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白龍魚服訪豔跡
早上雞鳴,乾隆人已經醒了,卻不願意睜開眼睛,昨晚想了半夜的心事,竟似乾隆四年處置弘晳他們私設七司衙門一般,心裏籌措了千百遍,雖自覺無有不妥善的了,但前半夜還狠得下心,後半夜還是優柔了,思忖之中迷迷糊糊睡着了也不知多久,此刻便覺得頭腦裏昏脹,實在不想動彈。
不過打地鋪的冰兒雖然睡得甜香,外面的侍衛已經心急如焚了,直等到窗戶上大亮了,趙明海才在門外輕聲問道:“主子起了嗎?”
冰兒“嗯”了一聲翻身又睡,乾隆直起身問道:“什麽事?”
趙明海猶豫了一下,輕聲回禀:“回主子,姜家老太太出事了。”
終于來了!乾隆倒也不覺意外,壓低聲音道:“你等我出來說。”說話間,冰兒也醒了,見乾隆翻身起床,已經自己穿上了鞋,忙到一邊架子上拿了衣服,乾隆只披在身上就出門了。冰兒一邊更衣,一邊聽外面趙明海的聲音,雖然不高,字字詞詞清晰可聞,而且在她聽來,實在是驚心動魄。
“……屍首有刀痕,就在離這裏不遠的地方,手邊包裹還在,包裹布還是我們家的。知縣徐硯書那裏接了案子,比定了期限,正在喚三班捕快捉拿真兇。”趙明海頓了頓,似乎在等乾隆的反應,但許久未聞,只好自己試探道:“聽說範崇錫以前栽贓,也多是這麽搞的。我們是不是換個地方住,或者幹脆到總鎮那裏?”
又過半晌,才是乾隆的冷笑聲:“他的線撒得好廣,逼我逼得好緊!只是他自己不知道物極必反的道理麽?放心,範崇錫心中欲望未足,現在不會動我。不過,我要動他了!”
冰兒從未見過乾隆處置貪官污吏,心中說不出的激動興奮,然而一個上午,乾隆只在屋前讀書,神色平靜得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冰兒數次試探地問:“阿瑪,我們要做什麽嗎?”乾隆眼睛一寸也沒離開書,淡淡道:“你急什麽?慌什麽?這點定性都沒有,能成什麽事?”
直到吃午飯時,乾隆看着桌上擺着的岳紫蘭送來的菜肴點心,眉目間才微微有些傷懷神色,倒比平時多吃了一些。飯畢,拿茶水漱完口,乾隆才吩咐道:“除卻這段日子的工錢外,額外開給劉媽和阿玉兩吊錢,算做辛苦服侍的賞賜。然後讓她們離開吧,不用再來了。”然後轉頭問鄂岱:“你的差使都辦好了麽?”
鄂岱忙跪下回話:“回主子,已經布置好了。綠營總兵那裏,依主子旨意,先不動聲色,但知縣衙門、知府衙門、巡撫暫住的公館及園子,都派了人盯着。另外,也配了人在我們這裏。”
乾隆點點頭說:“一會兒我要出去,你跟我們這裏的綠營招呼一下,不用跟着。”
鄂岱吃了一驚,乾隆面無表情,擡頭看看日頭:“還到幽篁小居那裏。”
冰兒不由有些耐不住:“去做什麽?”
“做什麽?你最想做什麽?”乾隆笑道,“‘煙花三月下揚州’,你不就最喜歡玩兒麽?這個時候不好好逛逛,什麽時候還有機會好好逛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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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換了一身富貴打扮,又吩咐冰兒穿戴一新,笑吟吟看着她道:“你站在那裏不動不說話,倒還有點閨秀的樣子,只是一說一動就露了餡兒。這一身花紅柳綠的,頗有暴發戶的滋味,甚好。你怕不怕跟我出頭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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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兒在這上面從不忸怩,笑道:“管他是花紅柳綠還是布衣布裙的,我怕什麽,從定遠到京城,一路走路坐船、打尖住店,還不是我一個人,就沒怕人看!”乾隆笑罵聲“賊大膽”,還是雇了轎子,帶着趙明海、鄂岱兩個侍衛和冰兒一起去了瘦西湖。
瘦西湖因湖體狹長而得名,沿湖兩岸水榭映影,亭閣照晖,名園相連,景色別具風味。它雖然不比杭州西湖有名,在江蘇也算是勝景。一行人随走随游覽勝景,熟門熟路來到“幽篁小居”,門口卻不是小厮守着,兩扇木門緊閉,敲了半天才有人懶懶應門,開門一看,上次宴席上倒是見過,乾隆不知怎麽稱呼,拱手想問什麽,那人已經開口:“李秀才不在。”
這個軟釘子讓人不禁有些尴尬,還好裏面人及時化解了這份難堪,聞聽清麗女聲道:“既是客人,先請進來吧。”
小居确實狹小,過了堂屋,才見女主人匆匆出迎,見面忙是低身一福:“長四爺見笑了。”乾隆看她,大約是剛剛理妝,頭上松松垂個喜鵲髻,只拿一枝“一丈青”绾着,面上敷着薄粉,卻沒有用胭脂,唇色粉紅便覺得有些淡了。也忙回禮道:“應當是我來打招呼,從來不做不速之客的,今日破例了,叫姑娘尴尬了!”
那女子抿嘴一笑,做了個“請”的姿勢,把衆人讓到了花榭中,花榭中蘭花還在,不過幾日工夫,已經凋落了,唯有細葉青青,仿佛拿水抹過一般潤澤光亮,一把琵琶擱在幾上,大約剛才正在試弦。乾隆拿手輕輕一撥琴弦,“叮琅”有聲,如同碎珠濺地,又如玉石相擊,無調而自然有情。那女子捧來茶盤,一一擺好,冰兒率先随意拿起一杯嘗了嘗,乾隆等人方捧杯飲茶,正尋思怎麽開口,那女子道:“長四爺此來,可是找李秀才的?”
這點不用試探,也不用推卸,點頭稱是便是了。那女子神色有些黯然:“他如今不敢來了。”
乾隆沉默了一會兒,問道:“是為李啓的事麽?”
“他阿叔的事自然是不小的打擊。人在牢裏,雖然沒有定案,只怕也難翻了。好在畢竟裏外都是同事故舊,也都打點了,人沒吃什麽苦頭;送了藥進去,說沒傷到骨頭,萬幸。但是裏面放出話來,李公子再不收斂,只怕就要輪到他了。他家裏老爺子也吓怕了,提回去打了他一頓,不許再出來惹事。現在也托了家中一些同年故舊,找範知府托情面。”那女子說到這裏,眸子裏就有些盈盈光色,別轉過頭輕輕太息,“只願他好,奴家也別無所求。”
乾隆低頭啜茶,過了一會兒才擡頭道:“李秀才家境,也是範知府不敢輕易惹的。此時收斂,亦不是壞事。你莫要擔心。”那女子道:“奴家如何不曉得他!他父親也做過一任知府,休致下來,也是揚州有名的紳士。以往有看不慣範知府作為的,還說上兩句,李秀才那回和京中清流認識,還是他父親拉的紅線,他們談起滿漢做官的種種不公,李公子亦把此間事情随嘴說了,沒成想禦史試中,就有言官惹了聖怒。李公子的父親那日看到邸報,吓得臉都白了。”她擡頭看看乾隆,乾隆頭低着,保持着啜茶的姿勢沒變,人卻是呆呆想心事的樣子,少頃目光上擡,她卻分明看見他眼睛中利刃一般的光芒倏忽一閃,很快淡了下去,讓她以為只是自己看花了眼。
在“幽篁小居”停留不過小半個時辰,客氣告辭後,衆人都能覺察乾隆眉頭蹙起,似有心事一般,他仿佛閑步一般在清粼粼的湖邊走了一會兒,眼看天色已經暗沉下來,高樓飛檐中看不清落日,只是西邊天際漸次變成橙紅色,連那些樓臺也宛如鍍了一層金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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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岸花柳全依水,一路樓臺直到山。”乾隆輕吟着,回頭問冰兒,“知道嗎?”冰兒素來山川間游歷,對這些情和景也素來比較木然,此時正走得腳累,猛聽乾隆說話,只是木愣愣地搖着頭,乾隆微哂着又吟詩:“‘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何來這種味道呢?揚州,真是既靡靡又剛硬,還記得剛才游過的史可法祠麽?那還是聖祖爺下令重修的,聖心深不可測啊!”他又似觸動了心弦,微微皺了眉,嘆了口氣說:“倒是岳武穆說的:‘文官不愛錢,武将不惜死’,可如今的揚州,有麽?……‘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雖非烽火,可如今仍舊富庶的揚州,怎的就叫人哀傷呢?”
他說得投入,趙明海和鄂岱等侍衛雖然不大懂,也畢恭畢敬地聽着,冰兒卻忍不住打了老大的一個呵欠。乾隆不禁有些生氣,白了她一眼直往前走,冰兒卻不知好歹地突然有了精神,上去扯扯乾隆的衣袖,乾隆不高興地問:“怎麽了?又有什麽事?”
“瞧,那不是岳姐姐嗎?”
這句話說得乾隆也喜了起來,順着冰兒手指的方向望去,可不是岳紫蘭正在和岳耀祖一起叫賣着雜貨嗎!看樣子,生意甚是不錯。乾隆見到岳紫蘭,便覺得心事乍寬,神氣清爽,笑盈盈用扇子一點:“走,看看去。”
岳紫蘭臉上還微微帶着些青紫傷痕,好在不顯,夕陽西斜辰光也看不清楚。雖忙,她卻有些魂不守舍,看着不斷有游人把錢丢進父親的笸籮裏,竟高興不起來,木讷地幫着招呼、遞貨、收款,見有誰拿起一把黃楊木梳,擠出笑道:“客官,這是上等黃楊木的,二錢銀子。——長四爺!”
“是我。”乾隆含笑看着岳紫蘭,一點下巴示意趙明海,趙明海忙掏出碎銀子遞過去。乾隆道:“生意很好嘛。”岳紫蘭覺得渾身的血都湧到頭頂,哭,哭不出;笑,又笑不出,尴尬地低頭不語。一旁的岳耀祖先也是一愣,忙來打圓場:“原來是恩人!這是怎麽說的,哪能要您的錢呢!上次那銀子還沒還上!”
乾隆只顧盯着岳紫蘭,笑嘻嘻說:“早就說了是給你們的嘛,還談什麽還不還的!你們做生意也是不容易的,我對錢無所謂,收下吧,啊?——紫蘭,臉色不大好,是不是累了?你也別太辛苦自己。”
“謝長四爺關心。”岳紫蘭低下頭,咬了咬嘴唇,冷冷地抛出一句,別過頭來招呼別的客人。乾隆對岳紫蘭,還是第一次碰這麽個軟釘子,不由一愣,又笑道:“這是怎麽了?”
“沒什麽。——爹,我真累了,反正今兒生意也不錯了,我們收攤吧。”岳紫蘭怕乾隆再糾纏,一擡手把放貨物的油紙一卷,裹起貨物。岳耀祖看看女兒,似是愣了一愣,對乾隆賠笑道:“她這幾日身子不好,長四爺擔待!”也幫着收攤。
乾隆怔在原地,還在問:“怎麽了?”岳耀祖有意無意隔開乾隆和岳紫蘭,笑着亂打岔:“丫頭哪兒敢高攀貴人。——昨天我和她娘為她說了門親,兩下裏一相都合意的。——長四爺家在京城哪兒?不定小老兒什麽時候去謝恩,或者叫蘭兒拜長四奶奶做個幹女孩兒,給四爺盡盡孝。……”他夾七夾八說着,都是絕了乾隆想頭的話,冷不防岳紫蘭說:“爹,早收好了,還不走?”乾隆靈醒過來,眉頭打了個大結,卻不知何由發火,眼睜睜看兩人逃命似的離開,半晌才說出話來:“這算是唱的哪一出?他們像撞見了鬼似的!”
冰兒道:“看情形,是怕……”一瞥乾隆臉色很難看,又打岔笑道:“這梳子真漂亮!一定是岳姐姐的手藝——”冷不防乾隆突然發了脾氣,一把奪過木梳扔進河裏,濺起好大的水花,沉下去又悠悠浮上來,在滿是落英楊花浮萍的瘦西湖水裏一蕩一蕩。乾隆跺跺腳回頭就走,趙明海很少見他這樣,不敢發話,緊緊跟上。冰兒卻覺得乾隆這火實在沒來由,可惜地看看水裏的梳子才跟了上去,卻聽見乾隆走了幾步停下來在吩咐趙明海:“趙明海……想法子把梳子給我撈上來。”連趙明海一起一愣。
梳子撈上來,乾隆細細看看,又用手絹擦掉上面的水漬,拿塊新帕子包起來塞進懷裏,長嘆了一聲直往前走,幾步後又回頭,一臉發洩怒氣的橫勁兒,厲聲問趙明海:“你在這帶轉悠過不少次,那個酒家的酒好?”
“酒家?……”趙明海似乎咽了口唾沫,才輕聲道,“這裏酒家也有,不過基本都是供行院的。”
“那就行院。”
這可不是好名聲,趙明海張口想勸谏,看看乾隆的樣子沒敢,回頭給冰兒使使眼色,冰兒也搖搖頭。趙明海聽見乾隆表示不耐煩的“唔”聲,忙擦擦額角的汗道:“行院是有的,瘦西湖邊就有好幾家。只是主子,這行院……”
“哪來這麽多廢話。我問你哪家好些?”
“奴才鬥膽。”趙明海舔了舔嘴唇,“主子白龍魚服,怕不大合适……何況出來時太後也說了……”他話沒說完就被打斷了。
“你別找着人壓我!”乾隆暴怒地一回頭,怒容一顯而斂,冷冷道,“就你們仨在這兒,誰嘴長叫太後知道了,我叫他不好過!”說罷,也不顧三個人表情錯愕,回頭就走。
冰兒吐吐舌頭跟上,趙明海輕嘆一聲也跟上:這皇帝逛妓院,終歸不是好名聲;妓院裏魚龍混雜,安全也着實叫人放心不下。
一行四人漫無目的地轉悠到黃昏。此時,天邊唯餘紅霞,瘦西湖邊幾座高樓已升起了“氣死風”燈,紅紅綠綠倒映在湖水中,與半是瑟瑟半是紅的湖中餘霞争輝。湖中還有不少畫舫,切切嘈嘈的樂聲若隐若現。只覺得四面都有桃花為面柳如眉的漂亮姐兒,但乾隆只是皺着眉,正眼都不瞧。趙明海和冰兒小心翼翼跟在四處亂走、步伐匆匆,根本就不像來“打茶圍”“吃花酒”的乾隆身後。一條花街走了兩三遍,一鈎明月不知何時已然淡淡地挂在天邊,“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但四個人壓根就沒心思去欣賞,最後,幾個人都覺得腳痛腰酸了,乾隆才在臨水的一家行院前停下腳步。
作者有話要說: 這兩章的題目取得真是俗透了,想不到好的呀,抓頭……搶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