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滅門府只手遮天
來到書房,乾隆提筆準備在名帖上書上姓名,只是想到自己的禦筆竟給府衙門房那等小人拿去,心裏覺得腌臜,可幾個侍衛中,略略識文斷字的趙明海和鄂岱都派交了任務,其他幾個人大字認不得一籮筐,只有冰兒在身邊歪着頭好奇地看自己幹嘛。乾隆轉身問道:“你會寫字麽?”
冰兒點點頭:“會的,學過。”乾隆從旁邊扯過一張紙,把筆交給冰兒道:“寫來我看——恭辦內務府玉器、旗下生員鈕祜祿?長春,敬拜大人。”
冰兒在乾隆指點下,寫完了這幾個字。乾隆拿起紙一瞧,倒是出乎意料,字不算娟秀,但骨骼形體都很舒展挺拔,算得上一筆好字,不由誇道:“沒想到你的字倒不醜。一向是跟誰學的?”冰兒被誇,也很高興:“先是跟收留我的一個陳姓秀才學的,後來幫我師父抄書,也寫了不少。”
乾隆見她頗有得色,道:“也只是不醜罷了,沒有臨過帖吧?總歸看來還是随意散漫了些。”把着她的手正了幾個筆畫,又道:“朕從入學直到現在都在練字,好的法帖也有不少,你若喜歡寫字,以後也可以着人教你。”冰兒馬上道:“我不喜歡練字。”乾隆擡筆在她頭上輕輕敲了一下:“就喜歡舞刀弄杖是麽?聽說這幾日又纏着要拜趙明海做師父學功夫——你拜師父門檻倒低啊。”
冰兒笑道:“我聽說‘谙達’的意思就是師父,上次騎馬叫了‘谙達’,不是拜師也是拜師了。趙侍衛一手絕活,我要是能學了去,到外面也不怕別人欺負我。”
“誰敢欺負你!”乾隆笑笑說道,把裁好的梅箋理順放在冰兒面前,“照剛才的字樣,就寫茶盅口大,寫在梅箋上作名帖。”等冰兒一一寫好了,吹幹其中一張,放到剛備好的黃楊木雕的拜匣裏,想了想,有拿出一張銀票,折小了一道塞進去,轉頭吩咐外面守候的幾個侍衛:“裝扮好了,随我一起去府衙投帖。”
冰兒問:“我呢?”
乾隆道:“你過去算什麽?拜見官吏還有帶丫鬟的麽?”見冰兒立刻撅了嘴一副不高興的神色,順手在她腦門上彈了一指頭:“到大堂門口去看熱鬧吧。穿素點,沒有遍身絲綢的小姐抛頭露面的。”
一乘滑竿擡着乾隆到了府衙角門,步行到門前,幾個門子叼着牙簽正在聊天,見有人來了,為首的門房上下打量了乾隆一番,覺得他一身衣着雖只是八成新,用料精致倒不似尋常人家,不由把跷得老高的腳從桌子上放了下來,客氣問道:“你是?”
乾隆直着腰,拱拱手道:“在下從京城來,進學之後過了兩闱都未能僥幸,便暫時承辦了家中事務,備辦內務府玉器。今上巡幸江南,我們也到這裏,揚州玉器是有名的,尋思着要做個樣子進呈禦覽,只是未能拜會父母官,不敢随意動作,還請各位通傳。”說罷,向後一使眼色,一個侍衛忙遞上一個紅色封袋。
門房一掂,少說也是四兩,算是個蠻重的紅包了,心裏當然熨帖,又見乾隆雖然有些架子,說話倒還和善可親,又懂規矩,不由奉承地笑道:“既如此,您老等一等,小的立刻就去通傳。我們大人最惜人才,一定馬上接待。”伸手要了拜匣,小跑着進了門。
果不其然,沒等很久,門房又一路小跑出來,笑容滿面:“長爺,我們大人有請。”
乾隆使了個眼色給後面幾個侍衛,原是安排好的,自有跟着進去的,也有在外頭觀望的,表面閑閑,心裏繃緊了弦護駕。
清代素來“官不修衙”,府衙格局雖大,一應房屋顯得老舊,恰巧剛下過兩場春雨,尤其感覺陰濕。只等跟着門房走入花廳,才覺得眼前一亮。花廳兩面窗扇通透,紫檀多寶架上非金即玉,牆壁正中挂着白鷺青蓮的中堂,裱得五光十色,整間花廳一盆花草沒有,入目頗覺俗豔。乾隆定睛一看,正中交椅空着,堂中上首坐着兩個人,一個在酒樓見過——巡撫那舜阿的戈什哈寶慶,大大咧咧跷着二郎腿坐着;另一個四十多年紀,堂下穿着一身赭色寧綢便服,貌尚清端,三绺長須飄在胸前,只是腰微弓着,一雙眼睛更是神不歸主,游移不定四下看着——想來就是知府範崇錫。
範崇錫見乾隆來到,搶先站起來拱手為禮:“長爺在內務府公幹,失敬失敬!”頓了頓又道:“長爺太客氣了!”
乾隆先在猶豫禮儀,見範崇錫反倒要來逢迎的樣子,不知是自己身份的緣故,還是拜匣裏那張票子的緣故,此時雖然不情願,也少不得做作一番,拱手笑道:“不敢不敢,未能先來拜見大人,長某失禮太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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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崇錫嘴上不語,心裏不由不快:你不過區區一個生員,在我面前照理也該自稱“學生”;我好歹是揚州的知府,我倒弓腰給你拱手,你不過略略點頭,連腰都舍不得彎一下——如此想着,連剛才一張銀票起的作用都衰減了三分。讓了座後,小厮上來奉了茶,那邊大大咧咧坐着的寶慶道:“咦,咱們不是見過?”
乾隆見他不過八九品的末流武職,在四品知府面前如此老相地端坐不動,已經猜到範崇錫是什麽樣的角色,微微一笑,端足了架子并不多言。果然寶慶自己道:“老範,上次我和你說過,太白樓裏為莊翟氏說話的那位,就是今兒的長四爺。”
旗人原本是極講究禮數的,寶慶這番做派,乾隆知他心有敵意,又見範崇錫似乎也變了臉色,唇角又是微微一扯,似笑不笑道:“長某不才,父祖都是從筆帖式起家,在內務府歷任小吏,唯有我還未得官職,只是白身來參見大人。初到揚州,原是奉內府幾位司員之命,供奉皇差不敢稍有延誤。因而那日與這位寶爺相會,之後也未能拜見。實在是失禮得很了。”
這番話果真有用,聽見乾隆自稱與內務府有這麽多關聯,範崇錫和寶慶都坐直了身子,臉上也轉了顏色,寶慶轉圜極快,立刻笑道:“長爺這是哪裏話!那日本是我莽撞了。——內務府廣儲司的祺大爺,原也是我阿瑪的故交。”
乾隆知道他試探,心中冷笑,臉上笑道:“是緞庫的郎中祺裕祺大人麽?他新近丁憂,解了職了。”
寶慶見乾隆果然內行,肅然起敬,放下高跷的腿端坐笑道:“原來是這樣,下次随我們那中丞回京,我倒要好好拜會故人。”範崇錫一直在看寶慶臉色,至此也忙坐正,一臉谄媚道:“長爺雖不居廟堂,但心憂天下,将來必然也是朝廷棟梁。晚上我到揚州最好的店裏叫幾個菜,奉請長爺一杯。”
乾隆見果然唬住了他們,心裏又是冷笑:過一會兒,看你這酒還敢不敢請我!嘴裏笑道:“怎敢叨擾大人!不才有下情上陳。”
“什麽‘下情’!長爺的事自然是我範某的事。你說,你說!”
“一是獄中姜家兄弟,桃花硯事始末,長某願聞其詳。二是瘐斃獄中的莊哲莊倫,以及在室女子莊小倩情狀,長某心有疑惑,還望大人教我。”
乾隆這話慢慢說出來,字字釘實,如紮進範崇錫和寶慶心中的刺,兩人都變了顏色,範崇錫瞥瞥寶慶,臉上青紅不定。寶慶怔了一會兒半開玩笑地冷笑道:“長爺是來微服私訪的巡按大人吧?”乾隆亦不再做作,冷笑道:“巡按大人我朝沒有,只是民怨疊起,沸反盈天,長某來到揚州後确有耳聞。大人,皇上巡幸江南,就在隔江的蘇州,揚州出這樣奇怪的事情,只怕于大人官聲有擾啊!”
範崇錫嘴角抽搐着,正不知說什麽好,突然聽見前面擂鼓聲響起,一名衙役飛奔到花廳外,在門前跪下回話:“大人,莊翟氏又來擊鼓了!還是亂棍打出去麽?”
範崇錫乜眼瞧瞧乾隆,見他眼睛微眯,一副好整以暇看笑話的姿态,咬牙道:“民既有冤,本官自然要問個清楚!長爺,我這裏不好奉陪了。”說罷,狠狠地端起茶碗。外面聽差慣熟于此,拉長聲音叫道:“大人送客咯——”乾隆自然不久留,冷笑起身,拱手告辭,走了兩步心中還是忍不住,回身道:“大人,民間有冤,需妥善安置。”
範崇錫大聲道:“本官做官十載,這些事情不勞你費心。”
乾隆回身離開,心道:“做官十載又如何?!這次機會你抓不住,便是給自己找了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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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到外面,莊翟氏已被帶到大堂上,差役行事極為粗魯,好在莊翟氏經受重重磨難,這點小辱已經不在話下,氣定神閑跪坐在地上望着座椅上的範崇錫。
衙役們扶着帽子豕突狼奔到各人位置,持刀的持刀,握水火棍的握水火棍,周圍百姓也好奇地奔來觀看,“大老爺升堂喽!——”一聲吆喝,書辦們各自端坐好,衙役們高喊着“威——武——”,側門簾一揭,範崇錫已經換上了公服:白鹇補服,砗磲頂子,他皺着眉頭,邁着方步走了出來,慢慢落座,死死地盯了莊翟氏一眼,一敲驚堂木,厭惡說道:“帶擊鼓人上來!”
擊鼓的卻不是莊翟氏,而是趙明海。他見多了朝野大員,此時怎會驚慌,走上去只一拱手:“見過知府大人。”
“堂下何人?”範崇錫眯眯眼問道,人向椅背靠了靠。
趙明海不卑不亢道:“在下有功名在身,恕不大禮參拜。”
範崇錫直起腰板,眯起眼睛仔細打量了幾眼,心裏揣度着趙明海的身份,問道,“你是什麽功名?報上來。”趙明海是漢軍旗人,雍正年間武舉出身,由于尤其擅長近身功夫,從親兵護衛被簡拔為禦前侍衛班領,年紀才三十可,也算是少年得志,他思忖了一下僅道:“在下是武孝廉功名,名叫趙明海。”
範崇錫張着口,眯起眼睛,似乎在望着趙明海,又似乎在想心事。半晌方笑道:“孝廉擊鼓登堂,不知有何要事?又何曾與大盜家屬同來?莫不是有什麽下情陳述?”
趙明海雖然是武科,官場閱歷,也知道範崇錫言下有詞,不得輕率,思忖了一下方道:“不敢。物不平則鳴,趙某原是慕名揚州風華,又尋思着聖駕臨幸,想來瞧個熱鬧,無意間知道莊氏一案,心有疑惑。聽聞大人官清如水,秦鏡高懸,所以叫莊氏擊鼓鳴冤,望能得洗前冤。”
範崇錫乜着眼睛瞥着一臉不屑神色的莊翟氏,心道這半老徐娘還頗有些門路,怎麽淨找些有背景的人來幫着翻案?突然聽見背後暗門傳來輕輕一聲咳嗽,知道是寶慶有話相遞,使個眼色給一旁的書辦,書辦不言聲起立進了裏間,一會兒出來,附到範崇錫耳邊嘟哝了幾句,範崇錫的臉色不大好看,卻又有些得色,目光往人群裏一瞟,果然看見京裏來的“長爺”帶着幾個長随站在人群中目光如炬往堂上望,範崇錫不由暗暗冷笑:敢跟我作對,還不知道馬王爺有幾只眼!
“拿案卷來。”範崇錫向身邊一個書辦道,又向趙明海冷笑道:“案子早已結了,莊哲一家夥同大盜行竊,本官為替揚州百姓除害,少不得逮問,衙役手重,打傷了兩人,兩人又外感風寒不治而亡——但也是罪有應得。孝廉莫急,案卷馬上就到。”
趙明海拿到案卷,翻不到幾頁就已頭大,更遑論再挑錯反駁了,臺下見他尴尬,百姓們不由發出嘆息的輕噓聲。範崇錫得意的一個微笑,道:“趙孝廉,可看得了?以後這堂鼓不是亂敲得的,鐵案也不是亂翻得的。今日本府也不怪你,記着便是。退堂吧。”
乾隆心裏着急,正想踏出,前面不遠處突然有人高喝一聲:“慢!”便見那和趙明海站在一起的書生站了出來,徑直走到堂上道:“學生李贊回有話!”
“李秀才?”範崇錫看清了來人,重重用鼻音一哼,“你又來了?嫌本官還沒革退了你的秀才?”乾隆聽這痞氣得活似街邊混混兒的話,緊鎖了眉頭,又想到這李贊回正是百姓聯名、禦史轉交的折子上頭一個名字,聯想到陳得貴說的李秀才,心裏越發确信無疑,倒止住腳步,靜觀事态。李贊回上堂,猶豫了一下,還是跪了一跪,才站起身道:“府臺大人這話差了,學生何至要被革斥?”
“健訟!不夠罪名麽?”範崇錫道,“李贊回,你是讀書人,讀孔孟之餘也別忘了看看大清律例!天天挑撥着人來這裏幹擾公務,本官念你年輕,已經優容有加,你不要得福不知,最後哭都沒有地方哭去!”
李贊回臉微紅,卻大聲道:“學生也勞請大人,在看大清律例之餘,還是得以孔孟仁恕為先!”
“你這是俏罵本府麽?”範崇錫迷了眯眼,眯縫的眼睛裏射出一股殺氣。
“不敢,”李贊回不卑不亢打了個拱,直身道,“下頭胥吏欺主的事是有的,只願大人能秦鏡高懸,明辨是非,還莊氏一家一個公道。”
範崇錫哼了一聲,跷起二郎腿道:“本官何處不公?何處不道?大盜指認莊哲,莫非是亂攀?他家起得贓銀,莫非是栽贓?……哼哼,這也未免太離譜了吧!鐵案如山,李贊回,你以為自己訴贏過兩次案子,就可以視我這府衙如同市井麽?你素有健訟之名,學政那裏早有耳聞,本官素來惜你一筆文章做得還好,未忍責罰你,沒有動用公事開革你的生員,你如今倒是蹬鼻子上臉,越發狂妄放肆了!”說着,一拍驚堂木,喝道:“來啊!把李贊回用亂棍攆出去!”
“大清有律,節制刑求。”乾隆見李贊回不谙刑律已啞口無言,在堂下大聲喊道。李贊回如夢初醒般,奮臂支開兩邊前來拉扯的衙役,站定道:“大人要說不公,要說不道,本來學生也不敢妄言父母官的是非,但大人不講情理,學生不平則鳴,少不得有話要說!”
範崇錫自己最明白,案卷中雖然把刑求的數目都變過了,但當時當庭審訊莊哲莊倫,并沒有避着人——他自恃靠山強硬,從沒怕過什麽——這次不免有點心慌,畢竟從律法說來,自己違規得厲害。可是定了定神,他又暗道:怎麽着!你小小生員,還想在我這裏翻天不成?正欲給李贊回一點顏色瞧瞧,暗門裏又傳來了示意的咳嗽聲,範崇錫如被冷水激了一般,冷靜下來,冷冷笑道:“李秀才,今日若是來擡杠的,本官事務繁多,無法奉陪。莊氏若是要翻案,自可到上級控訴,揪着我又算什麽?你們只管把狀子往上遞,我等上頭發落。”說罷,揮揮袖子,喝叫退堂。衙役們七零八落收拾了東西,把莊翟氏和李贊回推出衙門,趙明海回頭看看,見乾隆輕輕點頭,便也退了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