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鐵心揮別換青衣
步軍統領衙門的人找了十數天,愣是沒有找到冰兒的蹤影。乾隆心裏納悶,還得安慰以淚洗面的皇後,心裏一直焦躁得厲害。這等事情,又不好發廣捕文書天下通緝的,除卻派番子到京外各地打探,也別無他法。
卻說冰兒,懷揣着義父慕容敬之的遺物,推李嬷嬷到坑裏,自己從窗戶溜了出去,卻不慎入了拍花子(1)的手。
等她醒來,只覺得四處幽暗,隐隐見頭頂上一點微光。冰兒也不言聲,朝着微光走去,隐約覺得自己在一個地窖裏,濕冷無比。正有些心慌,頭頂的光突然亮堂起來,一時陽光猛地射進來,刺眼得要命。冰兒眯着眼睛,見有人從梯子上下來,手裏拎着一個藤條編的食盒。冰兒好一會兒才睜開眼睛,見對面那人是個美婦,青布襖兒,水紅棉裙,裹一雙粽子大的小腳,行動頗有風致。
那美婦見冰兒只是直直地盯着人瞧,并不哭鬧說話,倒是“撲哧”一笑:“醒了?餓了沒?”邊說邊打開食盒,裏面是若幹吃食,冰兒覺得肚子裏突然“叽咕”叫了兩聲,不由咽了咽口水。
美婦只在食盒裏挑了兩個雜面饅頭遞過去,想了想又遞過一盤鹹菜,向牆角努努嘴道:“屋角有水。”轉身走了。頭上那門轟然關閉,光亮一下子又消失了。冰兒盤膝坐下,一聲不吭啃着饅頭,饅頭很粗,鹹菜又腌得過了,鹹得蟄口。吃慣了皇後宮裏細巧飯食的冰兒一時難以适應,好在是餓了,勉強嚼着不一會兒竟也吃得幹幹淨淨。冰兒的眼睛已經适應了黑暗,借着一點光,瞧見牆角一個粗陶罐子,打開看見裏面亮汪汪的是一罐水,入口還略有點泥沙味。
冰兒正喝水,突然聽見頭頂腳步聲,光線陡然又亮起來,那美婦和着一個高個子男人走了進來。
美婦道:“你若是叫喊,給人聽見了,我立時掐死你。明白沒?”
冰兒看看她身後的彪形大漢,默不作聲,只是點點頭。美婦過來拽住她的胳膊,把冰兒拉上了梯子,推出地窖,帶到一間屋子裏。
冰兒這才發現正是晌午,自己已經落入人手一天一夜了。美婦和大漢坐下,上下審視冰兒一番,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冰兒看看他們,好半天道:“冰兒。”
“姓?”
“……慕容。”
美婦回首看看那大漢,笑道:“倒怪異!聽這姓不是鞑子,怎麽穿的是鞑子的衣裳?”
冰兒低頭一看,自己一身果然是旗裝:桃紅小袍子,油綠小坎肩,坎肩上還鑲着兩層“欄杆”。美婦瞧着這丫頭,膚色雪白,頭發烏黑,雖然蓬頭垢面,已透出美人兒的骨骼出來,豔色衣服一穿,愈發顯得明豔光華,只是那雙眼睛裏的光,卻不是富貴人家子女會透出來的浮躁單純,她目光冷硬,滿是冷漠和狐疑;到此時她還不顯驚惶之色,也不是吓呆了的樣子,竟似早看透了似的。
冰兒道:“把我東西還我。”
美婦饒有興致問:“什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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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兒愣愣神,道:“一杆玉簫,一枚玉佩,還有一把劍和幾本書。”
美婦轉身到房裏翻找一會兒,拿出一個包袱,當着冰兒面打開,果然有這些東西。冰兒伸手去取,美婦一把擋開:“哪這麽便當!”又一挑眉好奇地問:“這你怎麽不要?”
冰兒順着她的眼神看去,包袱中最晃眼的莫過于那個金項圈了:這是皇子皇女小時候佩戴的東西,赤金打造,小指頭粗細,上面金累絲做了五只蝙蝠,分別鑲着青金石、紅寶石、蜜蠟五顆珍寶,項圈下面還挂着一枚小小的金鎖,鑲着玉佛刻着字,做工極是精致。冰兒冷冷道:“我不愛這個。”伸手又想拿玉簫。
美婦冷笑道:“如今歸不了你管。”一把把包袱合上、結好,聲音也突然嚴厲起來:“把這身衣裳換了。”
冰兒後退一步,那美婦丢過來一團東西,直砸到冰兒臉上,冰兒伸手抱住,軟軟的,是一套棉布的衣裳。冰兒瞧瞧那大漢,美婦一乜眼對那男子說:“你杵在這兒幹嘛?”那男子反應過來似的,忙不疊關上門離開了。冰兒便毫不吝惜脫下一身錦緞,換上棉布的粗舊衣裳。雖只一身大青布,到底掩不住冰兒的相貌,那美婦過來重為冰兒結了辮子,把她拉離自己再端詳一番,又在她鬓邊加了一朵水紅絹花兒,拍手笑道:“果然是個美人坯子。”
她坐下來問:“如今有路讓你選。頭一項,我給你父母發個帖子,他們要願意出點錢,我就送你回家。”她見冰兒連眼皮都沒動一下,心裏也覺得奇怪,又道:“第二項,你跟着我,我教你本事。第三項,我自然有好去處送你走。”
冰兒幾乎沒有想,道:“我跟着你。”
美婦眉棱一挑:“你不回家?”
冰兒道:“我父母一定已經報了官了。”
美婦心下一怔,卻不想這個女孩兒年歲不大,心思動倒到快——他們這行,綁了票哪還有送還的道理!她又試探問道:“跟了我,可是要吃苦頭學藝的!”
冰兒擡眼看了看美婦,竟然輕輕嘆了口氣,幽然道:“你把我要的東西還我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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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兒在地窖裏足足住了一個月有餘,原本略胖了些,這會兒又瘦了下去,下巴尖尖,胳膊細細,唯有膚色,大約由于不見陽光的緣故,倒比以往更白皙,乍一從地窖裏出來,令人不敢逼視。
美婦已換了一身打扮,頭發只拿頭巾包着,臉上也不施粉黛,身着綠襖青裙,腰間一根紅色腰帶,紮得腰身俏伶伶的。美婦道:“今兒我們就走。”又囑咐冰兒:“從今叫我娘。”冰兒還沒從前一句話裏緩過神來,木木地望過去,這個“娘”無論如何沒有叫得出來。那婦人雖是三寸金蓮,跑得飛快,一個箭步上來就是一個漏風巴掌:“怎麽?啞巴了?”
冰兒只覺得眼睛裏酸酸的,扁扁嘴卻沒哭,嘴唇翕動了幾下,終于低不可聞的聲音飄出來:“……娘。”
那大漢走進來道:“四娘,這會子沒什麽番子在路上,動身麽?”
四娘道:“小蹄子還不知道聽話不聽話。”眼神瞟過來,如兩把利刃射過來,冰兒一瑟縮,咬咬牙道:“娘,我聽話。”四娘拿過來幾個包袱,囑咐冰兒一并提着,自己拎着裝細軟的小包,邊笑邊說:“回老家,也見見你兄弟姐妹們。”冰兒問:“老家在哪兒?”四娘冷冷道:“多嘴!我去哪兒你便去哪兒。”又湊過來,手裏一把三四寸長的尖刀:“你仔細,路上有什麽岔子,我先一刀殺掉你。”
冰兒随着四娘上了騾車,那漢子在前面趕車,放下車簾子,除了颠簸些,倒溫暖舒适。窗洞上的簾子不時随風飄起些,微露着窗外風光。冰兒不由好奇,但見四娘臉上沒有什麽表情,也不敢揭開簾子看,只就着縫兒向外觑。棋盤街上人喧馬嘶,熱鬧非凡,不時有叫賣聲、雜耍聲漏進一點半點來;又過一陣,喧嚣漸止,車也平穩多了,簾縫裏俱是綠色,冰兒偷眼瞧着外頭,忽聞四娘“撲哧”一笑,吓得連忙坐正。四娘道:“京裏熱鬧是熱鬧,規矩太大,生意也不好做。你跟我到了老家,只要好好學功夫,我自然另眼看待你。”見冰兒仍是拒人三尺的神色,搖搖頭笑道:“我這些個孩子裏,我倒是和你最有眼緣。趕明兒……”
話音還未落,前面騾子突然一聲嘶叫,車慢慢停了下來,四娘臉色一變,伸手把冰兒摟進懷裏,冰兒卻覺着腰間硬硬的不知什麽,細想想才明白,那便是四娘剛拿着的一把尖刀,立時冷汗涔涔而下,耳邊傳來的卻是笑得發膩的聲音:“喲,都晌午了,官爺們還沒歇晌?”
冰兒一瞧,此時到了外城門,京城建制,尤重皇城和內城,外城素來松散,只有內裏幾個稅關略有些人問問。城門口,來往行人進進出出并無人問,但凡車馬卻都一一在查驗。
守城的一個兵一臉懶散地打個哈欠:“歇晌?這一個多月早沒這規矩了!也不過就是吃點官糧,應點差事。——來,車簾子打開我瞧瞧。”
四娘尋思車裏并沒有什麽違禁的東西,笑着揭開簾子,媚眼如絲只是向那當兵的臉上一瞥:“您瞧好了,有違禁的只管告訴我。”
那兵卻“咝——”地吸了口涼氣,回頭一招手,又來了兩個,都在車前站着,為首的問道:“裏面這妞兒是?”
四娘臉色微變,笑道:“我閨女。”
那兵假作把簾子掀得更大些的樣子,順手在四娘胸部蹭了一把,但語氣毫不和善:“有個當官家的丢了小姐,我們這陣來往盤查的就是這樣大小的女孩子。”回頭乜着四娘:“你閨女?”
四娘倒抽一口涼氣,眼角瞟了瞟随她來的漢子,嘴裏還是笑聲答應,腳步裏卻微微後退,盤算着怎麽脫身,左右瞟瞟卻毫無辦法。
當兵的問冰兒:“她是你誰?”
冰兒看看四娘緊張得微微發抖的樣子,脆生生道:“她是我娘。”
四娘立時松了一口氣,笑容也嬌媚起來,把臉湊在冰兒臉旁,故意問:“怎麽?我們娘兒倆不像?”
冰兒和四娘一樣都是尖下颌寬額頭,也都是水靈靈的大眼睛,只不過四娘的外眼角還略向上吊梢些,五官細看并不像,乍一看倒都是明媚秀麗的模樣,頗有些類同處。那當兵的便信了,笑道:“既是母女,當然放行。”
四娘就勢問道:“是哪家當官的丢了小姐?怎麽樣一個小姐?”
當兵的道:“丢小姐又不是好事!誰大名高姓地擺給我們看?只說是上香時給花子拍了,查得極嚴,想是蠻大的來頭。來頭再大,連幅影像都沒有的,怎麽查?敢情我們瞧見六七歲的女孩子就搶過來給他送去?!”罵了聲娘,又對四娘調笑道:“這丫頭跟你一樣也是個美人胚子,只不知道是不是将來也有這般風情。”手裏暗暗又在四娘胸口上蹭,四娘雖然惱恨,但是慣熟這一套的,越發妩媚笑道:“等我隔兩年再來京裏,叫你瞧瞧我閨女風情怎樣!”她眉梢一挑,抛個媚眼過去:“看及不及得上我!”當兵的放肆笑道:“就隔兩年也身量未足吧。倒是你……”
四娘故意發急道:“怎麽着?今兒還放我不放我走了?”
當兵的幹脆在四娘粉頰上掐了一把,手一揮,前面的人放肆笑着讓開了條道。四娘眼風一使,那漢子忙驅騾子趕路,一路上只聽騾子“得得得”小跑的聲音,連四娘的呼吸聲似乎都不聞了。冰兒心裏莫名的緊張,卻見四娘緊抿着嘴,眯着眼睛,似乎在想些什麽。冰兒想到剛才當兵的那些話,突然心裏飄過皇後富察氏的影子,鼻尖兒上微微的酸起來。
“怎麽,後悔了?”耳邊突然傳來四娘冷冰冰的聲音。
冰兒猛吸了口氣,攝定心神道:“沒有。”
四娘冷笑道:“那他們找的是你麽?”
冰兒頓了頓道:“不知道,也許是。”
四娘似乎欲問什麽,卻沒有問出口,仿佛是自語一般:“你這個年紀……倒是奇怪。”
冰兒終于墜淚,卻什麽都沒說。四娘對外面漢子喊道:“再快些!趕到官路上才有打尖兒的地方。”回頭一把扯過冰兒的辮子,惡狠狠道:“今兒你機靈,免了你的打。仔細,若有差錯,我先毀了你這漂亮小臉蛋兒,還有這雙漂亮眼睛,叫你永遠見不着家人。”冰兒回頭瞪着四娘,好一會兒道:“阿爺也死了。我連死都不怕!”
作者有話要說: (1)舊時指用迷藥等拍擊兒童(或婦女),致使昏迷後拐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