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殺雞儆猴做月老
乾隆雙手顫抖,只覺得眼前那塊青石板地面,淋淋瀝瀝,盡是血污,污人目光。耳邊傳來範崇錫的聲音:“剛才慢客了。長四爺,請到花廳用茶。”
宮闱朝堂,波詭雲谲,此處區區,雖一時膽顫,畢竟還不足以叫皇帝色變。乾隆聲色不動,暗暗長吐納氣息,平靜道:“剛才孟浪了,打擾大人公事,長某應該先賠罪才是。”
範崇錫臉上便有得色,換了可掬的笑容,把乾隆讓進了花廳。聽差奉來茶水,乾隆一看,極為清隽的細白瓷蓋碗,上面三藍釉色畫着幾枝蘭花,題着詩句,風雅之極,揭開碗蓋,是上好瓜片的清芬,然而啜到口中,唯餘苦澀而已。兩人都只默默品茶不言聲,終于還是客人先打破了沉寂,乾隆笑道:“大人好品位,這茶清氣。”
範崇錫亦笑道:“人清則茶清。”
乾隆暗暗冷笑,臉上還是三分淡然之色,又品了一口,方始放下蓋碗,拱手道:“ 長某區區商賈,得大人厚愛,一直抱愧于心。昨日又蒙大人見賜,實在有愧。長某并不想幹涉大人地方事務,只是莊家之女,年歲尚小,心中也有些不忍。”
範崇錫見他做戲,自己少不得也得陪着做戲,一派正氣神色:“诶,地方民風不樸,叫長四爺笑話了。我為官也有十餘載,看年歲也應比長四爺癡長些許,有些話雖然說出來不大好聽,長四爺權念我是肺腑之言。”不等乾隆假裝客氣,已經不客氣說道:“莊小倩的事情我也不瞞長四爺,原是有意做個冰人,為莊家和巡撫那大人牽一段紅線。那大人正當壯年,家中正室夫人一直無所出,念叨着要納個妾。娶妻娶德,娶妾娶色,難得莊小倩容貌清麗,也讀過一二詩書,雖然為人有些刁悍,本官倒也誠心為她着想。莊家若能有這麽個女婿,将來升騰發達都是一定的。今日他們父子不過生員,明日就可補了監生,将來中舉選官,還不是那大人一句話!”
範崇錫頓了頓,突然目光直直地盯着乾隆:“長四爺,你是京裏人,那大人如今烈火烹油一般的權勢,你不會不知道吧?不說內務府裏,他故舊極多,就是将來想在京裏京外有所升發,也不過那大人片言只字而已。——你說莊家傻是不傻?”
乾隆聽他竟然毫不掩飾構陷莊家的本意,又拉東扯西只管談那舜阿的權勢地位,正不知他葫蘆裏賣什麽藥,心中盤算着,帶着微笑細聽,沒想到範崇錫喝了兩口茶,一雙銳利的眼睛直勾勾瞧過來,說出的話也讓乾隆心中一震:“長四爺家的小姐,聽劉昭年說,極是婉娈秀美,幾有傾國之姿,進退言談也頗有大家風度。不知年歲幾何?許人了沒有?”
原來範崇錫打的是這般算盤!
乾隆心中怒火直沖,卻笑容可掬道:“大人過獎了!大人美意,長某已經明白了。不過長某是旗人,旗下女子,不經大挑,是不能私自許人的。”他又着重加了一句:“長某縱有心,也不敢違了國法。那大人縱有心,也不敢在皇上征選秀女之前,先動禁脔。”
範崇錫臉上掩不住的失望神色,想想又不甘心道:“要說選上是難事,選不上總不難吧?那大人如此權勢,你若有意,何不問問他?皇上征選秀女,臣下自然不敢多言,不過宮門一入深似海,萬一也只是指配哪個不得志、窮得叮當響的宗室王公做側室,只怕還不如嫁在巡撫家——等生下一男半女,豈不是掌家的如夫人了?”
乾隆不由對那舜阿多了幾分不滿:皇室選秀女,難道他也敢插手不成?此時嘿然而已。
範崇錫頗多失望,不過旗人送選秀女的規則,他也不大懂,此時寶慶不在,沒有人可以打聽,只好先作罷,也因存着這層心思,對乾隆還算很客氣,又寒暄幾句,見乾隆雖然敷衍交談,但已是急迫想走的樣子,便淡淡道:“長四爺心善,本官也看出來了。有些事情也不是談不攏,只好先再觀望觀望,哈。”端茶送客。
乾隆出了知府衙門,一直強撐着的微笑倏忽不見,臉色暗沉得如鐵板一般,對鄂岱道:“走!”也不叫車轎,拔腳就走。鄂岱自然知道主子心裏極不痛快,不敢多言,牢牢跟上。直走到一條巷子裏,乾隆方停下步子,看看左右無人注意,輕聲對鄂岱道:“今天雖然惹了一肚子氣,不過也不算沒有收獲,範崇錫敢顯形,我離知道實情也就不遠了。這些日子你四處打探打探,有沒有範崇錫選色侍奉那舜阿的其他事情;那舜阿家中有幾房妻妾,都是怎麽來的,也問明白。回到住處,拿朕的手谕,派一個人到駐紮揚州的總鎮那裏調兵馬備着,再派一個人到蘇州府,報信給太後、皇後,說朕在揚州的這幾日事情辦完,辦完後預備回銮;再通知兩江總督尹繼善,立刻飛馳揚州接駕。”他吩咐完,舉頭看看天空,正午剛過,日頭略略偏西,仲春時節,長江兩岸的天氣不涼不暖,十分舒服,陣陣和風拂着柳絲吹來,無事之人陶然欲醉。然而于他,此次江南之行,已經沒有舒心可喜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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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住處,覺得安靜不同往日,進門一看,買來服侍姜家老太的小丫鬟伏在春凳上正睡得香甜,雇來灑掃燒水的老媽子也幹完活回去了。以往總是蹦蹦跳跳出來迎接的冰兒卻不見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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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岱搖醒睡得正酣的小丫頭,叫着她的名字說:“阿玉,我們家姑娘呢?”
阿玉不過十一、二歲的模樣,惺惺忪忪睜開眼睛,像說夢話般道:“自然在裏面……”俄而才猛地驚醒一般,晃了晃腦袋,搓了把臉道:“好像我睡着的時候,姑娘說要出去一下。好像就出去了。”
話沒說完,乾隆已經跺着腳發火道:“胡鬧!胡鬧!”那臉色越發難看,連素來嬌憨膽大的阿玉都不敢則聲,瞥着乾隆進了內間。卧室裏倒是找到了一張寫得亂七八糟的字條,乾隆看了看,焦躁地撕成幾爿丢在一邊。好在日近西斜時,冰兒就回來了,一身靛藍印花的布衣,下面卻系着一條銀紅綢裙,俏生生梳條長辮,見幾個侍衛守在門口大氣不敢出的樣子,吐吐舌頭道:“我阿瑪生氣了?”
鄂岱嘆口氣輕聲道:“快進去吧,氣了半晌了。”見冰兒有點縮手縮腳的,又壓低聲音道:“沒什麽,就算是要揍你,熬着挨兩下就是了,千萬別頂嘴。”
冰兒越發擔心,輕手輕腳挨進去,裏面已經點了燭火,乾隆正就着燭火讀書,火苗跳動,只覺得他神色凝重,也不顯得大喜大怒的樣子。冰兒近身跪下請安,乾隆照舊看書,理都不理,只等翻完一章,冰兒也跪了有一會兒了,才抛下書,拿起手邊一根竹板子。冰兒知道逃不過,乖乖伸出手心,連喘息一口的時間都沒有,就覺得手心裏狠狠地疼了三下,激得眼淚都掉了下來,趕緊把手藏到衣襟底下,另一只手一按,覺得腫起來一層,火辣辣的,似乎油皮都給抽掉了。
乾隆也沒有強她伸手再打,只把竹板子放在書案頭,離着冰兒的腦袋只有三四寸的樣子。冰兒本能地偏開頭,聽見乾隆不怒自威的聲音:“讓你先說,有一句不實,待會兒可就沒剛才這麽便宜了。”
冰兒也不敢抹眼淚,吸溜吸溜鼻子說道:“近中午的時候,岳紫蘭和她爹來過。”
“他們有事?”
“沒有。”冰兒道,“岳紫蘭幫她爹擺攤賣貨,說是順道來,送了點家常吃的小點心——是岳紫蘭自己做的。”說完又吸溜吸溜鼻子,乾隆見她臉上兩道淚痕,一顆淚滴挂在下颌搖搖欲墜,一顆不知去向,狼狽的樣子讓他又有些心軟,問:“你的帕子呢?”
“不知道去哪兒了。”
乾隆從袖中掏出自己的手絹把她的淚痕拭掉,看着她閃着淚光的圓圓眼睛,嘆口氣道:“還‘進退言談也頗有大家風度’,真是瞎了眼了。”見冰兒不解地擡頭,也不願說破:“你不管這些閑白兒。後來怎麽?”
“我送了他們出去,看見有些菜正好下酒,就叫阿玉到店裏沽一壺好酒。等了沒多會兒,阿玉氣喘籲籲跑回來,說紫蘭她爹,被人圍住打了。”
冰兒的性子,極是講義氣的,當時抓起外褂就出去幫忙。動手打人的是一群街上惡棍混混兒,岳紫蘭攔在父親面前,聲嘶力竭大叫道:“天殺的!我們做點小買賣,哪裏又得罪你們了?!你們這是幹什麽!:”為首的惡棍操着根扁擔,趾高氣昂道:“你以為自己攀附着貴人了?也不仔細!今兒算是教訓,明兒再做出什麽來,可別怨爺的手下沒有輕重。就是打死了,爺進去蹲兩天也就出來了。”
冰兒不及細聽,上去把那惡棍一推一個趔趄,轉身扶起岳紫蘭和她爹,兩人臉上都挂了彩,岳紫蘭的父親受傷尤其重些。冰兒道:“到我家去,我給你們上藥。”
紫蘭的父親名耀祖,艱難地撐着腰爬起來,見冰兒的目光卻頗為畏怯,擺擺手連聲說“不用”。
卻說那個惡棍,倒也不提防被猛推一跤,好在身邊狐朋狗友扶住了沒倒下來,覺得頗沒有顏面,撸了袖子上來要動手。冰兒回頭直視着他:“幹什麽?想和我動粗麽?”
那惡棍眼睛一直,轉而笑道:“喲嚯,竟是個漂亮的小娘兒,我從來不和漂亮小娘們兒動粗。”手一伸就來擡冰兒的下颌,冷不防臉上狠狠挨了一抽,還沒反應過來,另半邊臉又是一記,冰兒能開十力弓的手勁,兩下子下來,那人臉上就是兩片嫣紅綻開,煞是缤紛。揚州人視掴臉為羞辱,尤其被女人掴臉更是奇恥大辱,那人自然挂不住,伸手要來揪頭發,旁邊幾個混混也作勢要來幫忙。
冰兒自從出來,便天天纏着趙明海學功夫,好容易見有架打,非常來勁兒,擺好架勢準備試試新學的招式是不是管用。卻聞不遠處一聲唿哨,幾個惡棍混混們俱是一愣,為首的悻悻然一甩手:“辣塊媽媽!明兒你再要犯在爺爺手裏,爺爺整你個小死!……”罵罵咧咧去了。冰兒也不戀戰,閃眼看看唿哨傳來的地方,只見兩人騎着馬已經背身而去。其中一個身影非常眼熟,冰兒想了半天,才頓悟過來——寶慶!
乾隆聽到這裏,若有所思,沉吟了一會兒問:“然後呢?”
“然後我去看岳紫蘭和她爹,叫他們過來上藥也不肯,叫瞧瞧大夫也不肯,我沒法子,進屋拿了兩瓶藥酒給他們,他們也不知怎麽的,忙不疊地就離開了,一句謝都沒有說。”
“然後呢?你又怎麽弄得這麽晚?”
冰兒道:“我?我當然要去追寶慶了!倒要看看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好不好的派人打岳紫蘭他們做什麽?還蹲在我們家門口!”
乾隆道:“查出什麽沒?”
“沒有。我遠遠的追了一路,追到府衙門口人就不見了。然後回來時聽說縣太爺那裏升堂,我覺得好玩,又去看了一陣子。”冰兒偷偷擡眼看看乾隆,“我一個字都沒胡說。阿瑪別打我了,把手打壞了,誰給阿瑪寫名帖?”
乾隆白了她一眼:“我看你說話也是個混混兒腔調!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今兒這麽冒失,要是出了什麽事情,那還了得!還留那麽一張文字都寫不通順的字條!這陣子,朕為揚州的這幾件案子已經焦頭爛額了,你再添點兒亂——我直接派人把你送回京!……面壁跪着去,跪滿一個時辰才許睡覺。”
冰兒大不服氣,嘟嘟囔囔道:“這還算冒失?這點膽子都沒有,我一個人千裏迢迢還敢回來麽?……岳紫蘭好歹是給我們送吃的來的,我這點義氣不講,還有臉見人麽?……我難道不也是在出力麽?……”乾隆本就是窩了一肚子火的,聽她還不服氣啰裏八嗦的,也不言聲,拽起她的一只手拿竹板子又抽了一頓手心,直打得她哭出聲來才說:“出來幾日,竟忘了自己的身份麽?再敢放肆試試!——跪兩個時辰!”說罷,拔腳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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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再回屋,月亮已經高了,冰兒膝蓋跪着,身體早歪在靠牆的杌子上睡着了。乾隆一肚子的郁結之氣消了大半,見女兒可憐兮兮的這副樣子,又有些不忍,上前輕輕推推冰兒道:“怎麽好這麽睡?起來吧。”冰兒惺忪中醒轉,想要起身只覺得膝蓋一木,頓時小腿肚上像千萬只螞蟻爬那樣又麻又疼,腿腳酸軟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乾隆忙把她扶起來,見她頭上發髻松散,臉上淚痕宛然,伏在杌子上的半邊臉頰上壓出來一片惹人疼憐的紅雲,嘆口氣道:“昨晚上沒睡好吧?困成這樣?”又抓起她的手看了看,兩只手心都又紅又腫,破皮的地方微微向外滲着血絲,心疼道:“你自己有藥沒有?”
冰兒倒不怕挨打,見乾隆此刻溫語款款的樣子,心中那點委屈早抛到九霄雲外去了,擦了擦臉上被淚痕繃得難受的地方,說:“我沒事。天晚了,我去給阿瑪打洗腳水。”
乾隆道:“不用了,我身邊的侍衛也能服侍。你今晚不必操心了,好好睡一覺。”冰兒道:“萬一阿瑪晚上渴了怎麽辦?”乾隆笑道:“茶壺就在桌上,朕又沒有廢手廢腳,自己還照顧不了自己嗎?以前做皇孫和皇子的時候,先帝爺嚴厲,不許保姆太監服侍得太金貴,這點子事情不都是自己做?倒是你——”他憐愛地輕輕撫撫冰兒的鬓角:“天天晚上醒着神兒值侍,只怕沒這麽服侍過人吧?”
冰兒十幾年來最乏的就是親情,乾隆稍加柔情撫慰,她已經是紅了眼眶就要落淚。乾隆點點她的額頭道:“不許哭。明兒眼睛又要腫了,怎麽和朕出去?”
冰兒擡頭問道:“明天要出去?”乾隆笑道:“來時也經過揚州,不過是尹繼善和那舜阿陪着,一大群人一起游逛了幾個園子,又礙着禮制尊嚴,哪裏能得痛快!明兒撿世俗的地方,好好玩他一玩,好不好?”
冰兒自然覺得好,眼淚也一下子收住了,一臉雀躍的神色。晚上,她還是堅持打地鋪服侍,不過畢竟還是孩子,昨日熬了一晚上沒怎麽睡,今日熄了燈,腦袋挨到枕頭,眼睛就和粘住了似的睜也睜不開,只一會兒就睡得熟熟的。乾隆在床上聽見她微微的鼾聲,知道這陣也是累極了,然而自己身累心累,卻翻來覆去睡不着。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