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險江湖步步驚心
這一路走了一個月,路上四娘倒沒有虐待冰兒,冰兒也約略知道,四娘和那漢子是夫妻,跑江湖跑了一輩子,家裏還有五六個學本事的孩子。那漢子姓陳,不大說話,四娘娘家姓宣,人又漂亮又厲害,一大家子都聽她的。
老家是個小縣城,四娘一家卻居無定所,只在一座破舊的陳氏祠堂裏容身,四娘把冰兒帶進祠堂後的院子裏,有五六個孩子正在劈腿、倒立,練功夫。四娘進去,一個瘦小的駝背亦步亦趨上來,冰兒見他手中提着一根藤鞭,鞭稍上褐色的似乎是血跡,心裏不由有些害怕。四娘問道:“這陣練得還好?”
駝背道:“還行,老三也能出去賣藝了,二丫頭前兩天出去賣藝居然摔了,惹得周圍哄堂大笑,錢也沒得着多少。回來叫我一頓好揍,今兒還躺着呢。”他看看冰兒,眉梢挑了一下,道:“這個丫頭?”
四娘道:“這次在京裏得的。就是稍微大了些,不知道練不練得出來。”
駝背笑道:“長得好。就是練不出來,也不怕沒有地方去。”
四娘瞟瞟一臉警惕神色的冰兒,笑道:“先去看看二丫頭。”不由分說,拖着冰兒進了後面一間耳房。
耳房裏昏暗,只有一扇小窗,還用綿紙糊着,冰兒好一會兒眼睛才适應,只見小小的房間裏,擺着兩張小床,一張上堆放着衣服箱籠什麽的,一張上躺着一個十歲左右的女孩子,女孩子臉灰撲撲的,見到四娘時吓得一哆嗦,強撐着支起上身,道:“娘……”
四娘拉着冰兒上前,故意揭起女孩子蓋在身上的薄棉被,冰兒見女孩子的衣服,由背到腿,俱是一道一道的褐色的血印子,心裏一瑟,呼吸也滞重起來。四娘指尖輕輕觸了觸她背上的一道傷痕,女孩子身子一戰,卻沒敢發聲。四娘道:“三叔也是的,下手這麽狠!也沒給你換一身幹淨的?啧啧,血都凝在衣服上了,這會子揭開怕是跟撕了皮似的。”眼睛一瞟冰兒,見她眼睛瞪得大大的,大氣都不敢出的樣子,知道終歸起到了一些威懾力,暗暗一笑,道:“你在這兒按來的先後,排行是老八,這是你二姐。以後和你二姐住一房,這幾天,正好服侍她養傷。”然後丢給冰兒一瓶藥酒,徑自離開了。
冰兒捧着藥酒,卻從來沒有服侍過人,不知道該怎麽辦。約略記得當年慕容業受刑後回到牢房,幾個同室的人先拿藥酒溫了,一點點擦在傷處,把衣服上板結的血跡溶開,再褪衣上藥,亦是用藥酒塗擦,說是能散瘀。印象中慕容業治傷時攢眉咧嘴,痛難自制的樣子,曾吓得冰兒放聲大哭,撲到業哥哥身上,不讓再繼續上藥了……
“你愣什麽?你是傻子麽?”
冰兒收神,聽聲音正是從床上那個女孩子嘴裏傳出的,聲音喑啞,冷冰冰一點溫度都沒有。冰兒忙拿藥酒到女孩子身邊,輕輕揭開棉被,她自己挨打不少,見這樣的傷,知道下手狠毒遠勝于自己以前在鄂容安家受的那些,方始覺得有些害怕。她輕輕把藥酒擦在傷處,剛觸手,女孩子就是倒抽一口涼氣,接着惡狠狠問:“你幹什麽!隔着衣服也叫上藥麽?”
冰兒忙解釋:“血粘着衣裳,直接揭開會很痛的。”女孩子不做聲,冰兒小心翼翼又在她身上擦了藥酒,沒有再聽到聲音,只覺得那個小小的身子不停地顫抖。隔了一會兒,冰兒輕輕揭開衣裳,果然沒有粘連得厲害,只是褲子上血跡尤重些,一時褪不下來。冰兒道:“要不要把褲子剪開?”
那女孩“嗤”地冷笑道:“你這條命還比這條褲子值錢麽?”
冰兒愣了愣,只得用藥酒慢慢地浸潤着傷口,過了好一會兒揭下褲子,見皮肉上傷痕重疊,新傷剛結了痂,舊傷有的已成了淺褐色,有的仍然青紫紅腫,冰兒小心翼翼在傷口上塗了藥酒,清理了淤血,回頭見那個女孩子咬着自己的手腕,緊緊皺着眉頭,痛楚不堪的樣子,小心問道:“我給你換一身吧?”
女孩喘了喘氣道:“哪有的換?你把髒了的衣服洗了,明兒晾幹我穿。”
冰兒又是一呆,才把血污的衣物撿到一邊,用薄被給女孩子蓋了。出門準備洗衣服,卻無處下手,正好看見宣四娘坐在太陽下面嗑瓜子,就過去詢問,宣四娘瞟瞟冰兒,笑道:“她倒蠻會支使!”指點了她盆、皂莢和水缸在哪裏,也不管冰兒如何洗曬,只看着其他幾個孩子練功。
Advertisement
冰兒許久沒有做活,哼哧哼哧幹了好一陣才把幾件衣物洗淨晾好,已經夕陽西下了。宣四娘正在給一幫孩子們訓話,見冰兒忙完,擡擡下巴,示意她也前來。冰兒上前,只見六個孩子按個子高矮排成一列,最小的一個比自己還矮半截。宣四娘繼續說着:“……別打量着我好些日子不在家,就跟我打馬虎眼兒,今兒我看了,老三老五練得還不錯,老六老七看來是很久沒有松松皮了!要是練不出來,到外頭丢了人現了眼,我只管把你們賣到張三麻子家裏去,看弄瞎了眼還弄折了腿,丢市口上讨飯去!”看看冰兒,又道:“今兒還來了個新妹妹——冰兒過來——按進門的序列,她是老八,從今起和你們一體練功夫。”最後道:“興兒去把家法拿來,今兒要打個樣子出來。”
最高個兒的男孩子一言不發轉身拿什麽去了,另兩個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一疊連聲地告饒。冰兒眼角瞥見興兒捧着一把木頭大刀片兒過來,送到宣四娘手中,宣四娘略略一撸袖子,對跪着的兩個道:“廢什麽話!老娘當年不是被打出來的?将來有飯吃的時候就知道我的好處了!老規矩,還要我說麽?”
兩人不再說什麽,一人端了條板凳過來,解了褲子伏在凳子上,宣四娘走過去,掄起大刀片子照着兩人臀上輪番打去,一下子就是一道紅紫印子浮起來,兩人熬到十數記後,都忍不住哼哼起來,眼淚噼裏啪啦直掉,宣四娘卻毫不手軟,冰兒默默數到五十下,宣四娘才停下手,甩甩胳膊道:“今兒便宜你們!”
****
這晚,冰兒到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夢境紛亂,好幾次醒過來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好一會兒明白過來,見唯一的小窗裏黑黝黝的,知道天還未亮,又迷迷瞪瞪着過去。
天剛剛蒙蒙亮,倒是冰兒睡得最香的時候,隐隐聽見有人在叫“哎!”冰兒睜開惺忪的雙眼,辨出聲音來自對面那床,那個二姐正在叫她:“你還不起來練功?等着挨揍呢?”
冰兒覺得眼皮澀重,頭腦倒是清醒了,趕緊披了衣裳,蹬了鞋,腳下打着拐兒摸到門口。出門見天邊只有微霞,太陽還沒露臉,祠堂中的小院裏各人卻已經開始練習起來,昨天見着的那個駝背三叔手捏着藤鞭,虎視眈眈地繞彎兒監視各人練功,見什麽不順眼就是一鞭子沒頭沒臉地抽下去,挨打的人壓抑着呼痛聲,含着眼淚把腰彎得更低,腿翹得更高。
冰兒站在一旁發了會兒愣,忽覺腦後一痛,原來是長辮子被人撈住了。冰兒回頭一看,不是宣四娘又是誰!宣四娘嫣然一笑道:“沒成想你倒也起得早。”扯着辮子把冰兒拖到院子中間,道:“咱們的家的孩子都是靠本事吃飯。你來瞧瞧,自己想學個啥本事?”冰兒這才注意到,幾個男孩子都是耍的把式,而兩個女孩子則練的雜技。冰兒瞧瞧那兩個女孩子,一個肚子着地,卻把腰扳着,硬是把兩腳擱在肩膀旁;另一個則踩着懸空拉在兩梁柱間的一根麻繩。冰兒低頭想了好一會兒,方回答宣四娘道:“我想學功夫。”
宣四娘笑道:“你一個雌兒,學什麽功夫?不知道大刀片子舞不舞得起來呢?不過——”她打量打量冰兒,又道:“雜技得要童子功,你年齡是大了些,怕腰腿裏确實難下得去了。”好好思忖了一番才說:“也好,翻個新樣兒,說不定還多得些錢呢!”又正色對冰兒道:“你別以為這是撈了個便宜活兒,練這些把式更要吃苦頭的。”
冰兒半晌也插不上嘴,到這會兒才很認真地點了點頭。
宣四娘行事極狠辣,這日冰兒才第一天練功,便要她雙手各拎着十斤的石鎖站了半個時辰。慕容家雖然是習武的,女孩子只是稍學些防身功夫即可,冰兒素來陪伴哥哥慕容業練武,看到有趣處自己耍上兩把,大家也都只是玩笑着看看,并不認真;回宮後嬌生慣養,連針線都沒拈過。此日練了不過小半天,兩只胳膊已經酸到壓根擡不起來了。
宣四娘見冰兒吃午飯的手都是抖的,似乎要把碗摔了,怒沖沖搶過碗來:“統共不過這麽幾只碗,要打碎了,你可仔細你的皮!”又斥道:“吃這麽多幹什麽?喝上一碗粥還不足意兒麽?養一身癡肉出來,誰看你的把式?”罵完冰兒,又罵其他人:“練功死懶,就吃得勁!昨兒出去看見張三麻子家的幾個了麽?別以為斷了手腳就是苦到頭了,人家讨不到制錢,哭的日子在晚上呢!要論說鞭子,咱們家的實在是輕得沒譜了!……”說到最後,還不忘對渾身是傷的老二鴛姐道:“這可有兩日沒做活了,白吃白喝的你自己個兒好意思麽?明兒把身上拾掇拾掇,繼續給我上街上去,掙不到制錢,你就直接上張三麻子家去——就你這個浪樣兒,人家還不知道看得上看不上呢!……”
各個孩子仿佛耳朵上塞了塞子一般,只是一個勁兒的往嘴裏灌粥,滾燙的米粥稀哩呼嚕沒幾口就喝完了。冰兒看看這個瞟瞟那個,心裏着實有些厭棄,只是,路是自己個兒選的,後悔也無益。
****
日子就那麽一天天地過去,早上還是滿天的星子,就朦胧着睡眼爬起身,晚上拖着疲憊至極的身子沉酣酣睡倒。每日裏張三麻子都是孩子們最怕的人,天氣好的時候,到底也出了幾次場子,賣藝讨得的錢多,宣四娘和陳家幾個臉色還好看些,要是讨的錢少或是誰出了什麽岔子,回來輕的是罰跪,重的就是打“滿堂彩”——無論是誰犯的錯,全部孩子們一起挨打。
冰兒的架勢,進益也不小,她素來聰慧,力氣雖然沒有逮及耍把式的男孩子們,花樣卻舞得漂亮,她伶伶俐俐的小身板,俏生生的臉蛋,往往甫一亮相就贏得滿堂喝彩。因而,在衆多孩子裏面,宣四娘對她倒是另眼看待,平日打罵虐待,冰兒也受得最少。這日,陳氏班子在地面上賣藝,又賺得缽滿盆滿,宣四娘特地到估衣鋪又給自己買了兩身漂亮衣裳,回來見冰兒默默蹲在角落裏啃糠窩頭,少有的和顏悅色道:“你過來,我這裏多了塊香糕。”
其他孩子滿臉羨慕地看着冰兒,冰兒卻很漠然,上前接過香糕,那撲鼻的米香味惹得她咽了口口水。宣四娘卻收了笑,冷冷道:“你一天到晚這副死人樣子卻是做給誰看的?”劈臉一個耳光甩過去,冰兒的香糕落在塵土裏,沾了薄薄的一層灰。
宣四娘好整以暇地坐在椅子上,翹起二郎腿,一雙小腳露出來,尖俏俏的不過小粽子大,她看看冰兒一雙天足,冷笑道:“你別狂,就你這雙大腳,賣到堂子裏也不一定有人要。”冰兒近來閱歷略增,也明白宣四娘罵人的話裏往往不帶好意,臉“騰”的通紅,眼睛恨恨地瞥了宣四娘一下,這下可把她惹火了。宣四娘一雙小腳飛快地跑到柱子邊,從上面摘下一根藤條,把冰兒的頭一揿,不分上下就拿藤條抽了起來。
一道道火燙般的印子,在冰兒的身上一道道累積起來,就是用力蜷着身子,也只能略微減少挨打的面積,卻讓背上一點點疼得分明,漸如刀割開皮肉一般劇烈。
冰兒忍不住痛,求饒道:“娘,你別打了!”“我知道錯了!”……哀求了好一陣,藤條才住了。宣四娘意猶未足,拎着冰兒的辮子把她拖起來,道:“走,我帶你瞧瞧張三麻子家去。”冰兒手向後護着辮子,被倒拖向門外,心裏一片空白,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到了一家破敗祠堂門前,裏面聲聲亦是唱曲兒的調子,忽而也有斥罵和鞭笞聲響。宣四娘擡手敲門,裏面開了一道縫,轉而門大開,一個滿臉麻子,頰邊兩道橫肉的男子——大約就是孩子們都懼怕的“張三麻子”了——笑眯眯道:“四娘,你倒是稀客!”然後看見冰兒,撸須笑道:“怎麽?這個貨色不聽話,準備轉贈給我麽?”
宣四娘冷冷一笑:“長長見識。”慣熟地走了進去,裏面諸聲戛然而止,過了少頃又重新響起來。冰兒驚恐地發現,剛才唱曲兒的、以及看到在耍些把式的,年歲從幼童到中年,都是些殘疾的:一男子上體如常人,而兩腿皆軟,若有筋無骨者;一男子右臂僅五六寸,右手小如錢,而左臂長過膝,左手大如蒲葵扇;一男子臍大于杯,把煙管納入臍中,則煙從口出;一女子雙足纖小,兩乳高聳,卻沒有雙手;一小童歌聲如夜莺般婉轉動聽,雙目卻是盲的……
宣四娘對冰兒道:“你可瞧仔細了!”
那張三麻子笑道:“裏面還有個鮮貨。”宣四娘道:“好,我也長長見識。”跟着張三麻子進了後間。
小屋昏暗,外面陽光尚明亮,裏面卻陰瘆瘆的看不清楚,只點着一盞小燈,傳來的聲音是小聲的抽泣,冰兒好一會兒才适應了光線,看見蜷縮在角落的是個十歲左右的女孩子,彎眉細眼,清秀的相貌,然而一臉驚惶無助,冰兒往下看,見她兩腳都已經沒了,裹傷的地方還是血淋淋的,頓時心口像被什麽揪起來一樣,陣陣反胃。
四娘卻一臉的笑,問那女孩道:“喲,你的腳是怎麽回事?”
那女孩子打了個寒戰般,搖搖頭不言一聲。四娘轉過頭冷冷對冰兒道:“塗上藥,切的時候倒也不痛,不過之後養傷,日子并不好過。等傷處長好了,便要去外頭乞讨,張三的規矩,每日讨不滿一百個錢,那回來是沒有飯吃的。”聽得冰兒和那女孩都是一臉冷汗涔涔。宣四娘笑道:“你們倆不妨慢慢聊聊。”說罷轉身離去,屋外傳來她和張三麻子調笑的聲音,聲音甜膩,此刻冰兒卻覺得驚悚異常,幾不敢聞。
作者有話要說: (1)見俞樾《右臺仙館筆記》記載。清代命曰“采生折割”,乞丐頭子人為的把人弄殘疾,以騙取更多同情。《貧民窟的百萬富翁》中也有相關介紹。至于現代……
那個悲催的女孩子的故事也在當時有記載,作者為編故事拿來主義了一下。
————————————————————————————
ps.作者不暗黑,暗黑的是當時的時代和社會。
這兩日工作壓身,忙得人神共憤。只怕底下幾日更新速度要下降了。
唉,工作這玩意兒,沒人看得上你是悲劇;老被看上也是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