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案裏案豺狼當路
飯罷結賬,岳紫蘭只是咋舌,乾隆笑道:“這點子小東我做不起,也枉費了在京厮混這些年頭。”
岳紫蘭笑道:“你們都是豪富人家,像我姑婆在鄉下,一年的嚼用也不過咱們這頓飯錢。像今年皇帝南巡,耗羨收得尤其高,其他雜七雜八的費用也攤派在小民頭上,我姑婆幾回跟我說鄉下日子過不下去,問城裏有沒有人家要做事的傭人,好掙幾個貼補家用。”
乾隆臉上一滞,岳紫蘭擡眼見他神色,陪着小心問道:“爺您怎麽了?”乾隆掩飾地笑道:“沒什麽,皇帝南巡,本不為了擾民,下面的昏官惡吏,狗仗人勢,借着天子的威風胡作非為,皇帝知道了,也一定要辦他們的。”
岳紫蘭撫掌笑道:“那感情好!除了咱們徐知縣,個個都是該殺的!”乾隆奇道:“怎麽,這個徐知縣如此昏聩無能,倒還得民心麽?”紫蘭故作老成地嘆道:“天下烏鴉一般黑,徐知縣好歹不做黑心事,我們揚州也還容得。”乾隆見她樣子,不由“噗嗤”一笑。
出了聚合館,幾個侍衛正候在門口,岳紫蘭也約略認識了,羞紅了臉,一低頭離開了。乾隆問道:“格格一個人在小院裏?”
鄂岱回道:“是。”又壓低聲音說:“主子,剛才總有人在聚合館門口轉悠,看神色,像是衙門裏的番役。不過觀望半天,并沒有做什麽。”乾隆瞥瞥趙明海:“如今你的名聲是出去了,以後倒是要小心些。我這裏也不能大意。——不過,諒他範崇錫一時半會也拿我無奈。”
趙明海畢竟不放心:“主子爺,奴才倒是覺得,還是去總鎮那裏調集些綠營兵馬來護駕較為妥當。”
乾隆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搖搖頭自信地說:“我還不信,這裏能出亂臣賊子。”趙明海雖覺得不妥,不過拗不過這個主子,只好退到一邊。
他們回到租住的小院時,已有一位不速之客正在門口等待,見到乾隆他們,這位不速之客搶上一步,微笑着拱手為禮:“不才劉昭年拜過長四爺!”
乾隆停住步子,打量這劉昭年幾眼:一身碧色江綢長衫,罩着石青緞子坎肩,腰間佩一塊漢玉,幾個精致細作的荷包,打扮得儇薄輕俏,是副讀書人家公子哥兒的模樣。他也拱手回禮道:“不敢當!敢問——”
劉昭年笑得燦爛,很外場的樣子:“沒有送帖就直接前來拜會,在下孟浪了,不過久仰長四爺俠名,實在等不得那些繁文缛節,想來四爺應該不會為我這不速之客而不快吧?”
就是滿心不快,人家恭敬有禮,也不得不壓抑下去。乾隆客氣道:“不敢不敢。剛剛只有小女在家,太怠慢貴客了。裏面請!”
劉昭年笑道:“小姐倒是盛情邀請,不過男女有別,在下不敢僭越,只敢在外面等候。”乾隆聽了不由有些不快,幹笑着把劉昭年讓進小院正堂。
正堂只是草草布置,請了一個老媽子過來燒水掃地,此時老早避開,冰兒又是不大避嫌的,見乾隆回來,自然按習慣泡上一壺好茶,連着奉客的兩個茶杯一起送了出來。劉昭年的目光在冰兒臉上一繞,見她冷冷地不大搭理,自己倒是剃頭挑子一頭熱地誇贊道:“長小姐端方秀麗,行事頗有大家風範,長四爺好福氣。”乾隆不由覺得這個劉昭年輕狂,使了個眼色示意冰兒退下,自己笑道:“蓬門之女,不谙規矩習俗得緊,叫劉爺見笑了。不知劉爺此來,有何見教?”
劉昭年的眼睛随着冰兒轉動,直到她掀起簾子進入裏屋,才收回目光道:“長四爺謙虛了。不才是揚州的一個生員,平素在範府臺幕中任事。今日長四爺到府衙拜會,不才也聽府臺提起了。範府臺說到長四爺,啧啧稱贊,只是怕其間頗有些誤會,未曾講明,特命不才來與長四爺說合。”說着,似不經意地四下一瞥,趙明海等人會意,然而哪敢離開乾隆身邊。
乾隆倒想看看這劉昭年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對趙明海等道:“我這裏沒什麽事,你們有事先散了吧。”俟幾人離開,方才笑問:“劉爺你說。”
Advertisement
劉昭年并沒有說什麽,只是從靴頁子裏抽出一個封袋,從小幾上雙手平推着送到乾隆面前。乾隆故作不解,問道:“這是何意?”劉昭年笑容裏帶了些輕視:“長四爺,裏面原是你贈予範府臺的,如今璧還。”乾隆不料範崇錫竟然退回銀票,不肯伸手,只是道:“這麽點原不成敬意,範府臺何必見外?”劉昭年略帶三分冷意地笑着說:“不是見外,本是官場朋友,不做這些事情。裏面另有心意,請長四爺打開看看。”
劉昭年說着,站起身來,彎腰把封袋推到乾隆面前,直抵到他胸前。乾隆略皺了皺眉,俄而一笑,伸手拿過封袋,覺得裏面比原本厚了一些,因而沒有拿回去,冷冷道:“範府臺這算什麽意思?”
劉昭年道:“京裏內府,我們範府臺平素不大打點得到。不過我們範府臺上面,是江南巡撫那大人,那大人原是內務府筆帖式起家,現今又是椒房貴戚,我們範府臺平素多受了那大人的栽培,也算是一條道上的人。長四爺與內府生意若有什麽為難,只管擡出那中丞的名號來。這也是朋友之間一點來往交情。不過,這幾日我們府臺頗為治下的一些刁民頭疼。皇上南巡至我們江南省,自是萬民歡悅,只是總有些唯恐天下不亂的村野刁民,欲在此時大逞刁惡,以脅迫上官。長四爺是明白人,若與這些人攪成一團,豈有善果?不才也是憐惜長四爺,初來乍到,不知我們揚州民風頑劣,好訟喜鬥,若是牽連進是非局裏,只怕我們範府臺縱有心相救,也無力回天。”
乾隆聽他越說越露骨,最後語出威脅,不由心裏大怒,冷笑道:“原來劉爺是告誡長某來的,謝您費心。”然後伸手拿過封袋,抖出裏面幾張銀票,檢出原先自己送來的那張,把其他幾張裝入封袋又退了回去:“長某不缺銀子,範府臺若有見贈,不敢領取,請劉爺幫我璧還。”本來倒也沒什麽,但乾隆此時已帶了三分架子出來,弄得劉昭年頗為尴尬,僵持了一會兒,見乾隆已有端茶送客的意思,劉昭年方喝了一口茶道:“既然如此,我就如實與我們範府臺說了。”收拾起幾張銀票,擡手道聲“告辭”,拔腿而去。
乾隆仍還有氣,見冰兒出來收拾桌子,沒好氣道:“你倒是不怕生人,什麽人都敢見。趕明兒這樣的不知廉恥,還教人編出戲來。”不等她答話,又道:“這人吃過的杯子,給我丢掉!腌臜至此,瞧見他的杯子我都惡心!”
冰兒忍了忍,到底忍住了,觑觑乾隆氣鼓鼓的神色,猶豫着說:“剛才其實還有人來。”
“都快黃昏了,又有誰來?你也是!不記得自己的身份麽?随便就出門待客!朕總是要在揚州顯露身份的,到時候人人都說連皇宮內院的公主都見過,成何體統?”話這麽說,口裏還是問,“誰來過?”
冰兒拿過一份名帖,乾隆打開一看,裏面還夾了張紙片:“瘦西湖畔,幽篁小居,若幹得趣之人,恭邀賞聚。”乾隆皺皺眉,複又看名帖,上面寫的是李贊回。
**********************************************************************************
宴無好宴。趙明海等侍衛堅決反對乾隆夤夜赴此不知來由的宴會,唯有冰兒舉雙手贊成。乾隆沉吟了一會兒道:“李贊回不過一員黉門秀才,手無縛雞之力,縱然健訟确有其事,也不過嘴皮子厲害,為百姓出一口不平氣罷了。我又擔心他作甚?”雖是這麽說,趙明海還是早早布置人到“幽篁小居”打探清楚,周邊雖是一片花柳豔地,此處确實只是一處“私窠子”,兩戶門院,進出人等也素來清淨,料應無大礙。這才安排好拱衛的工作,趙明海自己也扮作客商樣子,趁着月明星稀,與乾隆一同趕赴“幽篁小居”。
瘦西湖兩岸,燈紅酒綠,略聞莺歌燕語,似見舞袖歌扇,不過此時卻沒有這般心情。乾隆一行到得幽篁小居門前,只有一個小厮應門,見到名帖笑道:“我們家少爺久候了。”
跟着小厮進到內裏,雖然不大,門戶玲珑,後面還有個小園,園中挖了一個半畝見方的小池,引的是活水,種些荷花浮萍,此時還只是銅錢大小圓片,倒是池上臨空建了一座小軒,三面都是透雕的木隔窗,挂着籠煙一般的天青色簾子,挂下絲縧随着風輕擺,微聞淡淡的蘭香。
小厮打門簾邀乾隆進到小軒之中,裏面只容得一張小巧圓桌,邊上靠着書案和琴案,書案上一盆春蘭,黃綠色小花開得正好。李贊回正坐在下首位置,起身迎接道:“長四爺玉趾降臨,小可不勝榮幸!請上座!”
乾隆環顧四周,除李贊回外,陳得貴也是認識的,餘外有一個老者,眉目緊湊、形容畏縮,坐在角落,此時起身大大地做了個揖;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妙齡女郎,眉目清秀,塗着一臉薄粉和胭脂,倒不顯得羞澀,大大方方起來道了萬福。乾隆舉手還禮,李贊回介紹道:“這位是家叔,這位是——”他看看那女子,嘴角含一點笑意道:“——紅顏知己。”
乾隆瞟了那女子一眼,不好意思盯着多看,也不好随意回話,笑着擡手為禮,也不虛客氣,示意趙明海不必計較規矩,一塊兒坐下,自己端坐上首,側面正好是徐徐清風、淡淡花香,覺得十分适意,見那女子要來篩酒,擺手止住道:“我剛吃了晚餐來。”
李贊回笑道:“我知道京裏晚上進飯早,咱們這裏一日三餐,這夜飯只是剛剛開始。長四爺若不餓,用點果酒陪陪我們。”也知道他心細,自己斟了一杯一飲而盡,這才讓酒。
乾隆素性不大好酒,不過這是南酒,香味也很濃郁,抿上一小口,還有點淡淡回甘,不由誇道:“這酒很妙。”見席上有些幹果子,衆人大概等待時已經吃掉了一些,也不顧忌,伸手抓過一些吃了起來。李贊回笑道:“長四爺果然是豪爽人。李某沒有看走眼。”
“你看我像什麽人?”
李贊回道:“長四爺在府臺衙門的花廳裏不是說了?內務府專事采辦的皇商,前途無量吧!”
乾隆吃了一驚,停下手中杯酒瞧着李贊回,李贊回忙打招呼道:“是我孟浪了,忘了介紹,家叔就是衙門裏的,那日長四爺進花廳,家叔正在門外服侍,您未曾注意他,他倒一回來就和我贊您。加之今日衙門口多謝相助,不知如何回報,淡酒薄席,不成敬意。”
“哪裏哪裏。”乾隆松了口氣,又打量了那畏縮在一邊的老者一眼,爽朗笑道,“如此,倒是我厚着臉皮來叨擾了。”
衆人先不說什麽正經話,互相客套寒暄一番,酒過三巡,那老者才局促說道:“小的姓李名啓,是阿回——李秀才出了五服的遠親,不過我們李家人丁稀薄,彼此往來倒多。阿回家境比我們家好得許多,自幼兒讀書又用功肯上進,我則是家中有這麽一份差,衙門裏至賤的差使,連累了自己子孫都不得上進的。咱們範太爺……原本倒還好,沒成想這幾年做得過了啊!”
乾隆正要聽裏面內幕,要緊溫語撫慰道:“老人家,你慢慢說給我聽。我到揚州做生意,遇到幾檔子事情,正不得開解呢。”
李啓不安地四下望望,眨巴眨巴小眼睛,又嘆口氣才說:“黑呀!真黑呀!四爺,我在裏頭,我看得清楚!……”
“咱們範府臺,原也是窮苦人家出身,十年寒窗中了舉也是不容易的事。從縣丞起,一路巴結上來,師座同年,哪個不要打點到!窮慣的人悭吝,舍不得自己個兒的銀鈔,只拿國庫的錢財、老百姓的血汗不當回事。漸漸地,似覺得百姓的就是他的一般。長四爺說的姜家是小生意人家,原也小康,不合一時顯擺家中寶物,恰恰範府臺進奉上憲少了件既清雅不俗又價值不菲的東西,自然入了府臺的眼。先答應拿五百銀子買下,姜家嫌少不肯,本也不大願意出賣祖物。府臺惱了,做了賊贓栽到他們身上,一個死、兩個監()禁,弄得家破人亡,此時再獻寶求饒,府臺又哪裏理他!這等還是自己不知道輕重的,莊家事情始末,我也知道,叫人落淚啊!好人家女兒,只因長得好看,怎麽就合該遭這樣大罪?怪不得古時候的烈女要斷臂毀容,實在是世道如狼虎,不得不防啊!……”
乾隆背手向窗外立着,耳邊是李啓變了調的泣訴:“……同樣是個人哪,他們怎麽就狠得下那顆心?!那種黑暗地方,連豺狼虎豹見了也要吓癱的!那中丞爺端着清正廉明的幌子,可是他——我說不出口啊,說出來我就想罵他,可咱這小老百姓,把大人們當父母供着,兒子怎麽能罵父母呢?”
乾隆微蹙着眉,凝望着遠處,小軒開窗朝東,月亮西沉,東邊只看得到一片黯然的沉黑色,幾顆星子光亦不顯,或明或暗閃着微光,似乎就要被夜色吞噬。他閉了閉眼,強抑住眼裏的苦水,等微微的風把淚吹幹,才回過頭來,沉郁地說道:“都是真的?”
“我怎麽會騙您?我老命都不要了怎麽會騙您?!”李啓站起身來,誠惶誠恐的樣子不變,神态裏卻多了急于分辯卻又無從分辯的痛苦,最後他一屁股坐下去,“是真的呀!四爺你再不信那也是真的呀!”
乾隆不是不知道官場上的龌龊,但至于這麽不堪實在是出于意料之外,李啓用一筆筆血淚帳向他訴說的事實令他臉色鐵青,李啓和李贊回見他微微顫抖跳動的頰肌,眼中熒熒發綠的殺氣,都吓了一跳,但乾隆并沒有他們想象中的大發雷霆、跳腳大罵,只是用最平靜的語氣道:“好,很好!學會一手遮天了!”
作者有話要說: ~~~聖誕快樂,先更半章,而且恐怕要大修~~~~~
(我真掃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