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官官護藏污納垢
那聲音輕輕柔柔地鑽進乾隆的耳中,他不由回首看那姑娘,姑娘不過十七八年歲,兩彎籠煙眉,一雙杏核眼,牢裏暗,看不清她的面色,卻可以真切的感受到她如煙如霧般的哀愁。只見那女子把籃裏的饅頭從栅欄縫中塞給一位中年男人,男人狼吞虎咽了幾口,一會兒又停了下來帶着哭音說:“蘭伢兒,你怎麽又送白面來了呢?你和你娘吃什麽?”
“爹您吃,別想這麽多了!橫豎我和娘沒有餓死。”姑娘含淚安慰父親,“若論吃白面的錢,原來又算個啥?”
“你雖不說,爹爹心裏明白,你進來一次,又是幾天的白面錢哪!”
姑娘咬了咬下唇,強笑着道:“爹別急,等還上那錢,您出來,要不了多久,咱家不又是從前的樣子了?”
“七十多兩銀子!把屋賣了也賠不起!”男人邊哭邊狠捶自個兒的胸口,“誰讓我白長了眼睛看不清!誰讓我自個兒不當心!只想着多賣點貨多賺點錢,就可以給你薄薄地備上一副嫁妝……”
“爹!”姑娘忍不住哭了,“你在說什麽哪!什麽嫁妝不嫁妝的!……爹,薛家媽媽說了,只要我肯,丁舉人家出四十兩要我……我尋思着再找人說合說合,哪怕再向丁舉人借三十兩,這不就還上了?所以,爹您別急,不久我就接您出來!”
男人怔怔地聽着,突然猛抽了自己一個耳光:“你爹不是人!哪有逼得賣自己閨女做小的?!……你爹不是個人!不是個人!”“爹!”姑娘哭着去攔,不妨獄卒卻提着鞭子進來,“啪”地空甩了一聲:“快走快走!縣太爺要來巡牢,給看見了成什麽體統?還不快走?不走打了!”趙明海怕乾隆吃虧,連掇帶弄把他勸了出去,乾隆恨恨罵着:“好賊子!好賊子!”趙明海壓低聲音勸道:“主子別氣着了。您要辦範崇錫還不是一句話!”
“有銀子沒有?”乾隆靜了靜氣,見那姑娘也出來了,正掩面痛哭,忙問趙明海。趙明海趕緊上下翻找一番,只掏出了二十幾兩的幾枚锞子遞過去,乾隆還嫌少,颚岱又掏出十數兩碎銀,乾隆猶豫了一下,摘下腰間荷包,荷包上綴着一顆碩大的珍珠,乾隆一總拿在手裏,急上幾步到姑娘身前遞過:“姑娘,拿錢去救急吧!”
姑娘挪開捂臉的手,見一堆銀子和荷包吓得倒退一步,擡頭問乾隆:“你……你是什麽人?你這是幹什麽?”
“我不是什麽人,也不想幹什麽。”乾隆前踏一步靠近姑娘,“在下長春,剛才在獄中聽見姑娘的哭訴,心裏恻然,只是想略盡綿薄之力。姑娘趕快拿錢去救令尊。”
那姑娘見一堆救命的錢,遲疑着接過,又下定決心般看着乾隆:“那……長……長爺要我做什麽?”
乾隆正面對着姑娘的臉龐,正好看個仔細:籠煙眉微鎖,杏核眼含淚,鵝蛋臉倒白白淨淨的,只鼻梁上微微幾顆雀斑,反更增秀麗。乾隆不禁微微好笑:“我不要你怎麽樣,不要你做什麽。我天生怕見女人哭……對了,你們家怎麽會欠上這樣一筆大債?既欠了債,又怎麽至于弄到坐牢?”
姑娘長嘆一口,深深蹲了個萬福謝了恩,才說:“恩人問話,我不能不答。……爹是貨郎,那日挑挑子去叫賣,到下晚了還圖着做幾件生意,沒成想巷子深處的拐彎角,不小心絆到什麽東西,當時叫喊起來,恰巧打更的來了,發現一具屍首。當下被扭到縣衙。着人認了,說是瘦西湖的一個當紅的姐兒,脖子上有勒痕。鬧了人命,這下就說不清楚了,我爹只是個做尋常小買賣的,又沒有仇家,誰做這般天殺的事情?徐縣令倒也清楚,沒叫動刑,只是把爹關着,後來說一道勒痕,應該是自盡的,怎麽到了巷子裏又說不清。報到上面,知府那裏責怪下來,說案子含糊,少不得請了一趟趟的公差,如今其他倒沒什麽,許了公差的一堆銀子沒有着落,不知哪裏傳下話來,只說補齊了銀子就放人——天知道我們又欠誰的銀子。先還和上頭犟着,想着我們橫豎橫沒有犯過,上了兩次匣床才知道,這地方沒有道理可講,只有花錢買個平安為算……可小老百姓家,頂梁柱不在,哪支撐得起喲!”姑娘說着便落淚,一會兒才醒過來似的看手中的荷包和銀子,掐了自己胳膊一下道:“我這不是在做夢吧?天下哪有這麽白送的銀子?”
“有,是你碰上了我。”乾隆不由笑了,道,“拿着吧。我看你是孝女,才賞你的。”突然覺得“賞”字用的皇帝味兒太濃,見姑娘也沒在意,又道:“等一等。”
姑娘回過頭,疑惑地看着乾隆,乾隆笑道:“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知道姑娘的芳名。”
“紫蘭,岳紫蘭。”姑娘忸怩地說道,突然臉紅得和發燒似的,扭身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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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蘭……”乾隆輕輕吟着這個名字,不由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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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爺,查到了!”小院裏,颚岱單膝跪地奏道:“莊家是一戶讀書人家,當家的叫莊哲,是個老生員,妻子莊翟氏,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女兒莊小倩美而會詩,範崇錫想把她獻給那舜阿做小,央人去說。莊哲說,他女兒是書香人家子女,不能為妾,不肯答應。如此幾次,範崇錫惱了,說你莊家自以為是什麽狗屁書香人家,我範崇錫要把你家變為娼戶也不是不可能,到時看你再擺什麽清高架子!可巧那日郊裏拿了一個大盜,上知縣徐硯書那兒一審,竟審出有個同謀是莊哲。莊哲有功名的人,徐硯書說不好審,範崇錫便自說自話傳公事革了莊哲的生員,親自審訊。”
“賊咬一口,入骨三分,不過,事情要查清亦不是難事。莊哲自己是讀書人,難道就沒有故友交好的?範崇錫僅憑賊供,毫無佐證,又豈能一手遮天?”乾隆插口道,“況且,若只是同謀,也罪不至死啊。”
“是。可主子爺,衙門裏頭黑起來可是真黑!莊哲不認供,範崇錫便叫去莊家起贓,楞生生把好好一戶人家翻得底朝天。也不知怎麽的,還真就翻出二百兩銀子。莊哲還不認供,範崇錫有了由頭,便令刑訊,捱了上千板子,又把兩條腿都給夾斷了。那莊哲五十多歲年紀,一口氣沒憋上來,睜着眼就死了!那範崇錫竟也不怕,報個暴病身亡就了結了!”
“啪”,一本書掉在地上,颚岱擡頭一看,乾隆面色鐵青,緊攥着椅子扶手忍住因氣怒而造成的顫抖:“果然是暗無天日,他居然敢刑殺!……颚岱,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去年春天。”
“一年了!照理督察院應具奏的,怎麽朕什麽都不知道?怎麽範崇錫還能逍逍遙遙當知府?!”
“……”鄂岱不知是不知道還是不敢說,半晌不做聲。乾隆自己咬着牙冷笑道:“自然是官官相護,織成羅天大網,只護着其間的人,瞞得朕如癡子聾子瞎子,一絲風都透不過來。好得很,好得很。”
他說的倒似平靜,冰兒在禦前伺候不多,也覺得出裏面風雨欲來的壓抑,只見乾隆臉上浮着一絲猙獰的笑意,眼睛卻不知看在何方,用手胡亂在幾上摸着,半天沒摸到茶杯,一側頭看桌上空空的,才想起自己是微服出巡,住着租來的小院,不比養心殿裏服侍周到,沖一旁冰兒大聲道:“怎麽伺候的?泡茶來!”又對颚岱道:“繼續說。莊家的大兒子怎麽死的?他女兒又怎麽樣了?”
“嗻。”颚岱下意識地擦了一把額角,微微動了一下發麻的腿,又道:“莊哲的大兒子叫莊倫,也進了學的,聽說策論做得極好,學裏推他第一。本來準備赴鄉試了,家裏出了這檔子事,年輕人一時氣血方剛,就到府裏擊鼓喊冤,範崇錫叫進了他,兩人一時在堂上頂起來,被以‘咆哮公堂’的罪打了三十板子,那板子毒極了,不過就是三十小板,楞打得個年輕小夥兒口吐鮮血。莊倫仗着生員身份還要頂,範崇錫說:‘我不開革你的生員,也一樣叫你死!’不顧規矩,給莊倫枷了一面一百斤的大枷,站了六日,活活站死了……死前還說……”
“說什麽?”乾隆毫無表情地追問。
颚岱舔了舔嘴唇,道:“說……說‘天下烏鴉一般黑’,說‘吏治到了這田地……嗯……大清國的氣數不長了’……”
“那莊小倩呢?”
“莊小倩和莊翟氏以大盜家屬屬實,窩贓不報,也沒逃得出去,都是官賣。莊小倩自然進了範府,莊翟氏被賣到翠意樓當雜使老媽子。翠意樓雖是個妓院,老鸨倒是個義氣的,沒難為過莊翟氏,反允許她到處跑動,後來索性借口人又老又笨,開了賤籍。莊小倩就不好過了,一個弱女子,進了範府,又抵死不從,挨了不少打,開始為了能送上去,還沒下死勁打,不想那莊小倩是個烈性的,假意應允了,衣袖裏藏把剪子要刺殺範崇錫,結果沒成。範崇錫老羞成怒,叫人吊着她往死裏打,打破了相,開在外面園子裏做粗使苦活。”颚岱講完了,擡頭瞟見乾隆面色凝重卻已無怒氣,反倒心裏發戰。
乾隆對他說:“起來吧。關注着點莊家。莊翟氏對朕似乎有點敵意——朕是滿人麽——你去照顧照顧。對了,莊翟氏一直罵寶慶和哈德依,他們倆身份有沒有查過?”
“查過了。”颚岱道,“寶慶和哈德依都是那舜阿的戈什哈,随那舜阿到揚州府也三個月了,平日裏最是作威作福的。因為得用,兩個小小戈什哈倒和範崇錫稱兄道弟的。莊家這事,跑腿、拿人、出馊點子,這兩個人是頭一份。”
乾隆道:“他們本就是一丘之貉!……看來那舜阿不一定是昏庸無知,他就是等 ‘孝敬’呢!好個精明聰慧的好臣子啊!”轉眼見冰兒捧着蓋碗來,便索茶喝,喝一口就皺了眉:“唔!這好好的雨前茶都給你泡得變了味兒!雨前茶不能用滾水,要用剛生‘魚眼(1)’的水。沏時要拉長水流慢沏,再蓋嚴杯蓋,醇香味才出的來!——真是給你糟蹋了!”
冰兒雖知乾隆是此時心情不好才橫挑鼻子豎挑眼,但她秉性又直率又任性的,當場撅了小嘴道:“這地方也沒好水,我也不是行家,能沏出什麽樣的好茶來?”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啧啧嘴品品味說,“也沒什麽不同嘛!我喝什麽茶,覺得都是差不多的味兒,都是茶味兒罷了。在外面走道,又沒背着房子,講究那麽多,不累死吶!”
“聽聽聽聽,怎麽說話呢?”乾隆雖皺着眉頭說話,但也不像平常被頂撞後有生氣的意思,反覺得是俏皮的打岔,逗自己一笑,“朕就不過茶上講究一點,好意教教你,就來那麽多話!還‘講究那麽多’,講究要多,怎麽吃得下你做的飯菜?”
“那以後我不做了!難道我是專門做飯的麽?”冰兒賭氣地一扭身。大家不由都笑了。
可一會兒,乾隆的臉又板了起來,大家看他臉色,笑語也都咽了下去。乾隆看衆人表情,欲說什麽又住了口,起身來回踱了幾步,站定道:“朕要會會那個知府範崇錫!”
“會會?”衆人一楞,面面相觑。
乾隆問道:“府衙在哪裏?試試堂前鳴冤的鼓靈還是不靈。”幾個侍衛吃了一驚,這可是直接犯到範崇錫頭上去了,若是兩個不合頂撞起來,有什麽意外可是了不得的大事!趙明海和鄂岱是侍衛班領,自然要出來勸谏,還未開口,乾隆已經伸手示意他們噤聲,微微點頭,臉上含了一絲笑意:“鈕祜祿?長春,京中皇商,與內務府淵源甚深。如何?”
這是為自己重定了一個身份,衆人想想不錯,紛紛點頭。鄂岱道:“主子爺,雖說如此,堂鼓一敲,總不能沒有公事。”“自然。我別有打算。”乾隆環顧一圈,暗嘆帶出來的幾個侍衛都是旗人,武藝高強,竟沒有一個可做文學侍臣的,只好吩咐幾個侍衛中略通文墨的颚岱:“趕緊去尋些上好的梅箋,叫店主裁成名帖大小。再尋個拜匣,亦不要很精致的那種。”又對冰兒道:“行李中有文房,你去拿了來,把墨研好。”
大家才知道乾隆準備去後衙口投帖見範崇錫,幾個侍衛原本怕這主子犯脾氣要當衆和範崇錫對質,這下都松了口氣。乾隆又道:“趙明海,也有差使交給你去辦。你去找莊翟氏商量——哪怕不用她出面——掐算好時間去擊堂鼓,逼範崇錫當衆升堂,再與他理辯。大堂中理事,總免不得百姓圍觀,我倒要看看——”想了想又囑咐道:“你不用擔心,若他想使陰毒,你只管打出來,你的武功,再幾班衙役也是不用怕的;再不行就亮出你的一等侍衛身份——正三品,他也該行庭參禮呢!”
這是一樁苦差事,趙明海不敢辭,立刻接令,又猶豫地問道:“主子,其他還好辦。只不過奴才是個武夫粗人,和範崇錫當場理論,奴才怕做不來。”
“不要緊——”乾隆話沒說完,冰兒搶上來說道:“還是我去吧!我武功也行,和那大贓官吵嘴更沒問題,他敢怎麽樣我,我打得他滿地找牙!”“多嘴!哪兒輪到你說話了?!有一點在室女兒的樣子罷!”乾隆輕輕斥道,又對趙明海說:“別理她。放心,你去擊鼓上堂。若是辭盡,有朕呢!”
“主子!——”
乾隆擺手止住衆人話頭:“不要勸。朕也不是輕狂人,自有分寸。有你們,我也放心的。”
作者有話要說: 越來越“微服私訪記”了,有木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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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按指水剛剛燒開時沸騰如魚眼睛一般大的水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