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谲縣令借酒裝瘋
從小養成的習慣,未到五更,乾隆驀地驚醒,醒來便想起自己所呆的地方,一側身見費漸卿光滑的胳膊橫在被外,一把青絲半掩着玉容,眼角卻有沒拭盡的淚痕。昨夜缱绻,才發現費漸卿竟是處子之身,乾隆說不上心裏是個什麽滋味,自己輕輕起身穿了衣服鞋子,回頭又輕輕用被子蓋住費漸卿的胳膊,費漸卿卻警敏地驚醒,胳膊半撐起身子:“長四爺,這麽早就起了?”
“嗯,平時習慣了。”乾隆淡淡道。
費漸卿眼光卻一閃,也翻身穿衣起床,口裏道:“看來您真是從來沒進過行院。我們這兒的規矩,午時之前是少有人起床的,因為侍侯的小大姐、老媽子總要忙到半夜,所以也總是起得很晚。”“這麽說,我倒是害得人家——還有你——沒能好睡啰?”
“也不是。”費漸卿似有意似無意地問,“我聽說,京裏的大官們因為要趕早朝,所以都起得很早。不知道是不是?”
乾隆笑道:“你想我起得早,也必是位大官了?”他打個哈哈道:“還好,官不算很小。”
“京裏的官不值錢,不過地方上的,還是趨奉得緊。”費漸卿唇邊浮起一抹笑,冷冷淡淡的,似是輕蔑。
乾隆不由警惕:“你是說範崇錫?還是那舜阿?”他眯眯眼想:難道範崇錫或那舜阿和這裏也有瓜葛?他心思極快,要套費漸卿的口風,爽朗一笑,半當真半開玩笑地說:“好啊,你既然發話了,我自然要為你出氣,你說說看,是什麽事?我官雖不大,京裏頭同門故舊倒還不少,上個本子參個誰,還不是難事。”
“範崇錫有幾個膽子?”費漸卿冷笑道,“我還是那舜阿的‘禁脔’呢!”
乾隆不由有點輕視費漸卿,笑道:“那我倒是膽大妄為了,連巡撫的禁脔都敢嘗!”
“您別犯酸。”費漸卿道,“我的勢利,也幫媽媽救了不少人呢。”
“哦?”乾隆覺得有點匪夷所思,正想問下去,突然聽見一陣嘈雜聲,夾雜着誰大大咧咧的喝罵。費漸卿似乎吃了一驚,起身張望了一下,冷眼一橫,小嘴一撇:“真煩人!又來了!”
“誰?範崇錫?那舜阿?”
“都不是。是他們的爪牙。”
來的是那舜阿的戈什哈——哈德依。冰兒和趙明海、鄂岱在門外的抄手游廊裏将就了一夜,這時也被驚醒了,見乾隆已衣衫整齊地沖了出來,兩個侍衛趕過來叫“主子爺”,冰兒揉着惺忪睡眼嘟囔着肩膀被風吹痛了。乾隆這才想起自己沒安排他們倆,畢竟三四月的天氣,露地裏睡一夜的滋味還是不好受的,他有些歉疚地說:“我都忘了!累了你們了。”
趙明海忙說“不妨”,冰兒卻滿心不高興,此時也沒了禮儀規矩,嘟着嘴,靠着廊柱,抱着胳膊不出聲。雜聲倒是越來越大了,乾隆等人趕去看時,卻見哈德依喝得酩酊大醉,坦胸露腹,一手揪着一名妓()女的頭發,一手指着媽媽費小翠:“我就要定了!你敢怎的?!”
乾隆見此,反倒擺手讓冰兒和兩個侍衛站住,靜觀事态。“哈三爺,您不給錢我也沒話說。橫豎這點份子我翠意樓也還供得起,可你有些處,太不盡情了吧!雖說是婊()子,一樣是人生父母養。要有個活命的由頭,誰還來吃這份斷頭飯!真正氣數!”費小翠得理不讓人的樣子,雙手叉腰高聲道,“甭管怎麽樣,嫣嫣你是帶不走的,想在我這兒打人也是辦不到的!你要罵就只管罵,我吃這碗飯的,不怕人罵,不怕人瞧不起!你要再不放手,我叫我們漸卿去和那爺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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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拿那爺吓唬我!你不就仗着有費漸卿那個逆賊家的丫頭給你撐腰麽!還沒梳攏呢!八字還沒一撇呢!惱了咱們巡撫大人,只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其他不說,你又收留查家的人,又收留莊翟氏那個臭婊()子,就這兩條,我一個條陳就封了你這樓!哼!”
“你敢!”
“我怎麽不敢!我也有品級的!”
“你有品級!我知道!”費小翠輕蔑地一笑,“我倒不懂朝廷的規矩,你說你該來不該來!”
乾隆暗暗好笑,按律例,在職官員嫖妓是違法的。費小翠一軍将得哈德依無話可說,惱得紅頭漲臉:“好,好,你不聽我的,将來砸招牌也別怨我!”
“砸也砸我的招牌,哈爺操誰的心呢!”費小翠穩占上風,不緊不慢地說。
哈德依冷笑道:“我們談公事!我問你,莊翟氏那個老騷婆娘呢?她煽動民情,意圖誣陷範知府和那中丞,那時不是你買了她麽?既是家主,我問你要人來了!要到了人,我再問你個‘管教不嚴’之罪!”
乾隆這時才突然想起,那時莊翟氏不正是被賣到這翠意樓,被老鸨仗義放了嗎?他不禁對費小翠刮目相看:可嘆那許多道學先生,往往做人上還不如開行院的鸨兒!這時,費小翠頭一甩:“老娘花十五兩銀子買了,就是老娘的人,愛怎麽處置就怎麽處置。那半老徐娘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每天光吃飯嚎喪,老娘沒那個閑錢養着她活受罪,開發了!”
“莊翟氏是欽犯!你這是縱放欽犯!”
“笑話!”費小翠越戰越勇,“她臉上刻着字說她是欽犯?!是欽犯也該在揚州的牢房裏。扔到我這兒,難道還要我供揚州的牢飯?!”
哈德依口呆舌笨,此時氣得跳腳,老羞成怒指着費小翠半晌:“臭……臭婊()子!你不知道天王老子是誰!我是八大功臣的後人,就是萬歲爺見了我也要低一低頭的,我治不了你個野雞樓?……”
乾隆先聽他罵髒話還只是微微皺眉,猛地聽到最後,臉一下子綠了,猛地轉身吼趙明海:“你是聾了麽!連我都罵進去了,難道還要我去和這沒王法的動手?!”
趙明海早氣得手抖了,挨了乾隆一罵,大聲“嗻”了一聲便虎竄了出去,輕輕幾下擒住哈德依的雙手一扭,哈德依鬼嚎起來。趙明海騰出一手,就照那張滿是橫肉的臉上直甩耳光。哈德依認出了趙明海,還要罵人:“你作死!我又哪裏犯着你了?!”乾隆眯着眼看了一小會兒,大聲道:“趙明海,你就這點兒本事!?”趙明海一愣,立刻明白了乾隆的意思,對鄂岱和冰兒道:“帶爺先走!這裏我處置!”話音落,他猛地飛起一腳把肉球似的哈德依踢到幾丈開外,哈德依恰巧撞在一棵大樹上,趙明海得了旨意,加之也惱恨其人,一步步逼了過去,周圍有人想攔,趙明海大聲道:“想死的過來!”他中氣十足,聲音震得人耳朵發木,哪還有人敢上去。冰兒還想看,鄂岱已經顧不得身份拘束,扳過她的身子往前輕輕推送。冰兒見乾隆也不言聲,快步向前,才明白過來他吩咐趙明海要了哈德依的命。人命關天,非同小可,自然不敢久留這是非之地。匆匆離開間,還聽見哈德依的聲音:先是喝罵,再是求饒,接着是喉嚨仿佛被堵住一般,“啯啯”有聲,然後一片死般的寂靜,少頃周圍便是一片驚叫。
好半天聽見身後費小翠的長嚎:“哎喲我的祖宗天爺爺呀!出了人命了!哎喲這生意還怎麽做啊!……”
冰兒跟着鄂岱和乾隆,已經幾乎是一路小跑。好在是大早,街上行人不多,跑了好一段路,方停下,鄂岱道:“主子爺,總鎮的營盤就紮在附近。”
“不去那裏。”
鄂岱不由咽了口唾沫,試探地勸谏道:“這會子事急,奴才得保着主子平安!”
乾隆冷笑道:“放心!哈德依來得正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倒不信逼不出那舜阿!”
原來打的是這把算盤!
然而鄂岱仍不放心:“請主子爺示下:此刻去哪兒?”
“縣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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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路,反而氣定神閑,找了一家茶樓,要了一個齊楚閣兒,慢慢吃了一碗大煮幹絲,又是一籠細巧湯包,再喝了一壺好碧螺。冰兒見乾隆無事一般,她倒忍不住頻頻回頭,看向翠意樓那裏,生怕有人來捉拿。乾隆道:“你放心,趙明海在那裏頂着,暫時礙不到咱們。”
“那……”冰兒終于忍不住問,“趙谙達不是頂罪了嗎?萬一知縣動真格兒的,可怎麽好?”
乾隆呷着蓋碗中的茶水,好一會兒道:“他有孝廉身份,知縣知府都沒權動刑。人既是他殺的,也不怕認罪。”
“啊?!要是判了刑怎麽辦?”
“五刑是笞杖徒流死,他徐硯書只動得了笞杖之刑,若說殺人抵命的話,少不得報經三法司核決,尚需皇帝的禦批。你想想看……”
冰兒才算明白了些:“那就是說,趙谙達只要認罪,就不能動刑?既然橫豎是死罪,到最後還是皇上一句話而已?”
乾隆微微一笑,贊許地看看冰兒,又對鄂岱道:“等縣裏審好,重罪犯人應該是關入縣衙大牢的。你到總鎮那裏,不拘誰出個面,能保就先把趙明海保出來,不肯讓保的話也打點好,不能叫趙明海在牢中吃苦。”
等到得揚州知縣衙門口,大堂上已經擺出架勢,趙明海站在堂下,微微昂着頭,平靜自若;寶慶坐在一側,臉色略略發青,神色間也不同于一般的跋扈,他一早知道了消息,又驚又怒,因為事在地方,雖然自己也有品級,少不得還是經地方查處,自己與哈德依随巡撫那舜阿來到揚州,也算是一枚“苦主”。由于太早,雖然人命大案,裏面已經通知了,然而知縣徐硯書尚未看見身影,他就自作主張調遣了衙役前去拿人,此時,遠遠見乾隆昂首闊步而來,也是沒有半分心虛的樣子,心裏莫名地打鼓。人到衙門口,見乾隆的眼神飄來,笑意中含着一點睥睨,寶慶不能再假裝看不到,居然擠出一個笑,起身到堂前拱拱手道:“長四爺,別來無恙啊!”
乾隆對他試探的語調極為反感,冷冷一笑,也回了個禮:“好啊,寶爺。不期在這兒遇上了!”
“可不是緣分麽。”寶慶幹笑兩聲,見乾隆毫無怯色,一付坐山觀虎鬥的表情,自己反倒先矮了幾分,假裝回頭咳嗽,向後面的班頭遞個眼色。班頭會意,大聲道:“下面衆人別嚷嚷了!徐太爺要升堂啰——”
衙役們井然有序地按班站好,書辦典吏也鋪紙濡墨。乾隆心裏也有三分緊張,琢磨着若是寶慶要在這裏使壞,自己還得想着法子既不打草驚蛇,又能護着趙明海周全,目光屢次瞥向趙明海,趙明海都是微微颔首,“不敢叫主子操心”的神色,便也靜觀過程。只是站了半天,衙役“虎威”都喊了幾遍了,知縣徐硯書仍不見蹤影。
“莫非知縣如此懈怠,出了人命大案都毫不在乎?”乾隆暗想着,但堂上沒有一個人知道,此時最急的就是這位附郭知縣徐硯書了。
按慣例,人命大案是縣令必須親自、迅捷處置的。聽聞自己的心腹報來案件,徐硯書就倒抽一口涼氣:附郭縣令(1)最是耳目靈動,嗅覺敏銳。那日趙明海與範崇錫堂上一幕,揚州城愛關事的人們早傳得沸沸揚揚,只道這個京裏來的武孝廉面子極大,背景極深,連不可一世的範知府都沒有奈何,好言哄勸着不再鬧事;又知趙孝廉背後的“長四爺”更是有京中內府的淵源,其間牽藤搭脈,不知牽扯幾何;又知寶慶和範崇錫素來沆瀣一氣,這次送了個人命案子來,焉知不是借刀殺人?
自己中年中式,也不過默默無聞做個七品小官,不圖升發,總也不願牽扯到範崇錫那些肮髒事情中去,可是得罪不起,輕慢不得,自己就如賭桌上被逼着壓牌九,輸掉了就是身家性命!——又是何苦!!
鼓聲一響,徐硯書就披挂好朝服,準備上堂,今天的他特意留了個心眼兒,從大堂的側門看了看,寶慶神色、趙明海神色,都深奧難測。徐硯書更是犯了躊躇,如此燙手的山芋,該怎麽才能丢掉?“得有兩全之策!”他暗想,“保不住頂子,也要保住腦袋。”
他背手來回走着,外面班頭不知何由得到自己已然準備妥當的消息,已經喊了“升堂”,堂威也喝了起來,徐硯書心裏惱恨不知輕重的班頭,又驀然驚覺這可能都是寶慶搗的鬼。不過這時再不出去就是嚴重失職了。徐硯書焦急極了,一急,就口渴,拿起平時總要放在唾手可得地方的酒壺,徐硯書猛灌了幾口辣辣的白酒,這一灌,倒灌出個主意來……
堂外圍觀的人群已發出悉悉嗦嗦的議論聲,突然聽見有人高吟道:“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一片靜寂之後,大堂側的門簾一掀,徐硯書雙眼微饧,亂着步子走了出來,手執一把錫壺直往嘴裏灌,卻死活找不着自己的位置在哪兒,醉眼朦胧見有什麽矮東西,便一屁股坐了上去,一邊的班頭忙扶住他:“太爺,這不是座椅,這是行刑用的凳子!”
“不早說!”徐硯書借酒蓋臉,回手甩了班頭一記耳光,班頭半邊臉通紅,一會兒脖子耳朵也通紅,然而也只好自認晦氣。兩個書辦忙把徐硯書扶到正案上。大家不由大眼瞪小眼:這縣太爺大早喝得酩酊大醉,案子如何審下去?徐硯書趴在公案上打了半天酒嗝,吃了一大杯涼茶才略清醒些,一拍驚堂木道:“什麽案子?”
寶慶此時不願出頭得罪“長四爺”,給班頭遞了個眼色,班頭忙禀道:“回禀太爺,翠意樓裏,有人唆使被告趙明海打死撫臺的戈什哈哈德依。人命系實,請太爺定奪。”
按例,接下來該委派仵作,親自驗屍,再審明被告,斷案決獄。未曾想徐硯書努力睜着朦胧酒眼,雙手在案幾上亂摸。班頭道:“是不是傳仵作?”徐硯書大大地打了個酒嗝,大着舌頭半天才說明白一句話:“……不用……傳四道菜即可……”
下面百姓哄堂大笑。乾隆一直奇怪徐硯書的作态,退過半步,問身邊觀看審案的一個閑漢:“怎麽?徐太爺經常喝醉了審案?”那閑漢正瞧得高興,笑道:“我們徐太爺愛酒如命,那日不吃上三五盅?不過今朝這樣,倒是頭一次。有趣得緊!”寶慶暗罵徐硯書馬尿灌得不是時候,見下面哄然,心裏氣怒,不過縣令颟顸,他也不能就此示弱,好歹造下輿論,等徐硯書清醒之時,還可以給他個難堪,逼他照自己的意思斷案定谳。他見徐硯書一個勁兒的說胡話,便試探地向趙明海道:“唉,趙孝廉,你我都是滿人,本同兄弟,我也素來敬你本事,有惺惺相惜的意思。說來也不能怪你,翠意樓那種地方,我早就叫老哈少去,他噇了黃湯,本就是個無賴,為了争個婊()子打架鬥毆是常事。只沒想到得罪了孝廉您……也合該他命短,倒連累了你……”
趙明海官場上滾爬過的人,寶慶區區伎倆豈能哄他上當!趙明海只是冷冷笑道:“寶兄說話好沒道理!誰為争婊子打架!”說到這裏,卻也不往下說了,閉口不言,反而鬧得下面聽案的人心裏癢癢,活似聽書聽到了關節,突然說書道一聲“且聽下回分解”一般。
寶慶正等他接口,搖頭道:“趙孝廉也不必擔心,我們這裏過場是要走的,不過我們那中丞素來惜才,必不會委屈孝廉。何況……”他瞟了瞟下面人群中站着的乾隆,便想把水攪混,“何況事有因由,也不能白讓孝廉兄背這口黑鍋。內務府裏,權大勢大不假,坑蒙拐騙的也不少。不知孝廉知也不知?”
乾隆聽寶慶話鋒,知道他也有三分明白自己打的是虛幌子,不過尚不敢敲定。水至清則無魚,倒也不怕寶慶攪進來,淡然給了趙明海一個眼色,趙明海自然明白,道聲:“我自然相信有公論。”又不再講話,全神貫注等着上面的縣太爺發問審案。
班頭勸道:“太爺,派仵作吧。天氣熱起來,怕屍身放不住,到時候傷情不明了,只怕難驗了。”
徐硯書也明白,只不過裝糊塗不容易,自然不能随意拆穿,只是伏在案上含糊點頭。班頭便自作主張派了仵作,知道縣太爺這副德行也去不了現場,只能在堂上靜靜等待。
作者有話要說: (1)附郭縣令,即知縣和知府在同一座城裏,這樣他的一舉一動,都要受到牽制,日子也比較不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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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開始沒命的打()了。真要寫h文,這點關鍵字算神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