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別義父寸斷肝腸
天氣轉暖,乾隆奉太後前往暢春園避暑,園子裏不光風光獨好,規矩也比宮裏小,乾隆向來喜愛,每年多半的辰光都在園子裏度過。
這日下午,冰兒來到皇後處請安。跟着她的精奇嬷嬷仔細為她寬解了大衣裳,笑吟吟帶到皇後身邊,冰兒依着剛學會的規矩,平平穩穩蹲了個深安,皇後見她耳邊的墜子都靜靜的沒什麽動彈,笑道:“倒是有長進!”招手喚冰兒到身邊,撫着她柔軟的辮梢,問道:“園子裏住得慣麽?”
冰兒自進皇宮,雖然說起來一直在長春宮由皇後親自撫育,其實還是由身邊的引教嬷嬷管教得多,每天請安定省時才和皇後說上幾句話,皇後問問起居飲食,談談做公主應有的規矩而已。冰兒與皇後雖近而并不親。此時皇後發問,冰兒輕聲道:“住得慣的。”皇後慈愛地看着冰兒雪白圓潤的額頭,低垂的眼睑,道:“進來也有幾天了,嬷嬷有沒有帶你到處玩一玩?”
冰兒畢竟還是孩子,眸子立刻明亮起來,擡眼望着皇後道:“沒有。我叫她們帶我去,她們老說規矩還沒有學好,出去給人家笑話!”
皇後笑道:“學規矩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難道就給圈禁了不成?”一旁伺候冰兒的李嬷嬷忙賠笑分辯道:“奴才是看小公主身子骨弱,怕到外面着了風。”冰兒立刻回頭不服氣地說:“誰身子骨弱!我從小還學武的呢!”
皇後輕輕一點冰兒的額頭:“瞧瞧,一說話就露餡兒了!”見冰兒小眉頭一皺,小嘴一尖,一副委屈的樣子,又是好笑,“正好我也要出去走走,也順帶領你到園子裏逛一逛吧。”皇後身邊的大宮女燕兒忙取來穿在外頭的氅衣,其他宮女嬷嬷也自有分工,有條不紊排布好了,李嬷嬷忙把冰兒脫下來的大衣裳又穿上,俯身要抱,冰兒道:“我自己走。”倒弄得李嬷嬷尴尬。皇後笑道:“她也不小了,抱着你累她也不舒服。我也走走散散,倒比坐轎子透氣。”
一路分花拂柳,繞到佛堂,皇後問道:“皇太後在裏面禮佛麽?”門口太監忙笑道:“可不是。太後許了今兒要念十八遍《壇經》。”皇後一愣,但沒問什麽,轉頭對冰兒道:“伺候太後禮佛,不可以大聲喧嘩,要靜靜的,知道麽?”
冰兒雖每日早晨與皇後一起前往太後宮中問安,晚上還要伺候太後安置,但下午随太後禮佛還是頭一遭,有些好奇,趕忙點頭稱是。進到佛堂裏,但覺氣象肅穆,淡淡梵香飄來,身心俱覺寧靜。太後正跪在錦團上,閉着眼睛,嘴唇輕動,念念有詞,隔一會兒,手中迦南香木佛珠就撥過一顆。皇後也不言聲,輕輕跪在太後身後的錦團上,回頭以目示意冰兒也跪下靜俟。冰兒只好也跪下,百無聊賴地看太後一顆一顆地撥動佛珠,終于見太後的手指把最後一顆通體透明的翡翠雕佛頭記念兒撥到手心裏,睜開眼睛道:“皇後來了麽?”
皇後笑着行禮道:“是,未敢打擾太後清修。”
太後在兩旁宮女的扶掖下站起身來,看到冰兒,道:“五格格也來了?”
冰兒忙道:“和皇額娘一起出來玩,皇額娘說,來伺候太後。”
太後不由一笑,對皇後道:“趕緊起來吧。”又親自去攙冰兒,來到外面,見她跑得臉蛋紅撲撲的,額前還有些微汗沾着頭發,忍不住在她臉蛋上輕捏一把:“瞧瘋得一頭汗!”
冰兒叽叽喳喳道:“園子裏有好多大蝴蝶,剛才看到一只黑色上閃金粉的,可漂亮啦!我追了半晌,差點就抓住了,皇額娘又不讓了。”太後道:“蝴蝶雖小,也是性命!你額娘素來心善,你也學着點。”
冰兒嘟起了嘴,皇後笑道:“五格兒小性子倒不少,一點說不得。”太後卻吩咐身後宮女拿吃食,往冰兒嘴裏塞了塊橘紅糕,含笑看着她咂吧着嘴吃完,身後的李嬷嬷急得什麽似的,太後只是道:“這又有什麽!五格兒吃得香,我看着也歡喜。以後再慢慢教她。她是個聰明孩子,不愁教不會的。”又問冰兒以前的事。冰兒現在漸懂人事,只挑開心的事說,什麽下河撈魚捉螃蟹,上樹采果子躲迷藏,突然一句提到哥哥慕容業,冰兒自己笑不出來了,也說不下去其他故事,小鼻尖有點紅起來。
太後輕撫着冰兒的鬓角,嘆道:“可憐你小小年紀,遍嘗悲辛滋味。”皇後不知太後今日如何這般傷感,賠笑道:“苦盡甘來,豈不是五格格的福分?”
太後點點頭,對冰兒身後一臉不自在的李嬷嬷道:“你帶公主到園子裏玩。莫要過于拘束,損毀了她的天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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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兒方始雀躍起來,正想往外跑,突然想起什麽,回身給太後和皇後蹲了個安,道聲“告退”,才小跑着出了垂花門,到得外面,更是蹦跳起來。李嬷嬷受了太後的話,不知如何管教公主了,只一個勁道:“公主慢些,當心些……”
皇後見太後又是一聲長嘆,小心問道:“太後今日遇上什麽煩心事了?”
太後道:“我能有什麽煩心事,誰不是笑臉伺候着我?只是今兒聽說皇上勾決了一大批人。未到秋決,就大開殺戒的,畢竟不多。我念兩本經,也是為他們超度。”
皇後呆了一會兒,道:“太後菩薩心腸。”
“皇上勾決,必有他的道理,國法之中,沒有我們好插手的地方。咱們大清朝自高祖入關,至今也有了百個年頭,我原本也是微賤人家的女孩兒,也不意能有今日,福氣享用太過并不是好事。我為他人念念經卷,也是為自己兒孫積福。”
兩人便說着一些因果,突然聽宮女通報,說皇上前來給太後請安,太後忙讓請皇上進來。乾隆進門,請了安,皇後又向乾隆行了禮。乾隆笑吟吟坐下,道:“皇額娘身子安好?南邊幾個省份貢來些新鮮果品什麽的,我叫他們做了單子,請皇額娘先挑些,再分發到內宮。”太後笑道:“你就依規矩就是,我先挑後挑也就那麽大肚子,能吃得了多少?”皇後笑道:“太後是體恤我們。”
太後道:“我倒還好,後面那幾個只怕是有點計較的。”皇後笑笑不說話,乾隆道:“這點皇後倒還有譜,她們縱有點計較,明面上也不敢做出來。”太後說:“後宮裏頭幾個份位高的還大度些。像娴妃其他都好,就是老懷不上,看貴妃和她一起進的潛邸,如今份位卻高過她去,難得她還沒一絲計較。”
皇後不說話,只是微微地笑着,乾隆知道她的心思,只對太後笑道:“朕多翻她牌子就是。”太後嗔道:“我才不管這些事呢!”乾隆賠笑道:“宮裏也要多些小孩子才好玩。幾個大點的阿哥已經在讀書了,朕瞧着也歡喜。”他特別瞧了瞧皇後,道:“昨兒張泰來還說,永琮的書背得不錯。”皇後微微一笑,眼波在乾隆臉上一繞,乾隆知道她心裏高興,自己也喜悅起來。
太後轉了笑顏:“這倒是。現下宮裏女孩子少些,自皇帝說要把色布騰指婚給三格兒,這丫頭就害羞不大肯見人了。四格兒又是不太愛說話的性子。自從冰兒回來,我倒覺得開心了好些。那年為了避痘,把這些小的送回來,偏生冰兒運氣不好,驿館裏遭了那檔子事,要不是奶媽子奮力把她丢到外面,只怕今天也再不能見着她了。”說着又要拭淚。
乾隆忙勸慰道:“兒孫自有兒孫福,太後天天念經祈福,不是把個孫女兒失而複得了麽。”
太後用帕子印了印眼角,道:“聽說皇上這批勾決的人裏頭,有那個救冰兒的慕容……”她忘了名字,回頭看看皇後,皇後略一猶豫,低頭輕聲道:“慕容敬之。”“對,慕容敬之。”
乾隆賠笑道:“他是大逆不道的罪過,三法司又定了谳的……”
太後道:“我又不是讓你赦他!再說,我也管不到政事上頭。”乾隆知道失言,忙賠笑稱是。太後道:“好歹是一命之恩,你讓冰兒盡點心意,有個知恩圖報的意思吧。”乾隆沉吟了一會兒,應了下來。
又閑聊些家常,一會兒,李嬷嬷帶着冰兒玩耍回來了,乾隆特意叫冰兒進來。
回宮時日不少,也常見乾隆,但多只是請安而已,宮裏等級森嚴,冰兒于父親特感生疏。此時進來,連李嬷嬷也覺得緊張,唯恐什麽地方還沒有調教好公主,遭皇帝譴責。好在冰兒聰慧,請安的流程做得極好,冰兒低着頭,也不敢直視乾隆,倒是太後“心肝乖乖肉”地叫,把冰兒摟在懷裏。乾隆平日倒也不特別注意這個女兒,此時看她,養得胖了好些,粉團似的,只一雙眼睛靈動得似乎水波流轉,長長的睫毛忽而蓋着眼中的光華,忽而又打開,眼睛像星星一般閃着的光就蹦出來,一時看得有些忘神。突然,那眼睛像小鹿一樣,帶着些膽怯與好奇直視着自己,乾隆才突然醒過來般,見冰兒睫毛一扇,又遮住了眼睛,倒覺得自己好笑,問冰兒道:“有沒有常來給太後請安?”
冰兒點點頭,身邊李嬷嬷大急,做着口型讓冰兒“回話”,冰兒只是看看她,沒啥反應,乾隆又問:“園子裏還住得慣吧?”冰兒又是點頭。乾隆也覺得好笑,當着太後不好責怪,又問:“還記得你養父慕容敬之麽?”
冰兒的眼睛突地睜得好圓,顧不得禮儀,從太後懷裏掙出來,直視着乾隆問道:“他在哪兒?”
乾隆道:“總算會說話了。”見冰兒的臉上頗有驚惶神色,也有些不忍,道:“他還在牢裏。”冰兒失神了一會兒,又想出個問題:“他什麽時候回家?”
乾隆一愣,收了笑容道:“他不回家。”
“就在一直在牢裏麽?我姆媽、哥哥姐姐回不回家?”
“不回家。”
“為什麽?”
一來一串問題,乾隆倒有點難應對,見冰兒急切要知道、都快要哭了的神情,又想到剛才太後的話,乾隆倒有點心酸,上前摸了摸冰兒的頭發:“別問了。等他受刑那天,讓你先行去送他。”
冰兒幾乎是本能地躲開乾隆的手,低着頭要哭不敢的樣子,乾隆的手僵在半空中,尴尬地放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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斬立決一般定谳之後,很快便會行刑。慕容敬之大早起來,牢子便送來一碗水酒,幾味小菜,大碗米飯,頭一次對他露出點笑:“吃飽了好上路。”
慕容敬之随便捋了捋頭發,整了整衣衫,拖着已經殘了一條腿,掙挫着坐到酒飯前。飯難得的沒有馊味,但酒太薄了,稀得沒有什麽酒味,慕容敬之喝了兩口,很久沒有整理的大胡子上挂着晶瑩的酒滴,酒香倒似乎比碗裏更濃郁些。正吃着幾塊薄薄的肉片,聽見牢房裏有似乎捏着鼻子、尖細卻不像女聲的說話聲:“放屁!這裏的關防要有一絲一毫的疏忽,我看你們都是活膩歪了!……”聲音低了下去,一會兒又高了起來,卻和氣了好些:“……你們難做,我有什麽不知道。但上面吩咐的事體,誰敢怠慢一點點?都不想要腦袋了不成?……”聲音又低了下去,終不可聞。
慕容敬之吃了兩口酒,卻見誰在他牢前閃身而過,後面跟着的人倒看清了,正是這裏的牢頭,點頭哈腰地跟在誰的屁股後頭。
等飯食将盡,牢裏動靜突然大了起來,牢頭打開他的牢門:“慕容敬之出來。”
慕容敬之疑惑地看看外面,問:“這就到時辰了?”
牢頭笑道:“你倒是想早死早投胎呢!……有人來見你。”見慕容敬之皺着眉一臉茫然的樣子,冷笑道:“說是上頭來的,尊貴着呢!大早上折騰得我們人仰馬翻的。來吧!”
慕容敬之頗覺茫然,不過此時也沒什麽好擔心害怕的,只是腿行走不便,不得不扶着牆一跛一跛地挪着,牢頭前所未有的上來扶掖,慕容敬之身體一僵,牢頭道:“還不是為你快點,耽誤了時辰算你的算我的?上面說了,還要叫你換身幹淨的,別腌臜了來人。”
慕容敬之不過是俎上魚肉,亦沒有什麽計較,随着牢頭到一間清爽亮堂的空屋,換了一身幹淨衣衫,又洗了臉洗了手梳了頭,依舊用鐐铐鎖上,坐在小杌子上等待。只一頓飯工夫,便進來幾個人,先是太監打扮的幾個,進來站在牆邊,接着幾個嬷嬷進來,吸了吸鼻子,一臉厭惡的神色。慕容敬之看看并沒有自己認識的,心裏越發奇怪。又過來兩個太監,一個捧着金獸香爐,燃着百合香,一個捧着墊着錦墊的小座椅,端正地放在面南的位置。然後朝外輕輕拍兩下手心。
牢頭便退了出去,最後進來的是李嬷嬷、王嬷嬷等精奇嬷嬷,護着冰兒走了進來。冰兒卻沒有這麽多繁文缛節,一進牢房,一眼就看見端坐下首的正是自己的義父慕容敬之,形容憔悴,鐐铐纏身,哭着撲了過去:“阿爺!”
慕容敬之猛地還沒有認出是誰來,便有一個穿着粉色絲綢小袍子,套着青色坎肩的小丫頭撲在自己懷裏,小丫頭擡起頭來,粉嘟嘟一張小臉上縱橫盡是淚痕。冰兒握着慕容敬之手上的木铐和鎖鏈,一疊連聲地大嚷道:“把這些勞什子打開!”牢頭在門外賠笑道:“這賊子是重犯,又是有功夫在身的,鐐铐可不能打開。”
冰兒對李嬷嬷道:“什麽賊子,外面那人才是賊子呢!我不管!打開!”
李嬷嬷哄她道:“你們說幾句話就是皇上的恩典了,若是做了出格的事,皇上惱了,沒準不讓你再見你養父了呢!”
冰兒到底還小,咬咬嘴唇,沒有再堅持,只是拉着鎖鏈一個勁地掉眼淚。慕容敬之見這個小女兒,心裏一酸,柔聲道:“沒關系的,阿爺已經習慣了。冰兒你怎麽會到這裏?”
冰兒只是膩在慕容敬之懷裏,哭得說不出話來。還是李嬷嬷幫着答道:“是你積了德,你六年前在密雲驿館救下的,原是我們小公主。機緣巧合,又回到皇上身邊。今日是你受刑的日子,皇上發慈悲,讓公主來為你送行,也算報你當年養育之恩。”
慕容敬之胳膊一抖,臉色也變了,李嬷嬷有些擔心,便想把冰兒拉出來。可冰兒卻牢牢地伏在慕容敬之身上:“不許碰我阿爺!誰要碰他我不依!”轉臉又向慕容敬之道:“阿爺!我去和皇阿瑪說,叫他放你回家,放姆媽、姐姐、業哥哥一起回家。阿爺,我以後去蘇州,還要去找你!”慕容敬之本來已起了殺念,腕上鐐铐便可致人死命,可冰兒口口聲聲“阿爺阿爺”的叫,讓他心中不由氣餒:已經到了這個時候,何苦傷這不相幹的女孩?何況養育六年,承歡膝下,就是動物也有感情。慕容敬之少有地溫存哄道:“好好好,阿爺還在蘇州等你。”轉臉對門外喊道:“我到京時,原有一個貴重物品的小包裹,如今我就要去了,東西也可以給我女兒做個遺念。”
牢頭一呆,東西原已尋着值錢的打算好了,只等行刑畢,大家就可以分了,此時突然出了這個花樣,心有不甘,不過裏面人大有來頭,也不敢多言,暗道“晦氣”,喪氣地去取包裹了。李嬷嬷心裏也很不舒服,終于忍不住道:“雖說以前賴你撫養,到底我們公主金枝玉葉,你一口一個女兒的,怕也有些不合适吧?”
慕容敬之橫目看了看李嬷嬷,倒看得李嬷嬷心裏一瑟縮,張了張口沒有說得出話來。只一會兒牢頭到了門口,小太監把一個綿綢的舊包袱遞了進來。慕容敬之道:“冰兒你打開。”冰兒依言解開一看,裏面兩件夾衣,一把短劍,一杆玉簫,幾本書,除卻玉簫似是碧玉的,略貴重些,其餘也沒有什麽特別值錢的東西。慕容敬之看着冰兒鋪陳開這些東西,眼中似要墜淚,好半晌道:“衣服我要穿着上路的,其餘的都留給你。若此生你還能見到你哥哥姐姐們,随便留件什麽給他們做個念想兒,若是遇不到……也是天意。”頓了頓又道:“玉簫頗有奇處,你日後慢慢看吧。”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