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重重暗抽絲剝繭
那為首的頭上一頂紅纓涼帽,身着犀牛補服——是個戈什哈,長得高大英武,但一臉兇狠的霸氣,冷笑一聲道:“剛才誰嘴裏不幹淨,竟然罵到爺的頭上來了?!”夥計吓得一頭冷汗,趨上來想勸,被那戈什哈一個漏風掌打到一邊不敢再做聲。那中年婦人卻一揚脖子站了起來,傲聲說:“我罵的!罵的就是你個畜生!”
“原來是你!怎麽,當家的死了,你房裏寂寞了?見天兒的抛頭露面,找男人拉話、吊膀子,又在發什麽風騷?……”戈什哈話未說完,早被婦人一口唾沫吐到臉上,立刻勃然大怒,“嘿”一聲抽出刀來。冰兒正想去攔,那方面青年已搶上一步攔住:“你們已經殺了她家兩口人了,還想再多一條人命麽?!”“不打緊。”那戈什哈笑道,“反正莊小倩那死丫頭不聽話忤了範爺,已經打破了相送不上去了,料想也起不了什麽大浪頭了。爺才不怕呢。”
“我的女兒!我跟你拼了!”莊氏漲紅了臉要撲上去,戈什哈眉一立,刀一橫,方面青年忙拉住莊氏,示意她冷靜。戈什哈說道:“怎麽,你還真當爺不敢辦了你?”
“你有沒有王法?!”方面青年吼道。
“王法?嘿嘿……”戈什哈嬉笑道,“天下是我們滿人打下來的,自然咱們滿人就是王法!”
那青年恨得咬牙切齒:“你們滿人!……進關就是揚州十日,嘉定三屠,今天又想血濺揚州麽?告訴你:胡無百年運,你們滿人猖狂的時候就是那兔子尾巴——長不了了!”
“逆賊!”那戈什哈也氣得臉綠,“當着大街上,你也敢口出逆天狂言!血濺揚州,我先屠了你!”
“慢着!”乾隆怒聲道。同時,冰兒和趙明海都沖過去攔,生生地擱開了一刀。乾隆踱步上前,強壓心頭的怒火,反笑道:“在下也是滿人,卻日聽上谕要滿人從龍入關,自應克己勤勉,不得有淩虐漢人之事,卻不知兄臺從何有‘滿人就是王法’之語?”
“你也是滿人?”戈什哈一楞,見乾隆風姿儒雅,氣度非凡,一雙冷眸一錯不錯直盯自己,令人不敢逼視,心裏有些不快,但不好像剛才對待百姓一樣對待,笑着拱拱手,突然叽裏哇啦冒出一段話來,在場的除了乾隆都成了聾子,冰兒道:“你叽裏咕嚕是在念經哪?”
乾隆擺手止住冰兒,用滿語答道:“在下姓鈕怙祿,名長春,鑲黃旗人。這裏是我的女兒和長随。”鈕怙祿是太後的姓氏,長春則是雍正賜給乾隆的號。乾隆又道:“看你滿語十分流利,若入部當個筆帖式,升發定是極快,何苦在這裏給人當親兵,又為人不齒之事呢?”
戈什哈聽乾隆滿語說得比自己還流暢,又知鈕怙祿氏是滿洲大姓,雖然被責備得氣惱,也不得不放緩了顏色說:“原來是長四爺!失敬失敬!兄弟姓舒穆祿,名寶慶,在巡撫那爺那兒當差。您說當筆帖式好,那是您不知道當戈什哈的快活。”
乾隆暗暗冷笑了一聲,看看一旁怔住的莊氏、方臉青年等人,忙說:“寶爺賣長某一個面子:街頭口角,都只是一時使氣,何必兵刃相見?傳出去豈不是你巡撫衙門裏恃強淩弱、欺負百姓?其他不為,就為着你們那中丞的面子,還是算了吧!”
寶慶既駁不回乾隆的話,只好順水推舟賣這個面子,收了刀拱手笑道:“這幾個人口出狂言,辱罵朝廷命官,本是罪在不赦。不過既然長爺開了口,我怎好駁回?姑且饒他們一回。——你們幾個記着,下次再叫我看見,這麽便宜可不能夠了!”随即一揮手,帶着一隊人走了。
店裏衆人都舒了一口氣,那中年婦人猶豫了一下還是前來拜謝了,乾隆道:“你有什麽困難要我幫助的只管說。”莊氏卻推辭道:“沒什麽。賤民小事,不敢動勞官人。”說罷拉起孩子走了。乾隆知道是因為自己是旗人,卻不好說什麽。那方面青年也來拜謝:“長四爺,在下陳得貴在此謝過了。”說罷也想走。乾隆卻叫住他,似笑不笑地問:“請教,什麽叫‘胡無百年運’?為什麽說‘滿人的時候不長了’?”
陳得貴打量了乾隆一眼,似乎是斟酌了一會兒,才道:“‘胡無百年運’是明太祖說的,不過如今天下升平,聖主英察,小子不過如長四爺所說,一時使氣,不合嘴裏胡吣的。不過‘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卻是不假,唐太宗說‘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就是這個道理。我們這裏算是富庶地方,只是耗羨盤剝也重,其他還可以忍耐,若是滿漢不諧,激起民變,就堪憂得很了。”他含蓄地笑了笑。
乾隆保持着微笑,但他身後幾個侍衛已有些按捺不住了,乾隆又問:“聽您這話,想必是飽讀詩書了?”
Advertisement
“不是。”陳得貴說,“小子是個粗人,不過年幼時在私塾裏聽過幾句聖人言,如今丢了紙筆做些粗活。話都是聽李秀才李贊回說的。沒有什麽事,我就告辭了。”
衆人毫無胃口地吃了幾口飯菜,尚未吃飽,乾隆一把擱下筷子,叫“付帳,走。”拔腳就走。其他人忙扔下銀兩,跟了上去。
趙明海見乾隆不開心,低聲道:“主子爺,待奴才去租幾間房子,您先歇息吧。”乾隆點點頭,眉又一皺:“說了多少次了!在外面怎麽稱呼?你再說得低,也難保沒人聽見。現在我姓鈕怙祿,名叫長春,你們都叫我長四爺。冰兒叫‘阿瑪’不要帶出‘皇’字來。都懂了嗎?”幾人連忙答應,趙明海躊躇着說道:“爺這回出來,除了我們幾個都沒有帶別人,是不是要傳些人來,便衣護着?”
乾隆自信笑道:“這還是在王土,其他不論,那舜阿身在揚州,我什麽時候端出身份來,怕誰造反不成?”趙明海見乾隆不大肯聽意見,暗嘆一聲,不敢多言。
********************************************************************************
不需花大工夫,趙明海便找到了一家臨街的客棧,租下了最好的一間院落,中有四間上房,乾隆住中間,冰兒在旁邊暗間便于服侍湯水,六個侍衛兩人一間拱衛兩邊,分別值夜。晚上,乾隆還要批閱加急偷偷送來的重要奏折,夜深時方才斟酌着批完,交給守侯的侍衛直送驿遞。冰兒及時遞上茶,乾隆長嘆一聲,見窗外月近西垂,愈覺憂懷難遣,但他的性子是不愛向人訴說的,只默默皺眉。冰兒道:“阿瑪,天晚了,您早些睡吧。那麽累自己做什麽?”
“你懂什麽?”乾隆看看女兒,明眸善睐的樣子非常惹疼,覺得心裏舒暢了些,拍拍她的臉蛋笑道,“西邊的折子,絕對丢不開的。你今兒一天累不累?”
“不累!”
乾隆點點頭:“再不累,時辰也不早了。我一向起得早的,明兒你不要一個人在房裏睡懶覺。”
冰兒笑道:“我才不會呢!”
乾隆笑道:“怎麽不會?那日在船上睡得和死豬似的,我半夜叫倒碗茶都沒有人搭理,只好自己起身服侍自己。今兒隔了房間,更不敢指望你了。”
冰兒道:“那我在阿瑪床前打地鋪好了。”乾隆道:“不用了,那裏有茶焐子,你又不是慣常夜裏服侍人的,也不用搞得太辛苦。”
冰兒聽了乾隆關懷的話語,心裏覺得溫暖,擡眼看看父親,想泥到他身邊,終覺素日皇帝威嚴太盛,還是不敢輕舉妄動,只是語氣裏略帶了三分撒嬌:“阿瑪還是不放心我。”
“又說昏話來!”乾隆嘴上斥責,滿心還是漾起溫情,正此時,外面傳來一聲慘哭,由于離得遠,聲音若斷若續,十分瘆人。“鬼哭!”冰兒叫道。“胡說八道!有什麽鬼?有鬼敢近朕的身?”乾隆到窗前張望,卻不見半個人影。冰兒還在說:“我又不是怕鬼,有鬼來讓我看看也好!……”
“不知是誰,三更半夜哭得這麽慘。”乾隆道,“冰兒,你既然不怕,陪朕去看看。”
“好!”冰兒一下子就興奮起來。
“主子,”趙明海在門外道,“是不是擾了您的清淨?要不要奴才去……”
“你不懂,這就是民間疾苦聲!”乾隆道,“朕和冰兒去看看。”開了門,見趙明海一臉擔憂:“主子爺,這麽晚了,明兒再說吧……要不奴才陪着去,這萬一有個好歹,可怎麽得了?!”
“不用了趙侍衛,我是做什麽吃的?”冰兒扮了一個鬼臉。乾隆道:“趙明海一起去。——你快些吧!還鬧!”
循着哭聲走過了兩條街,乾隆等人才在一間小茅屋裏找着了源頭。一走進去,三個人都楞住了,這是怎樣一幅景象!一丈見方的小屋子裏空落落的,地上只有一只小馬紮,一個骨瘦如柴、白發蒼蒼的老婦坐在裏面,正哭得聲嘶氣咽。爛木片的床上張着破爛爛的青布帳子,床上鋪着一領草席,上面直挺挺橫着一具屍體。人是剛死不久的,破爛的衣裳中露出紫黑的傷痕來,面孔上蓋着一張黃表紙。乾隆久居深宮,何曾見過這麽慘絕人寰的景象,怔在當場說不出話來。連趙明海和冰兒也是心下慘然。那老婦仿佛沒看見他們似的,依舊哭訴着什麽,一口揚州土話,乾隆只模模糊糊聽懂幾句“殺千刀……官官相護……”之類的話,上去勸解也不搭理,問話也不回答,根本不理睬人。乾隆心裏難過,默默放下一枚十兩的銀锞子,轉身離開了。
月光下,大街仿佛被鍍了一層銀,但此時的美景在老婦喑啞凄厲的哭聲為背景的夜色中也變得讓人毛骨悚然。乾隆站在街上,寒冽的月光照在他毫無表情的臉上,許久方道:“先回去,明天大早再來看,我要問個明白!”
**********************************************************************************
“真是豈有此理!”第二天乾隆回來,狠狠地把手上的折扇一摔,“揚州知府狗膽包天!好好的一家人,不過有件古董,便想方設法要搞到手,明着買不成,就使陰招,說是江洋大盜咬出來的同夥——老夫老妻守着小本生意過活,兩個兒子學生意掙點工錢,吃不飽餓不死的安分人家——天下有那樣的江洋大盜麽?還想盡法子把人弄進監裏折磨。老人脾氣硬就被活活打死,兩個兒子也不放出來,獨剩一個老婦人守着那樣一間屋子……這不是活地獄麽?!”乾隆的臉色變得十分陰暗,怒光從眼睛裏射出來,聲音都有些顫抖:“怪道折子上講蒙蔽視聽,真真是‘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真真是什麽喪盡天良、喪心病狂的事都做得出來!趙明海,你帶朕的旨意去知府衙門,把那個叫範崇錫的混蛋給朕扒了官服,九鏈鎖進京待審!”
趙明海一楞,未及答話,乾隆又冷靜下來:“慢慢慢……太莽撞了。昨天那莊氏說的話,裏面都扯着那舜阿……不能打草驚蛇。”
趙明海和其他侍衛都低頭不言語,唯有冰兒仰頭道:“怎麽?那舜阿是什麽好鳥?就不能辦了?”
乾隆橫了她一眼,道:“朕的國事,要你來插嘴?說兩句話俗不可耐,你還是少說話吧!”轉頭不理,自顧自枯着眉頭想心事:那舜阿是娴貴妃的堂房兄弟,這還是小,他是封疆大吏,年前督撫進京叩恩,那舜阿行事嚴謹,說話頭頭是道,自己大為贊許。又許了娴貴妃要給他升擢。若事真的涉及他,自己就不能不慎重再四。乾隆許久方道:“也好,叫姓範的再多活幾天,看他再能造多少業!是不是巡撫那舜阿這幾個月一直長駐揚州?”
“是。”一邊侍衛颚岱答道,“那舜阿是來巡視揚州江堤的,現在桃花汛過了,又是忙着接駕,已經住了三個月了,好像說要伺候皇上經揚州回銮後再回蘇州的巡撫衙門。”
乾隆似乎又想起了什麽,眉心微蹙着,半晌冷笑道:“對,朕想起來了,這是他上次請旨的,當時朕還納悶,以為他怕着蘇州織造搶了他的風頭,盤踞着揚州城獻媚讨好呢,原來也有出處。小算盤倒是打得好!好,我們就作壁上觀,看看還會鬧出什麽來!”
當日,乾隆命趙明海等人租下一座小跨院,并立刻将老婦接進院中,專門買了丫頭服侍,又把死掉的老頭埋了。老婦的神智已經有些不清,住在院子裏,整天只對着地上的螞蟻發愣,口裏喃喃地念咒似的:“天殺的……範崇錫……天殺的……範崇錫……”乾隆見了又痛又怒,托人打通了關節,竟要親自進獄探視老人的兩個兒子。
花了十幾兩銀子,又輾轉說了一車的好話,守門的獄卒才肯放進,嘟嘟哝哝道:“現在皇帝老子就在隔江的蘇州府,各處都查得緊,誰都怕吃挂落。我這是擔了好大的心,你們快進快出,萬一叫人發現了,我可不幫你們擔着!”把乾隆和趙明海領到一間牢外,将姜家兄弟指給他們:“喏,那邊兩個。你既然不認識,來探什麽監?莫不是他們家請的訟師,想來翻案?我倒是勸你們,有錢也不要做這種營生。我們大人最恨的就是讀書人不好好修習聖人經典,反在那裏挂着為民請命的幌子,行健訟的事兒。上回已經有兩個被請命革了秀才,一個又惹上了奸_情官司,剝掉褲子一頓板子打得死去活來,從前讀書時,哪想到會受這樣的奇恥大辱?那個叫李贊回的,素來不安分,只怕也逃不出生天去!你莫要學他們,要是缺兩文,還是好好讀書中式,将來千裏投官,還怕沒有銀子舞弄?”
乾隆知道銀子塞足,獄卒說的倒是實心話,只是心裏氣怒,加之皇帝的積習,眼神只是冷冷的,獄卒見自己好心指點,反而受了冷眼,他素來是作威作福慣了的,不由臉色變過,語氣也變得冷冰冰起來:“喏,我醜話說在前頭,誤了我的時辰,不是我不講情面,到底這裏是有規矩的地方。不要等鞭梢子上頭才知道厲害!”轉身就走了。乾隆忍着心裏的怒火,來到牢前,對靠門的兩個人問道:“兩位可是姜家兄弟?”
年紀略長的那個受過杖刑,屁股大腿上一片新舊血漬、膿跡,他在弟弟的扶掖下,艱難地回過身看看乾隆,奇怪地問道:“先生是?……”
“令堂在我那兒。”
“你!”那年少一點一下子沖過來,血紅的雙眼瞪着:“桃花硯已經在你那兒了,我們兄弟也不翻案上控了,叩阍告禦狀的事,我們小老百姓也不敢。死了的人也自己認了。你按了我一身的罪名,不放我們走,你還想幹什麽?!告訴你,惹急了兔子還會咬人呢!你敢對我娘怎麽樣,我變成厲鬼也不放過你!”
“你誤會了!”乾隆被趙明海擋在身後,臉微微有點白,詞氣依然鎮定,“我不是知府的手下,我來揚州游玩,不想遇上你們家的慘事……姜兄弟,令尊雖然已經去了,不過令堂在我那兒很好,你們只管放心。”
“你說的……是真的?”兄長艱難地轉身問道。見乾隆點頭,突然狠命撲跪到栅欄前,邊磕響頭邊痛哭着對姜豹說:“恩人!恩人!……阿豹,還不給恩人磕頭?”弟弟将信将疑地也跪了下來,磕了兩個響頭。
“兩位請起!”乾隆忙上前試圖扶起他們倆。金殿上那麽多三跪九叩他都泰然受了,可這裏、這時、這兩個兄弟的頭他卻覺得受之有愧。乾隆道:“別這樣!我聽了你們家的事,心裏一直不好受!放心,我也有朋友是當官的,我會讓他想辦法救你們倆。”
這時,突然外牢門又開了,一位紫衣姑娘拎着一只竹編籃子羞怯怯地走了進來,蹲在乾隆身邊的一間號子前,輕聲道:“爹,吃飯吧。”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不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