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玉簫遺念別紅淚
冰兒拿起玉簫,通體碧綠,光滑柔潤似上了漿一般,尾部系的绛紅絲穗已經有點褪色,絲穗上裝飾的珍珠也不見了。這是慕容敬之日日不離身的珍物,冰兒小時候常聽義父吹簫,玉簫音色尤為空靈曠遠,姆媽便會在一邊停了手上針黹,凝神細聽,有時臉帶笑意,有時含愁凝睇,有時潸然淚下。而自己,常在義父的簫聲中安然入睡,仿佛枕着千葉竹、萬壑松,靜谧安詳。此時,冰兒突覺碧綠的玉簫身上隐約有幾點朱紅斑痕,怕自己看不真切,揉揉眼睛再看,朱紅色愈發明顯起來,正想問什麽,門口牢頭突然又發話了:“時辰不早了,再不上路,怕要耽誤事了。”
李嬷嬷忙上前拉扯冰兒:“小主子,這時再不走,你可是難為老奴了。誤了你義父的時辰也不好不是?何況宮裏皇後主子也要生氣,到時候若是罰你跪了,老奴豈不是害了公主!快走吧!”
冰兒哪裏肯走,攥着慕容敬之的衣襟和李嬷嬷對抗,掙得小手關節都發白,“刺溜”一聲竟生生把慕容敬之新換的葛布褂子都撕裂了。慕容敬之亦是心酸,擺擺手道:“好了,你走吧。別耽誤了時辰挨罵。”
冰兒哭着說:“那我下次再來看阿爺好不好?”
慕容敬之幾欲墜淚,強笑着道:“好……”李嬷嬷卻惱怒不已,不客氣打斷道:“哪裏還有下次,今兒個就是你養父棄市的日子。”
“什麽叫‘棄市’?”冰兒已經知道不是好事,瞪圓了眼睛問李嬷嬷。李嬷嬷想着區區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也沒啥顧忌,便道:“就是死刑。”冰兒遭逢大故,早已經明白了生死,瞪圓眼睛看着慕容敬之,慕容敬之早知道自己必死無疑,從來沒有難受過,這會兒心頭卻像被蜜蜂刺了一般,不光是痛,而且是說不上的電一般酸麻入骨的滋味。冰兒一把抱住慕容敬之的胳膊,李嬷嬷又是拽又是吓,就是不能挪動冰兒分毫。慕容敬之看着李嬷嬷用力扳着冰兒的小手,心疼地說:“她既然是你們的小主子,你們也不略愛惜敬重她些麽?”
李嬷嬷毫不客氣道:“哼,你少在這裏裝好人!你想多活一會兒,卻不想若是耽誤了時辰,罪責豈不在公主身上?你倒是疼她的,你別讓她回去後挨罵受罰呀!”
慕容敬之氣得發顫,卻無法與李嬷嬷争辯,低頭對冰兒道:“阿爺得走了。”
冰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斷斷續續說:“阿爺……你不……不能走的!他們……他們要害你的……不能走的……”
慕容敬之道:“冰兒乖,聽阿爺的話……”音未落,門外是牢頭不耐煩的聲音:“時辰真等不得了!這要是誤了,可是大過!”慕容敬之狠狠心,抽開自己的胳膊,見冰兒舞着雙手又要來抱自己,一把抓住她的小手,卻不忍心用力,只把這雙小手輕輕蓋在自己的絡腮大胡子上磨蹭了幾下,轉過去交到李嬷嬷手上,自己拖着殘疾的腿抽身離開。
冰兒被李嬷嬷牢牢地捏着手腕,拼命掙紮也難動分毫,手腕上已經紅紅的一片,聽見慕容業被戴上重枷鎖鏈,锒铛出門,心知這是此生最後一面,急痛攻心,胃裏一陣痙攣,想喊什麽還沒有喊出口,卻把早上吃的點心盡數嘔吐出來,弄得渾身狼籍,李嬷嬷身上也一片污穢。李嬷嬷要緊喊旁邊的嬷嬷和太監幫着清理,冰兒還掙紮着要去追慕容敬之,李嬷嬷罵道:“你還要追那個賊子!就不怕回去皇上罰你跪?弄得這個樣子,看你怎麽和皇上皇後交代!”見冰兒還不肯聽話,又吓唬道:“前次皇上就說,要是老沒有規矩,就賜戒尺責打了!公主再這麽着,奴才也只好如實報知皇上,若公主挨了打,可不要怪奴才多嘴。”
其時,慕容敬之早已不見了蹤影,冰兒被李嬷嬷一罵,心裏只是怔忡着想:“阿爺怎麽樣了?阿爺真的再也見不到了麽?……”似乎倒安靜了些,李嬷嬷自己換了衣服,瞧其他嬷嬷也為冰兒換了一身衣裳,擦了臉,重梳了辮子,又變得潔淨起來,這才滿意地說:“這才是公主的樣子!乖,我們回去聽戲去,今兒個園子裏唱新曲兒呢。皇上一高興,不定又賞些新衣料給公主做衣裳,您出門甭提多光鮮呢!……”
出了門,冰兒突然回頭問道:“我阿爺去了哪裏?”
李嬷嬷沒好氣道:“不是和小主子說過了嗎?你養父今兒個受刑,去了陰曹地府,再回不來了。”
冰兒冷冰冰的眼神飄到李嬷嬷臉上:“我不信!”
“您信也好,不信也好,就這麽着了。”
Advertisement
冰兒一屁股往地上一坐:“我在這裏等阿爺回來!”
“小祖宗!”李嬷嬷拿這主子沒辦法,“皇上知道了,可要責打呢!”
“随便他打,我又不是沒有給人打過!”
李嬷嬷勸了半天,硬拉起來走不了三步,冰兒又抱着什麽賴着不肯走,哭得滿臉都是眼淚鼻涕,拖得急了,咳嗽着就要作嘔。李嬷嬷頓足道:“罷了罷了!公主非要見着他死了才肯死心麽?我們就去菜市口瞧瞧,您也好安心回去。……作孽!讓皇上知道了,指不定怎麽發怒呢!”
冰兒不再鬧了,乖乖地跟着李嬷嬷走,李嬷嬷是個直腸子,既然想了讓冰兒死心,真就吩咐車馬往菜市口去。到菜市口時已經過了午,鬧哄哄的人群都散了,冰兒要下車,李嬷嬷一把抱住,道:“不就在那裏,看看也就罷了。”
冰兒往人多的地方看,只看到亂哄哄的,有人還在叫:“沒勁!一聲都沒吭,刀落得也快,連點皮都沒帶住!”有人回話:“得嘞!這種反賊都是滅了門的,留着脖頸皮在(1) ,是有人收屍還是怎麽着?臨了不都是左家莊化人場一把火燒了罷了?”冰兒仔細往裏瞧,只瞧見有人在沖洗着那一地血,立時有點暈,硬熬着不出聲,眼睛轉着四處找,希冀着看到慕容敬之還好好地站在那兒對自己笑。
找到高處,看到旗杆上吊着幾顆東西,定睛一瞧,那上首的一顆不正是慕容敬之的人頭?已經拿石灰腌了,臉色灰灰的如老牆皮一般,再無一點生氣,眼睛閉着,嘴微張,頭發披散下來,被血塊黏糊着,氈子似的打着結,唯有那絡腮胡子,剛剛才蹭在掌心裏的,仿佛還随着風有點飄逸的意思。
冰兒只覺得胃裏翻江倒海,一旁李嬷嬷見她臉色不對,要緊叫身邊人拿紙,冰兒嘔了半天,卻只吐出點深綠色的膽汁來,被酸苦的膽汁嗆了喉嚨,人難受之極,眼淚噼裏啪啦往下掉。李嬷嬷問:“要不要喝點水?”見冰兒只是搖頭,又問:“要不下來吹吹風?”冰兒猶豫了一下,輕輕點了點頭。李嬷嬷想了想,還是喚車夫先調了馬頭,又行了幾步,到略僻靜些的地方,才讓冰兒下來。冰兒下了馬車,李嬷嬷在一旁用扇子輕輕給她扇着,有些心疼地說:“何苦來!見了這一幕,你倒好過了不成?……來,奴才扶着您些……”
冰兒蹲下來,心裏空落落的,愈發酸起來,想着阿爺,又想着業哥哥和姆媽、姐姐們,眼淚一個勁地往下掉落,李嬷嬷的話忽近忽遠,聽不清楚,心裏卻有個聲音響起來:“你不屬于這兒,你不屬于這兒……”冰兒回首看看馬車,藍呢子轎圍錦繡門簾,前面系着兩匹駿馬,心裏覺得厭惡,周圍是李嬷嬷、王嬷嬷等,小太監們遠遠地垂手侍立。冰兒道:“我要喝水。”李嬷嬷忙命人取水,冰兒喝了一口,皺着眉頭嫌沒有味道,李嬷嬷哄道:“回去我們喝木樨露、玫瑰膏。”冰兒道:“我要吃桃子。”
李嬷嬷雖有些猶疑,但想今兒公主不高興,弄得大家不自在,這點子小事,還是依從了比較好,回頭問小太監:“這季節外面市口上有桃子沒有?”小太監自然要巴結,連聲道“有有有。”李嬷嬷吩咐兩個腿腳快的去買桃子。好半天買了來,冰兒一見就生氣地拍開了老遠:“哪裏來的爛桃子!”
李嬷嬷邊罵兩個小太監沒眼色,邊哄着冰兒:“南頭新進了上好的脆桃,咱們回園子裏就吃!”冰兒犯了倔脾氣,死活不肯,蹲在地上大哭。李嬷嬷想左不過兩個桃子,又吩咐多幾個人去買,撿最好的買。自己和王嬷嬷等圍在冰兒身邊又哄又勸,過一會兒見冰兒不哭了,眼睛滴溜溜到處睃,倒覺得好笑。
冰兒又出花樣:“我要解手。”
李嬷嬷道:“車上有淨桶。”
冰兒皺着眉頭不肯。李嬷嬷道:“您千尊萬貴的,難不成露了天的就……”
冰兒鬧騰着:“哪裏沒有茅房?我不習慣在車裏!”
李嬷嬷今日給她搞得一個頭兩個大,吩咐人去找茅房,尋了半天好容易找着家幹淨的,抱着冰兒進去了。
王嬷嬷他們在外面伺候着,聽得裏面冰兒一會兒哭一會兒叫,暗暗吞笑。李嬷嬷脾氣直硬,又不會做人,王嬷嬷他們都不喜歡跟她一道,沒奈何在公主那裏她是掌事兒的,不得不笑臉逢迎,今兒見她如此被折騰,心裏正熨帖。突然聽得李嬷嬷大叫一聲不好,接着撲通一聲響。衆人一呆。
王嬷嬷素來機靈,忙安慰衆人:“急什麽!我問問看!”“李姐姐李姐姐”叫兩聲,卻不聞答應,這才慌了,忙叫衆人都進去看看。進得茅房,只見一個人在坑裏掙挫不起來,看身形不是李嬷嬷又是誰!而公主卻不見了蹤影。大家顧不得污穢,把李嬷嬷扶了起來。李嬷嬷喘了半天,眼淚橫流,卻說不上話來。王嬷嬷此時也急了,大聲道:“公主呢?性命都不要了麽?還不說話!”
李嬷嬷好容易喘上氣,拍着腿大哭道:“作孽!小祖宗從後面把我一推,我還沒明白過來,就聽她幾步跑了!”
大家都愣住了,王嬷嬷反應最快,大叫道:“都作死!還不快找!”
****
亂哄哄找了一回,哪裏找得見人影,李嬷嬷渾身污穢,癱坐在地上。王嬷嬷急得邊流眼淚邊說:“這得找步軍統領衙門,找順天府!就不信跑到天上去!”衆人顧不得害怕,要緊上報,乾隆本在歇午晌,聞聽這個消息,眼睛裏都要冒火,一頭火速下令叫京裏幾個衙門找人,一頭命李嬷嬷王嬷嬷等禦前問話。
李嬷嬷匆匆洗換到了禦前,頭發還滴答滴着水,見乾隆臉色鐵青,吓得搗頭如搗蒜般,“奴才該死”不知說了多少回。乾隆厲聲道:“擡起頭來回話!”李嬷嬷幾乎要癱倒,強撐着跪直身子,只覺得頭頂響起炸雷一般:“怎麽回事?一個孩子也帶不好?朕要你們何用?”
李嬷嬷抖抖索索把事情說了,見皇後也從後面轉出來,臉色雪白,心裏越發害怕,話都說不囫囵,只會一個勁地磕頭。乾隆氣得幾步過來,一腳跟踢上去:“玩忽職守、怠慢從事!你們好能耐!全部送慎刑司杖斃!”
皇後忙道:“皇上!先找冰兒要緊!”
乾隆怒氣沖頭,道:“找到又有何用?她的心還不是那反賊家的?她既然敢走,就別想回來!若是找到了,送到宗人府圈禁起來,朕也不要瞧見她!”語畢,覺得心中怒氣洩了些,回頭看皇後卻是一臉淚痕,方覺着自己剛才話說重了,也沒有顧及皇後的感受。上前扶皇後坐在榻上,嘆口氣道:“她找到了,你先替朕問問她,哪裏的規矩,怎麽好說走就走?然後總也得打頓板子,讓她以戒下次。”
皇後心裏的郁結略舒展了些,道:“臣妾遵旨。只是當務之急,還是找到冰兒為上,她重情重義,只是不曉得規矩,皇上要打要罵,都是該的,卻也不要因為小孩子不懂事,遷怒到其他人。”
李嬷嬷先已經幾乎暈了,聽皇後求情,膝行幾步上前哭道:“主子娘娘,奴才待公主比待親生的還用心。只是沒想到,小公主她……娘娘知道奴才心裏冤屈,奴才死了也謝娘娘知遇之恩!”
乾隆皺眉道:“你少拉扯上皇後!朕就不殺你,國法也饒不了你。來人,送到內務府,依律處置。”依律處置也少不得流配異鄉,也是重責,不過總算留得命在。李嬷嬷含淚磕了一個頭。
見人都走了,皇後只覺頭裏一陣眩暈,往後一靠,頭枕着什麽,卻是乾隆上前扶住,用胳膊撐在後頭。乾隆坐下,扶着皇後的肩膀,心疼地說:“你也是,硬為這些事傷身!”
皇後低頭垂淚:“這些事……還重得過這些事麽?冰兒剛來還沒幾個月,我還沒有看夠,她倒又走了。我心裏想着,堵在胸口酸酸的,心好像就跳得異常些。”乾隆輕輕在皇後背心上揉着:“別想了,你倒是顧念着她,她可曾顧念着你?她心裏還不是只有養她的一窩賊子?既然也不是承歡孝順的主兒,你就當沒這個女兒,就當她當年就沒有了。……”
皇後苦笑道:“我倒是想‘當’,可是瞧着她穿過的小衣服,用過的發辮繩兒,就像這個人在我眼前似的。‘當’不來。”說着又是淚落。乾隆嘆口氣道:“也未必事情那麽壞。步軍統領衙門都派上了,她一個小丫頭能鑽天入地去?過幾天,朕就把她提溜給你,任你處置。”
皇後不由莞爾一笑,擦了擦臉上的淚痕:“也是。回來了,我要好好揍她一頓。瞧她把皇阿瑪氣的!”乾隆見皇後笑,心情愉悅了很多,笑道:“我還不是怕你急了。”皇後瞧瞧乾隆神色,淡淡道:“皇上倒是不急。”乾隆攬着皇後的肩膀,笑道:“我有了琏兒這個小子和玲兒這個丫頭,也就夠了。”
作者有話要說: (1)舊時劊子手手上有巧勁,若是家屬使了錢,可以砍斷脖子還連着頸項上的皮,以便于主家請皮匠縫成全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