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計中計毒蛇吐信
那晚飲至醺醺然,卻不是酣暢,只是借酒澆愁而已。趙明海扶着乾隆回來時,早已打過三更了。冰兒點着燭火也還沒用睡,見到趙明海時急急道:“剛才我們的人從蘇州加急送來一封密折,要不要給皇上看?”
趙明海見乾隆已經醉得有些不省人事的樣子,試着叫了幾遍,只是昏昏說些胡話,無奈道:“主子這樣,怕也處理不了折子。我去沖碗姜醋湯來,您服侍主子先睡下。”
乾隆只覺一夜亂夢,清晨如常時一般卯初就醒了,但頭腦裏混沌脹痛,胸口也覺得緊,在帳中問道:“幾時了?”
冰兒在床前打地鋪,幾乎一宿沒睡,此時迷迷糊糊爬起來,掏出小懷表瞧瞧,指針一根指在V上,一根指在VI上,也是自從到宮裏才學會看鐘表,換算了一陣:“卯初二刻了。”搓搓臉又道:“又不上朝,阿瑪再睡會兒吧。”
乾隆正是頭疼困倦的時候,倒下身子閉目又睡,迷迷糊糊剛剛睡着,突然聽到冰兒咋咋呼呼的聲音:“不好!”人也醒了大半,要緊支起身子問:“怎麽?”
冰兒還着睡衣,幾乎從地鋪上彈起身子,沖到案前拿起一封密折遞進帳子:“昨兒晚上蘇州驿遞加急送到的,說要進呈禦覽。皇阿瑪晚上回來就醉得不省人事,叫也叫不醒,趙明海叫我今兒皇上一醒就拿來……我剛才忘了……”
乾隆已經醒神兒,不由有三分惱怒,一把奪過密折匣子,口裏道:“快把帳子挂起來!幸虧你不是禦前伺候的,否則早被打折了腿!……”不過打開匣子,展開折子看了一會兒,乾隆臉上就回轉了顏色,擡頭見冰兒搓着衣角、光着腳站在自己床前,嘟着嘴又有些委屈又有些畏怯的小可憐樣子,又好氣又好笑說道:“這大早上的地氣寒涼,好光腳丫子踩在地上麽?我這會子頭疼得厲害,你上來幫我揉揉太陽穴。”
冰兒利索地蹦上床,跪在乾隆身後為他按摩頭頂,手裏輕重有度,乾隆頓覺頭腦裏清明了很多,贊道:“你的手法倒比按摩處的太監們好。”冰兒得了誇,更加用心,也絮絮挑些有趣的事說些閑話,乾隆含笑聽着,等冰兒都說得口幹了,方道:“朕也有高興的事兒。這是西川剛八百裏加急送來的密折,傅恒在金川節節勝利,莎羅奔已有求降之意,估計五六月就能班師回朝了!”冰兒聽得他的話裏都洋溢着滿滿的笑意:“朕是要親自去迎接他的,那麽揚州的事得更快辦好。”
冰兒伺候完乾隆洗漱,又熬了稠稠的碧粳粥,就着幾樣揚州小菜和一碟揚州包子,乾隆人逢喜事精神爽,吃得比往日都香。見冰兒過來收拾碗筷,她換了一身半舊蜜合色裙襖,外面罩着石青長坎肩,頭發上也只用點翠發藍的銀飾,不由道:“你額娘的大事也過去一年了,宮裏以日代月,不服長孝,你年歲還小,也不用總是打扮這麽素淨,不說穿紅着綠一味俗豔,好歹那些淺碧水紅都是襯你膚色極好的。”冰兒臉上不禁有些哀色,乾隆把她拉到自己身邊,低頭看着她白淨修長的一雙手:“你的手都和你額娘一樣。”其實不一樣,冰兒手心還有一層薄繭,且也不谙女紅針黹,只是一樣素白而不加染紅修飾,天然粉色的指甲自然長成飽滿的橢圓形,乾隆覺得她的手在自己的掌心中如牙雕玉琢一般涼浸浸的,心裏不覺哀婉。
“主子,姜家的老太太在外頭鬧着要走。”
乾隆聽窗外傳來這樣一句回報,不由吃了一驚,起身問道:“可曾問是怎麽回事?”
外頭侍衛說道:“她還是糊塗說不清楚話,只是要走的意思肯定得很,早上粥飯都一口未動,只打了自己的包裹要出門。”
“她家雖然還在,但什麽人都沒有,此時又回哪兒去?”乾隆拔腳走到門外,蹙着眉頭細忖了一會兒,總覺得哪裏不對,又說不上來,轉頭征詢地望着冰兒,冰兒搖搖頭,亦不知所以。乾隆來到門口,老太太已經有點吵鬧的意思,嘟嘟囔囔,時而高聲時而自語,惹得旁邊男女住戶借着出門買點心、倒馬桶紛紛伸了頭來看,竊竊私語聲不斷。
姜家老太突然瞪圓了眼睛,提高了聲音:“你和他們一夥的!你拿着我不放,是想做什麽?是想我死了好霸我家東西麽!我告訴你,你沒門兒你!”竟開始“殺千刀、死絕戶”罵罵咧咧起來,左鄰右舍有的竊語,有的吞笑,還有幾個膽大愛惹事的沖着乾隆大喊:“怎麽,你還多養了個娘不成?”“人家兒子自然要孝敬老娘的,你一個外鄉人在這裏多什麽事?”
乾隆不由有些撐不住,回身進了裏間,恨恨道:“她又受了誰的挑唆?既然好意她領不下來,我這裏也不是盡多吃閑飯的,願意走讓她走吧。”
送走姜家老太才不過小半個時辰,門外又報莊氏娘子求見。乾隆不覺有些奇怪,猶疑了一下依舊請見,延客到廳堂,卻見莊翟氏滿面淚痕,進來就跪地連連磕頭,乾隆不由吃了一驚,上前虛扶道:“莊大嫂這般是做什麽?折殺長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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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翟氏哽塞難言,好一會兒方始斷斷續續說清楚:“大早上衙門裏的李家阿叔匆匆來告訴我,範崇錫那個天殺的,要對我女兒下手了!”
“他要怎麽樣?”
“說是嫌打破了相,準備按淫奔的罪名決杖官賣,官媒都已經到了衙門,只等打完就帶人走。挨打受罪倒不怕,官媒發落,沒有幾個能進好人家的,範崇錫要拿我們家立威,少不得開發到娼寮妓院,操皮肉生涯。我家小倩自幼讀了幾本書,自視甚高,斷不肯為下賤之事,這就是活生生逼她上絕路。要痛快得死,我也不攔她,只怕裏頭多得是輾轉折騰……我苦命的兒……”
乾隆乍聽之下也萬分震驚,回思卻有些不對:“就是以淫奔發落,也需有真憑實據,範崇錫總不能颠倒黑白吧?”
“哼,他要構陷一個百姓,要什麽真憑實據?裏頭已經傳出話來,小倩以前在室時喜歡弄些文墨,那些個傷春悲秋的詩詞,還怕構不出個‘文字獄’來?”莊翟氏嘴唇顫抖,雙目裏射出灼灼的光,“長四爺,我也不敢為難你。若你官場上有朋友,煩請助小女脫困,若是力不逮及,也是我們莊家多舛的命……”
乾隆深吸一口氣,腦中盤旋諸事,萦繞紛亂,卻總覺有根線頭把着全局,卻牽不住。此時事當急迫,也不及細想,好言勸慰莊翟氏道:“你莫急,這事我管到底了,我這就去知府衙門情商,若商議不下來,我……我也自有辦法對付範崇錫。”
莊翟氏重重叩首:“長四爺,不管事情成與不成,我莊翟氏活着一天,給您立長生祿位一天,朝晚敬香長拜,願您公侯萬代!”
乾隆搖頭道:“我不求公侯萬代,只求……只求世間清晏,才不枉半世勞心。”莊翟氏覺得這話說得有點大,不過也無暇細想,揩着眼淚離開了。
“拿我名帖,去知府衙門。”
冰兒和幾個侍衛先聽莊翟氏哭訴,也覺義憤填膺,此時見乾隆不假思索,急匆匆就要找範崇錫對質,也覺得有些倉促。趙明海道:“主子,還不如直接擺明身份,到巡撫那裏,徹查範崇錫。”
“你以為我來揚州,就為了這個範崇錫麽?!”乾隆道,“沒查到那舜阿清白與否,事情不能算完!”
“可是……”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乾隆自己系着外面馬褂的衣扣,修長的手指因為壓抑着氣憤,還在微微顫抖,“那舜阿若是做出辜負朕躬的事來,此時我們豈能打草驚蛇,讓他輕率脫逃?”
“那能不能先籌劃一下?如此貿然前往知府衙門,萬一……”
乾隆一口打斷:“官媒已經等在那裏,等莊小倩一進娼門,只怕就會以死明志,那時,再去救誰?如今等不得了,雖然稍有冒險,料想範崇錫還不敢與我翻臉。——你們也布置人在外頭,若是有異動,立即拿內大臣的關防,拔刀護駕。”
雖然不至于惹到範崇錫起殺心,畢竟此去是要直接撕破臉皮了,趙明海頓覺肩頭重荷。冰兒在一旁道:“我去救莊小倩吧!”
“別胡說八道了。”乾隆道,“你安分在家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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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衙門口,說範崇錫在二堂決獄,亦即不讓衆人觀審,乾隆心裏暗罵他險惡,只好退到角門,遞名帖求見。原以為必然要遭攔阻,都做好闖進去的準備了,沒想到門子一臉輕視的蔑笑,卻連請示裏頭都沒有,直接放乾隆進去了。乾隆便知範崇錫早有準備,心裏不由微感忐忑,猶豫了一會兒,咬牙走了進去,一個門公昂首凸肚在前面帶路。
過了影壁,見周圍無人,乾隆使個眼色給鄂岱,鄂岱三兩步上前,往門公的袖子裏塞了一塊銀锞子。門公皺了眉做出推脫的樣子,鄂岱小聲道:“別給人家瞧見!”門公便不再做作,袖了手在袖中一捏一掂,覺出有七八兩之重,心花怒放,臉上也客氣起來,曲了背小退兩步,到乾隆身邊悄聲說:“長四爺客氣了!不過今日我們大人氣性不好,長四爺還是謹慎為上。那姓莊的女子——”他擡眼看看乾隆,眼神中警告的意味甚重。乾隆驀地明白過來,今日就是一個套,在于把自己套進來。
如此想着,步子便遲緩起來,心中思忖是否還應繼續,然而腦海中莊翟氏痛哭流涕的樣子實在讓他于心不忍,他心中暗道:罷了罷了,小心就是了,若今日不救莊小倩,來日就是殺掉範崇錫抵命,也不值當。
還未到二堂,先聞箠楚慘叫聲。乾隆一怔,加快步子前行,果然二堂門口,範崇錫頂戴補服,莊嚴肅穆正在監刑。地上四個衙役死死摁着一名女子,毛竹大板揮舞間,帶起串串鮮血,腥味逼人。乾隆不久前倒是才刑訊封疆大吏張廣泗,只是這般苦刑加諸弱女身上,也覺得過分。才叫得一聲“範大人”,範崇錫就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揮揮手:“這裏行刑,等下再說。”
一時杖責已畢,杖下女子氣息奄奄,除了手指還在顫抖,幾乎看不出這血裹的衣裳下也是個活人。
“你可認了麽?”
乾隆頓時如聽雷鳴——這不是決杖,竟是訊杖(1)!那女子喘息了半日,聲音細如蚊吟:“你打死我罷!我莊小倩若曾有一絲淫念,便叫我今日杖下死!”
“哼。叫你杖下死,還不是本官一句話!”範崇錫好整以暇撥着指甲,目光斜過來看了乾隆一眼,旋即轉回去看着莊小倩,“這不過還是訊杖,拶夾諸刑你還沒試過呢!你爹爹讀書迂腐之人,教出的也是迂腐的兒女,與上官做妾,雖比不得稗官小說中得嫁寒士,一朝中舉,終成诰命夫人,但末流書生,又有幾個歷任封疆,又有親眷在後宮椒房?你會算是不會算?如今落得淫罪,倒光宗耀祖了麽?我若是你,只有四個字可恨——‘悔不當初’!”
乾隆聽得咬牙,正欲說什麽,範崇錫轉頭道:“長四爺,別來無恙?”
乾隆只得擠出幹笑,拱手道:“勞知府大人垂問,此刻心中,很不好受。”
“呵呵,果然是愛屋及烏麽。”
“大人這話是什麽意思?”
範崇錫一洗上次見面奴顏婢膝、氣急敗壞的樣子,眼睛裏精光四射,捋了捋長須道:“莊翟氏是本地有名的淫婦,本官正在查處她和生員李贊回的奸()情,不想昨兒又聽說莊翟氏早晚數次在長四爺屋裏——”他見乾隆已經氣到握緊拳頭不言聲,自信地一笑:“長四爺,本官早和你說過,本地民風刁惡,見你是個雛兒,自然攀援附會,等你着了道,才知道濕手捏了幹面粉——甩也甩不掉了。”他語氣又一轉:“李贊回號稱孔門弟子,卻天天迷戀一個暗()娼,眠花宿柳,幹下多少缺德沒臉的事體,本官遲早也要革斥拿問,為天下士子做個範例。”
他的話尚未說完,下面血淋淋的莊小倩突然爆發出一聲嘶吼:“你誣賴我娘!你不是人!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範崇錫厭惡地一揮手:“還敢叫嚣!再與我着實打二十杖!”
幾個如狼似虎的衙役撲将過去,掌刑的舉起板子,似是使了十成的力氣,狠狠一板敲了下去,“噗嗤”一聲如砸在水袋上一般,莊小倩傷上疊傷,喑啞地一聲慘呼。然而接下來的幾板,她連慘呼的勁兒都沒有了,喉嚨裏啯啯有聲,似乎被泛起的血痰堵住了咽喉——人的耐力卻是出乎意料的大,這樣慘酷的重刑,她卻沒有暈厥,而是死死地睜大雙眼,一點一點硬捱。
乾隆語音中不由帶了幾分怒氣:“大人!就算奸()淫,也不過風()流小罪,值當這樣往死裏折磨麽?大人也不怕傷了陰骘?”範崇錫只是冷笑,眼睛盯着一起一落揮舞的板子渾如沒有聽見。
“鄂岱!”
一旁的鄂岱早已拳心裏捏得都是汗水,轉眼見乾隆瞳仁裏已經熒熒發綠,顯見是怒到極點。但他卻不敢造次,若是不加忍耐,惹得範崇錫翻臉不認人,一幹衙役執杖帶刀,傷到乾隆半點,他就是罪無可恕。乾隆自然心裏也明白,此時後悔沒有事先與駐防的綠營通氣,只能強加忍耐。
好容易二十杖打完。範崇錫又問:“你可認了麽?”
乾隆輕聲道:“莊姑娘,你認了吧!令堂今日請我來救你,此時就是受刑不過誣服,也沒有人會笑話你的。官賣的話,無論多少價,我出。”
莊小倩擡起臉,乾隆才看見她臉上除了深淺不一的褐色鞭傷,另有兩道刀痕,從耳際劃到唇角,大約劃得太深,皮肉翻開後未能長好,疤痕錯落扭曲,似兩條紫褐色的蚯蚓蜿蜒頰上,這般扭曲恐怖的容顏下,隐隐可見俏生生的瓜子臉,明眸善睐的美目,潔白如編貝的牙齒。乾隆頓覺心酸,耳邊聽得莊小倩微弱的聲音:“小時候聽哥哥讀《孟子》,爹爹說,‘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我今日死,就是本分,若求茍活,真個是無恥之人了。”
範崇錫又“哼”了一聲,吩咐衙役道:“既不肯認,先發到牢裏。”
“我為她取贖。她這副樣子,不能不就醫。”
“獄裏自然有醫。”
“大人獄裏一幹人,長某信不過!”
範崇錫回眸看了乾隆一眼,笑道:“是了。昨兒還有人跟我舉報,說我衙門裏有人在獄中強()奸犯婦。趁今兒長四爺在,我一并審了,免得長四爺信不過。——帶李啓!”
李啓就在堂下伺候,聽得這一聲,幾乎如霹靂一般,跪倒在地苦苦哀求:“大人!大人!大人明鑒!小的這兩日去過牢裏,可只去了男監,未敢踏進女監半步!”
範崇錫看向他,卻是恨毒了的眼神,也不言聲,狠狠瞪了旁邊衙役兩眼,兩個衙役便過去拎起李啓,按跪在二堂的正堂上,随即甩下一串夾棍,吓得李啓聲音都變了:“大人明鑒!大人明鑒!”
“夾起來!”
夾棍剛一夾上李啓的腳踝,李啓已經打熬不住慘叫起來,他在衙門裏日久,自然知道夾棍的厲害,也知道自己這班同事,斷沒有念舊徇私的道理,未等範崇錫喊“收”,已經“我招!我招!”地喊将起來。然而範崇錫裝作沒有聽見,還是讓行刑的衙役收了一收繩子,夾得李啓一臉都是黃豆大的汗珠,連“招”都喊不出來,只是“哦嚯嚯——”一疊連聲地怪叫。等放了繩子,李啓呼吸幾次,似乎迫不及待一般編造了一回他“強()奸”犯婦的經過,畫押具結了。
範崇錫命人把李啓收監,似不經意地瞥了乾隆一眼,輕輕道:“別家的貓捉耗子,我家的貓盡咬雞!”
作者有話要說: (1)決杖:清代法定五刑之一,算判決。訊杖:刑訊逼供用杖,算刑訊。(呃,笨嘴拙舌,說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