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颟顸吏戲說官場
範崇錫退至二堂,臉上還因為氣怒而漲得通紅,裏面叫他的人是寶慶,另一個是和寶慶一起的戈什哈哈德依。哈德依胖胖的身子,補服在身上繃得緊緊的,一看就是粗瓷性子,笑道:“看老範氣得吹胡子!”寶慶是高瘦身條,英氣中帶着些許陰鸷,他擺手止住口不擇言的哈德依,拱手道:“老範莫怪我打斷你的公事。今天來的那個長春,不是好惹的。”
“他是什麽東西?”範崇錫還在氣頭上,一拍桌子大聲道,“內務府采辦的皇商,當真敢幹涉我地方不成?就是瞧不起我,他也瞧不起咱們那中丞麽?那中丞的妹妹即将正位中宮,母儀天下,又是他區區內務府敢惹的?”
寶慶笑道:“鈕怙祿是咱們滿洲八大姓之一,又是當今太後家族,內務府品秩雖不算高,好歹皇上身邊當差,當權得勢的人多得是,狐假虎威的事也是有的,你看蘇州織造不過七品末流,尚能接駕,我們巡撫身在蘇州還趕不上趟兒,只好到揚州來備辦。我們也不能不小心。再說那長春氣度不凡,雖不知道他是個什麽角色,但七彎八繞算過來,總會有些來頭,大人還是小心為妙。”
範崇錫是個視升發如命的,稍有來頭的人便不肯得罪,此時火氣早就沒了,謹慎地說:“對對,我是被那姓李的給氣糊塗了。現在想想那長春确實有點與衆不同的地方。可他擺明了就是來作對的,我該如何是好?”
“大人又患得患失了。”寶慶陰陰一笑,“我現在所知道的都是那長春自己說的,真真假假的還說不定呢!我已經叫人去京裏打聽了,若是真的,每個人都有弱點,還怕找不出治他的?他又不會是皇上的舅舅!若是假的,那就更方便了,任大人處置就是了。只不過您不能自己亂了方寸,憑空生事就是了。”
***********************************************************************************
話分兩頭,這邊退堂了,趙明海見乾隆猶自氣得胸口起伏,也不敢多話,小心護在身邊。人群漸漸散去,乾隆猶立在那裏不動,許久方指着兩邊柱子上貼的對聯念道:“‘愛民猶子;執法如山。’好對子啊,可惜這對子如今卻不對了!”
“有何不對?”李贊回回身面對乾隆,冷笑道,“這位先生,我讀給你聽:‘愛民猶子,金子銀子,皆吾子也;執法如山,錢山靠山,其為山乎!’先生,解得如何?”
乾隆又苦又氣又怒,輕輕颔首道:“對……對極了!”。李贊回做個揖問道:“今日先生一語,如醍醐灌頂,只是受先生恩德,還沒有請教先生臺甫?”乾隆拱拱手道:“不敢枉稱恩德!不才是滿人,名長春,表字——永君。”這時堂外觀審的老百姓中不知誰起頭叫了聲:“好漢子!”後面跟着狂呼起來。夾雜在人群中的冰兒覺得很榮耀,乾隆只是不易覺察地苦笑了一下。這時,莊翟氏過來,向乾隆等人淺淺一笑,對李贊回道:“李秀才,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上回在太白樓保護我的長四爺啊。”
“原來是長四爺!久仰久仰!”李贊回不由驚喜地笑了,“上次我還怪得貴沒好好謝謝四爺,今兒個我就一并謝了!”說着就要下跪,乾隆忙笑着扶住他:“免了免了!這怎麽話兒說的!你也是有功名的人,不要跪我。其實老趙和我是一起的,要說謝,倒該我先謝你才是。”李贊回奇怪地看看趙明海又看看乾隆,暗暗詫異,趙明海已公布了自己的孝廉身份,卻對“長四爺”如此收斂恭敬,屏息執禮,這長四爺恐怕來頭不小。他說道:“話不是這麽說,長四爺俠名,我已久仰了。”乾隆客氣一陣,又把身邊的人介紹給李贊回認識,末了道:“我是個滿人,其實聖上一向都說‘滿漢一家’,天下臣子也是滿漢參半,滿漢同宗華夏,除了一條長城隔出個關內關外,又有何不同呢?”
“也對,也不對。”李贊回卻是不大有心機的人,笑道,“我當長四爺是朋友,有話就直說了,若有不恰當的,還要望長四爺見諒!其他不講,就‘天下臣子滿漢參半’就有問題。如今天下,巡撫尚且滿漢各半,總督卻漢人一個也無。漢人進仕,要考功名;滿人進仕,既可以憑科舉,也可以憑祖蔭,也可以憑椒房。比如我們這位那中丞,蔭了個二等輕車都尉,又碰上個堂妹當了貴妃。他不學無術,整天只知醇酒婦人,照樣是封疆大吏,漢人攀到這一步何其之難!所以我對仕途,已經心冷了。”
“是嗎?”乾隆對這番話很不滿意,但心中不快,他的臉上是不露出來的。其他幾個侍衛的神色就不怡了,青紅不定,旗下公子哥兒的習氣,若不是乾隆站在那兒,怕是他們的拳頭都要揮上去了。
李贊回再不谙世事,也看得出乾隆等人不大高興,一時也說不出話來,正在這尴尬之時,乾隆身後突然傳來嫩嫩脆脆的一聲“長四爺!”,大家回頭一看,竟是岳紫蘭。岳紫蘭手拎小竹籃,臉微微有點羞紅,對乾隆深深蹲了一福:“想不到在這裏遇見長四爺!剛才您在堂上我都看見了,我心裏……好佩服您呢!”
乾隆見到岳紫蘭,所有的不高興都丢到爪窪島去了,喜道:“紫……岳姑娘說笑了!你爹放出來了嗎?”
“爹出來了,苦于不知道恩人住處,不然可要親自來磕頭呢。”
“想不到長四爺做了這許多好事!”李贊回和陳得貴贊道,“您真是義士!”冰兒看看陌生的岳紫蘭又看看父親,酸溜溜笑道:“想不到還有許多好事!”乾隆先是矜持地聽着,及至冰兒的話不由有些尴尬,責備地瞟了女兒一眼:“少胡說!冰兒,叫岳姐姐。”
Advertisement
“小姐別叫。我一個下賤人家的女孩兒,怎麽當得起!”岳紫蘭急忙阻攔。倒是這阻攔讓冰兒有了好感,便大大方方叫了聲“岳姐姐”。乾隆笑道:“我說當得起就當得起!”岳紫蘭不好意思地一擡頭,正與乾隆的目光一對,見乾隆正不錯目地盯着自己,臉便呼地紅透了,下意識地抹抹鬓角又撣撣衣襟,不擡眼,也可以感覺到乾隆熱辣辣的目光仿佛要穿透自己一般,渾身都躁熱起來,好容易開口道:“長四爺,天不早了,我也該……。”乾隆不等她告辭,搶先道:“是啊,真不早了。索性大家一起去吃點東西,我做東!”李贊回、陳得貴都極聲推辭,乾隆也不硬留,岳紫蘭也道:“我一個女兒家……”
“有什麽,我女兒也去。”
“我不去!”冰兒搶先道。
乾隆又瞪了冰兒一眼,岳紫蘭得了空,更要推辭:“本來該我們請長四爺才對,可爹爹剛出來,家裏一時拿不出錢,怎麽反要叨擾長四爺請客!使不得!”
乾隆還勸,岳紫蘭卻執意不肯,乾隆只得道:“那我送送岳姑娘。”
“不用……”
這回乾隆可不由她推辭:“我在家也氣悶,正尋思要吃點好的。姑娘家不是在白果巷麽,聽說那邊有揚州城裏最著名的聚合館,是淮揚菜的代表。你也不願給我指指路麽?”
這下岳紫蘭沒了辭謝的話。乾隆又對幾個侍衛道:“既然小姐說要回家,你們就護送她回家吧,不要跟我了。”
趙明海等人當然明白乾隆的意思,當然也不敢真就離開,都從後面悄悄地、遠遠地跟着保護。
乾隆和岳紫蘭一路談得甚是投機。岳紫蘭本就對乾隆頗有好感,這時,心裏慢慢萌發出一種什麽東西,頂得心窩裏面毛毛的、癢癢的,聽乾隆說話,覺得腦子裏昏昏乎乎的,似乎是過年守歲多喝了二兩老酒的滋味兒。眼看到了聚合館,乾隆又提出要她一起進餐,岳紫蘭猶豫了一下竟答應了。
此時正當晚飯時間,揚州偌大一個府城,達官貴人和有錢商賈自是不少,兩層高的聚合館,居然沒有空桌。乾隆和岳紫蘭上上下下兜了兩圈,還是沒有找到可以坐下的地方。店小二無奈地說:“對不住客官,小店實在沒空桌子了,您改日來,我們一定給留最上好的席面!”乾隆好容易有個與岳紫蘭單獨相處的機會,怎麽舍得放棄。岳紫蘭是第一次到這麽衆目睽睽的地方來,羞得脖子根都紅了,輕聲道:“長四爺的心意我領了,這地方,我一個女兒家……也不慣……”“這有什麽?你要到北京去,我們滿族的大姑娘們還不是滿街亂跑!”
“那是你們滿人……”正說着,乾隆突見臨窗一張三人小桌上只坐了一個人,便對岳紫蘭說:“瞧,工夫不負有心人。雖然要與人拼桌,總比站着等好。我們就将就着去坐坐吧。”可店小二卻攔道:“爺,姑娘,小店真沒座了。那位客官向來是一人包一張桌子。您去擠,怕是不大好呢。”
乾隆奇道:“你這店古怪!別家都是忙着迎客進門,你倒是把客往外趕的!我又不是出不起飯錢!——岳姑娘,我們過去,看會天塌了還是怎麽的?”岳紫蘭抿嘴一笑:“想不到長四爺卻是這麽任性的。”
到那張桌前,乾隆沖那人一拱手:“這位仁兄,借個地方可好?”那人擡起頭,白白胖胖一張臉,留着一絲不亂的大胡子,他腫眼皮一擡,道:“我又沒霸着這桌子,你們坐便是。”乾隆道了謝,卻聽身後岳紫蘭輕輕地一聲驚呼,忙回頭看,岳紫蘭又忙着搖頭:“沒事兒。四爺坐吧。”
乾隆坐下,小二過來,敬畏地看了那人一眼,又問乾隆:“客官外地來吧?用點什麽?這是小店的菜譜,客官随便點。”乾隆瞟了瞟對桌那人,接過菜譜——是厚厚的一疊,打開第一頁,上面寫着:“清炖雞、黃焖雞、麻酥雞、口蘑雞、溜滲雞、片火雞、火夾雞、海參雞、芥辣雞、白片雞、手撕雞、蒸風雞、醬汁雞、醬扒雞、滑雞片、雞尾扇、炸雞脯、冬菜雞、雞翅尖、炒野雞、糟醪雞、拆炖雞、滑雞片、宮爆雞、三寶雞、蜜炙雞、燴雞絲、杏酪雞、叫化雞、酥油雞、高湯雞、醋焖雞、紅燒雞、魚翅雞、香菜雞、湯蟹雞、拌雞舌、炒雞內、什錦雞、五仁雞、香膏雞、揲爛雞、挂爐雞、白蒸雞、松熏雞……”光用雞做的菜就寫了五六頁。乾隆乍舌笑道:“光用一個雞就做出這些手段來!我看着從南到北,從東至西各處的風味都全了,怕是宮裏大宴的滿漢全席也沒這般花頭!只是我要吃正宗的淮揚風味,又是什麽呢?”
對面那人又一擡腫眼皮,裂了裂嘴算是在笑,道:“所以古人要‘騎鶴下揚州’。揚州是酒色財氣食俱全的地方。只是少一幹正經人罷了,來的都是想成仙的。”
乾隆大笑道:“這位先生風趣。敢問您貴姓、臺甫?”
“免貴姓徐。”那人道,“行六。賤字不敢辱先生您視聽。”
“徐六爺。”乾隆拱手道,又把菜譜遞給那人,“您想必是這裏的老食客了。煩勞,給我們點幾個招牌菜,最好是淮揚風味的。”
那徐六爺頭也不擡接過菜譜,要了筆,看也不看似的在菜譜上勾了五個圈,把筆一擲,菜譜給小二,自己又夾菜品着。乾隆見此人又風趣又古怪,心裏好奇,趁菜還沒上,沒話找話瞎扯:“看樣子徐六爺是老揚州了。風土人情一定是熟透了。”
徐六爺吃了一口海參,嚼了半天才道:“你是京裏人吧?”
“正是!您好眼力!”
“也不是好眼力,一是聽您官話說得很地道,二來您若是本地人,就會知道我不是本地口音。”
“嚯?”乾隆不信似的睜大的眼睛,“您好敏銳!不知您是發什麽財的?”
“幹我這行,就是要靠‘敏銳’,好度人臉色。”徐六爺道,又上下打量了乾隆一番,皺了皺眉說,“您先生是發什麽財的?說您是官,可腰板直直的又不像;說您是商,可氣派大大的又不像;說您是個入科沒有選官的士子,可是閱歷氣度又不一樣。”
乾隆哈哈大笑:“您是看不透我的!我也猜猜您,又有閑,又有氣派,還讓人敬畏,您應該是……”
“不用猜,我是最沒出息的。”徐六爺打斷了,“就跟揚州府附郭縣太爺似的。”
“哦?怎麽說?”
徐六爺舔舔嘴唇:“有首十字令活畫了我們這兩種人。——
紅,
圓融,
路路通,
認識古董,
不怕小虧空,
圍棋馬吊中中,
梨園子弟殷情奉,
衣服整齊言語從容,
主恩憲德滿口常稱頌,
坐上客常滿杯中酒不空。”
他這邊念完,那邊乾隆笑得幾乎岔氣,連連撫掌道:“好!好!罵得切!罵得痛!這種颟顸無能的官員就該這樣諷罵!”一旁岳紫蘭雖未完全聽懂,卻着急地暗暗拉乾隆的衣袖,乾隆并未在意,止住笑道:“我失儀了。抱歉!”
那徐六爺毫無表情,自斟自飲了一盅酒道:“論理這種官我也要罵。十年寒窗一朝中式,換來這麽個庸庸碌碌的職位。所以有民諺罵附郭縣令說:‘前生不善,今生知縣;前生作惡,知縣附郭;惡貫滿盈,附郭省城。’縣城和府城在一處,迎來送往,個個比你官大;想有自己的政見主張,上頭要卡;想做清官,衆人皆濁,你一個人清個鬼!所以呢,附郭的縣令,只能媚上,只能颟顸。想到這兒,我心裏就不罵揚州府的附郭縣令了。”
乾隆笑不出來了,問道:“怎麽,那揚州首縣叫……徐硯書的,也是颟顸無能的人麽?”
“說颟顸,怎麽不是!說無能,倒要思量思量是真無能還是裝無能。”徐六爺道,“不過總的看來,他和我一毬樣。讀書抵個屁!他這知縣要是早知道要附郭,還不如早就去學圍棋馬吊古董唱戲,不定混得更好!話又說回來,不讀書,又當不了官,又不像滿人有襲封。”
乾隆幹笑了幾聲:“哦?……這種人不能管地方。一方父母這副樣子怎麽成為萬民表率?調到京裏當部曹,學問好的去翰林院,或許好些。”
“哼,一個地方都管不好,還去京裏受氣?您沒聽說:‘在京的和尚出京的官’那叫最肥;要倒一倒,那叫最窮。”徐六爺侃侃而言,“京裏大官多,個個擡腳比你頭高。京裏那些窮翰林,年年靠當當過日子,一放了外差,秋風得意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大搖大擺去還債。京裏的部曹,更是不堪,這位爺有沒有聽過這麽幾句:‘一洗萬古’‘大業千秋’‘九轉丹成’。”
“願聞其詳。”乾隆聽他評論官場別有一套,竟是自己聞所未聞。
“‘一洗萬古’是詹事府洗馬,”徐六爺嚼着焦香的花生米,“升遷得極慢;‘大業千秋’是國子監司業的升遷;‘九轉丹成’就是京部曹官了,有人歷任員外郎、郎中、禦使、掌道、給事中、掌科、鴻胪寺少卿、光祿寺少卿、通政司參議這九職才升為四品。在京裏,徐硯書這號沒人沒勢的角色只有老死的份!”
說話間,乾隆點的菜到了,而徐六爺面前杯盤狼藉,掃蕩一空。他用餐布抹抹嘴,拍拍肚子道:“我先走了,你們慢慢吃。”等他走出門外,乾隆發現岳紫蘭的臉有點發白,關心地問道:“怎麽了?”
“我是吓的。”岳紫蘭長籲了口氣望着乾隆,“剛才那個徐六爺,就是揚州縣令徐硯書!”
這回輪到乾隆吃驚了:“你怎麽不早告訴我?”
岳紫蘭道:“徐太爺老是像戲裏一樣微服私訪,您不認識他,他一眼就看出您不是揚州本地人。他暗暗在沖我擺手,我怎麽敢說。”
乾隆沉了臉色:“他哪裏是什麽私訪!只是脫掉沉重的官服松快一下。”突然覺得自己又把皇帝架子擺出來了,忙回頭對岳紫蘭溫存一笑:“理他做什麽?橫豎礙不着我們吃飯!——快吃吧,等涼了就不好吃了。”岳紫蘭擡頭瞧了乾隆一眼:“爺!”乾隆立刻覺得一切煩惱都在她那深情一瞥中消失殆盡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陣抽得實在是要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