,自己跟着岳紫蘭進了房間,房子雖破舊,但收拾得幹幹淨淨。岳紫蘭單膝跪在床上抹平毛青布床單,放平被窩,又放下粗紗帳子,口裏說:“長四爺,您別嫌這兒不好,小戶人家,就這樣了……揚州入了四月,蚊蟲也開始鬧了,不放帳子是不行了——”她一轉身突然停了口:乾隆正堵在她身前,竟使她有些透不過氣來。
自從那日被岳紫蘭擺臉色後,乾隆一直特別守禮,和岳紫蘭站這麽近是頭一次。凝望着岳紫蘭的臉,乾隆終于問道:“是我做錯了什麽嗎?”語氣淡然而情深款款,岳紫蘭一瞬間就想落淚,努力睜大了眼睛看着地面,沒讓眼淚落下來。
“沒。”岳紫蘭深深低下頭,想逃開卻不知怎麽挪不動步子。
“那那天為什麽那麽對我?”
“長四爺!”岳紫蘭終于忍不住淚水漣漣,“紫蘭是窮人家女兒不假,可是也要身份、臉面、性命的!”
“……”
“四爺,我們不是一個層面上的人,知道沒有結果,幹嗎非苦苦追個沒有結果的結果?!”
話說得繞來繞去有點滑稽,但乾隆笑不出來,半天踱至窗口,背手嘆道:“我明白。有時全天下最傻的就是我了。”
“四爺!”岳紫蘭欲言又止。
乾隆回頭溫存一笑,摸出一些金銀锞子塞進岳紫蘭手裏:“拿着——別說‘不’。紫蘭,你知道麽,我的長女也和你一般大。她是個很溫柔知禮的女孩兒——也和你一樣。……紫蘭,這是我給你的嫁妝錢,沒別的意思,我把你當女兒看待,懂嗎?……懂就拿着,收好了。将來尋個好人家。……”關系交割清楚了,他感到自己手心裏岳紫蘭的小手冰涼而顫抖,覺得自己心尖上也有些發苦,撒開手柔聲道:“早點去睡吧。這些日子要叫你生受了。”
岳紫蘭握着一大把金銀锞子,咬着嘴唇不讓自己放聲,深深一屈膝退了出去,奔到她以為沒人聽到的地方,放聲大哭。
作者有話要說: (1)大比:限定期限破案或捉兇。
(2)爛衫:生員(秀才)穿的衣衫。
(3)到妓_院借宿的委婉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