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初入宮眼迷五色
沒過太久,冰兒又見到了傅恒。
冰兒沐浴梳洗更衣,接着和傅恒一起坐進騾車,見傅恒在對面上下打量着自己,冰兒不由有些局促,小手玩弄着豆青色衣擺,那裏繡着折枝玉蘭花,繡工極精,針針平服,勾邊處還是金線。傅恒不由一笑:“我以為你會選那件大紅的。”
冰兒快速瞥了傅恒一眼,過了一會兒方說:“以前嬷嬷說,我是罪人家屬,不好穿紅的。”
傅恒笑道:“你現在不是罪人家屬了。”
冰兒瞟瞟他,鼻端浮起的是淡淡的玫瑰花香,那是她今天第一次用玫瑰味兒的宮制香胰子,馥郁的玫瑰香,和着杳杳袅袅的水霧氣,如回憶般長久不散。傅恒見冰兒的臉蛋紅撲撲的,眼睛亮晶晶的,恰是可愛,又道:“要是穿那件紅的,一定更好看。皇上皇後看了,一定喜歡得緊。”
“我為什麽要見皇上皇後?”
“因為……”傅恒想了想,“因為你是他們的女兒。”(1)
冰兒認真地看了傅恒好幾眼,斬釘截鐵地說:“不可能!”
“怎麽不可能?我已經和慕容敬之查實過了,時間、地方、還有你當時的穿戴,都是一樣的!”
冰兒卻顧不得再就自己身世的問題追問,首要詢問:“我阿爺?我阿爺他還好不好?是不是你審我阿爺?”
傅恒道:“你是說慕容敬之?他以後不是你‘阿爺’了,不能叫錯了,皇上會不高興的!你稱他‘養父’吧,也不枉他養育你一場。”
“他怎麽樣了嘛?”冰兒十分性急。
傅恒無奈道:“審他自然還是刑部來,我只是問了關于你的事。他謀逆重罪,總難輕處的。你不想知道皇上他是怎樣一個人?”
“那他會怎麽樣?”
傅恒一愣,知道冰兒講的“他”不是自己講的“他”,勉強搖搖頭道:“我不知道。”見冰兒已經眼含熱淚,嘴扁扁的就要哭出來的樣子,忙警告她:“你仔細!見皇上可不能哭!”
“我不要見皇上!我要見阿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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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不得她“要不要”,騾車到了神武門口。傅恒先跳下車,入宮手續重重,絲毫不得懈怠。回身,他看看冰兒,柔聲道:“先下來吧。”冰兒只是搖頭。傅恒無奈,上車把她抱了下來,見冰兒還在挺着肚子、舞着雙手掙紮,哄她道:“你養父的事我不知道,可皇上知道,你到時候親自問皇上就是了。”冰兒果然不掙紮了,擡頭望着傅恒:“真的?”
傅恒點點頭,冰兒伸出小拇指:“你跟我拉勾!”傅恒哭笑不得,見冰兒又生警惕的樣子,暗道這個小丫頭倒是眼裏不揉沙子的精明主兒,只好也伸出小拇指勾了勾冰兒細巧的小手,小手粉白,手背上還帶着酒窩,傅恒暗道,姐姐一定會喜歡這個女兒。“好了,走吧。”傅恒在前面引路,一邊還教着冰兒見駕的規矩,可此時冰兒哪裏還聽得進去,鄂爾泰家的園子已經夠美了,和禦花園比起來不啻雲泥之別,早春的禦花園,珍奇的花木正是綻開新綠,早吐馨香的時候,雖說不上姹紫嫣紅,但滿眼綠色之餘,藏着無數色彩缤紛的花兒們,春風尚寒洌,卻吹來陣陣清爽的花木香味。
禦花園也并不很大,一會兒冰兒便覺兩旁宮牆壓迫而來,天空蔚藍,在此只窄窄一道,時有宮女太監從永巷那頭過來,見到傅恒和冰兒都躬身退到一邊,低頭彎腰,不敢直視,冰兒不由回頭要瞧,傅恒笑道:“都是這樣的,以後你就慣了。”冰兒問:“以後我到大爺家也要這樣子嗎?”
傅恒想了一會兒才明白冰兒的意思,笑道:“以後你到鄂家,他們要這樣子了。”
冰兒猶疑着斜着眼睛乜傅恒,傅恒更覺好笑,眼見要到養心門,停下步子為冰兒理了理衣襟:“先見皇上,再見皇後。還記得見皇上要怎麽做嗎?”
“單嬷嬷教了好多遍了。”
傅恒點點頭,到養心門前,一個太監滿臉堆笑小步急趨過來:“喲,十爺(2)!您可來了!”一眼瞥到冰兒,臉上笑意更濃:“小主子也來了?啧啧啧,不是玉女似的?萬歲爺準保喜歡!”
冰兒聽他聲音尖細拖長,又帶點沙啞,十分古怪,不由倒退兩步,傅恒也只淡淡一笑,并不與太監多言,從腰間取一塊綠頭牌子,道:“為我遞牌子吧。”
等待的時間并不長,可冰兒心中轉過無數個念頭,她小小的心思恰如一團亂麻,異常混亂,正尋思着問阿爺的事,剛才那個太監從裏面小跑步出來,一揚嗓子道:“宣二等侍衛傅恒觐見。”随後換了谄笑:“十爺,皇上正等您呢!您請!”
養心殿是皇帝正寝,亦是處理日常朝政的地方,傅恒熟門熟路,帶着冰兒直到西暖閣中。短短幾步路,冰兒的心“怦怦”直跳,養心殿光華內蘊,并不是想象中的大富大貴、光彩奪目的樣子,一個宮女挑開棗紅色缂絲盤金門簾,見冰兒時臉帶笑意。傅恒先走了進去,拍下馬蹄袖,左腳一步上前,右膝彎曲觸地,先請了個極漂亮的安,然後起身退步,又是雙膝跪地,解帽磕頭。磕了三個頭,裏面人聲音帶着笑意:“不必大禮了。人帶來了?”
“是!”傅恒回頭看看冰兒,冰兒卻愣在門口不知所措,還是那個掀門簾的宮女,含笑輕托着冰兒的手肘,微微一點頭示意她上前。冰兒腳步滞重,西暖閣光線恰好,不明不暗,她卻總覺得面前亮晃晃的刺眼,後來才明白是面前那人的衣服:明黃色常服,織金繡龍,金黃色腰帶上綴着珍珠和玉;貂絨的帽子,帽頂三層金龍,散鑲東珠。而那人的臉,藏在金碧輝煌中,反顯得有些看不真切。
冰兒眨眨眼睛想仔細看看,卻聽到傅恒壓低的聲音:“忘了?”帶着警告的意味。冰兒警醒過來,手忙腳亂照着單嬷嬷教的禮節蹲了下去,身子一個不穩側了一下,忙伸手撐了下地才平穩,嘴裏結結巴巴的:“恭……恭請皇上聖……聖安。”
那邊那人有一會兒沒有說話,冰兒蹲得腳酸,擡頭看看那人,卻見那人也在看她,下颚微昂,唇邊是微笑,眼神極有穿透力地瞧着自己,那人輕聲道:“起來吧。”
冰兒又用手撐了下地才站起來,瞧瞧上頭那人,知道他是自己的父親,可絲毫沒有親切感。
對于乾隆而言,這個女兒也絲毫沒有親切感,眉眼裏瞧着有點像皇後富察氏,可神情裏沒一分相似,她的眼神直直的、硬硬的,如受驚的小鹿滿是警覺,頰上也沒有皇後慣見的溫和微笑,嘴唇緊抿,尖尖的下巴也繃着。乾隆道:“傅恒,你先跪安吧。朕帶她去長春宮。”
冰兒見傅恒打千請安後退了下去,突然被孤寂和緊張攫緊了心髒,目送傅恒離去再回頭,只見乾隆穩步走向她,冰兒只覺得手開始發涼,想逃又逃不開,乾隆離她還有幾步時停下了步子,問:“到長春宮還有段路程,你走得動麽?”
冰兒愣了下才意識到在問自己,只是點點頭。乾隆倒也不計較她失禮,微笑了一下繞過她向外走去,西暖閣外伺候的太監宮女忙互遞一個眼色,拿衣包拿座椅的、端壺端食盒的,有條不紊緊緊跟上。冰兒見人都往外走,不知道自己怎麽辦,還是那個打簾子的宮女,輕輕推了她的肩膀一下,冰兒只好也随着衆人向外,到了養心門外,乾隆正在等她,冰兒忙幾步跑上去,太監宮女為她讓出道,冰兒到前面時又遲疑,乾隆道:“你在怕什麽呢?皇後又不會吃人。”語出覺得自己說重了,輕咳了一聲,笑着撫慰道:“別緊張,以後你就熟悉了。”
養心殿到長春宮并不遠,冰兒卻走了一身汗,長春宮門口,皇後帶着幾個随住的貴人常在等侍立迎接。乾隆緊走幾步上前,柔聲對皇後道:“說了叫你不要出來吹風的,要再着了風可怎麽好!規矩是死的,人可是活的!”皇後笑道:“這春風暖得很,我倒也要多出來動動。”眼神轉過來,尋找到藏在背後的冰兒,皇後臉上是極柔潤的微笑,伸出手來:“就是你吧?來,我瞧瞧!”
皇後三十出頭的樣子,潔白如漢玉般的臉,修得細細的長眉,梳着家常的兩把頭,除了挽發的玉扁方外,烏壓壓的發絲上,只插着幾朵通草像生花兒,身上是藕色錦袍,罩着石青坎肩。她伸來的手,纖長白皙,指甲上未染蔻丹,也沒有像鄂容安妻子一樣留得極長,只中指上戴一枚鴿血紅的寶石戒指,愈發襯得肌膚勝雪。冰兒不由自主把手伸了出去讓皇後握着,只覺得柔軟溫暖,皇後道:“你的手怎麽冰涼?”看到冰兒臉上,鼻尖額角都是細密的汗珠,皇後不由一笑,掏出手絹為她擦了汗,帶着她進到暖閣。
“我這裏頭暖,地龍還沒有熄,你把外頭大衣裳寬了吧。”皇後對冰兒道。
早有人服侍乾隆寬了外面的褂子,冰兒左右看看,伸手到領口解紐子,那鍍金的紐子卻甚滑,怎麽解都解不下來,鼻尖上又冒出細汗來,一個小宮女上來幫她解開了紐子,寬解外頭衣裳,裏面是件水綠夾袍,這個顏色最宜膚色潔白的人,冰兒青蔥蔥站在那兒,真如畫兒上的玉女一樣,皇後笑道:“自生出你來,還沒抱上幾個月,今兒得讓我抱抱。”竟真的一把把冰兒抱了起來,乾隆在一旁又好笑又無奈,道:“當心腰!她都六歲了,沉得很,以後還怕沒有你們母女一起的時候?”
冰兒身子僵得很,好容易皇後放自己下來,卻見她兩眼盈盈,拿手絹拭着眼角:“當時只當你殇了,你才五個多月大,二月的天氣,冰天雪地的,哪料到還有好心人救了你,哪料到我們還有重逢的今天!”回頭對乾隆道:“還說她沉!瘦得很!”又撫撫冰兒鬓角:“這些年你受苦了!”說着,喚宮女嬷嬷拿點心給冰兒吃。
端上來的是奶卷、薩其馬、窩絲糖和杏仁酪四件點心,各個散發着好聞的甜香,冰兒被皇後摟在懷裏,滿心竟是迷醉的舒适。乾隆拈了一塊奶卷放進嘴裏,皇後也取了一塊,送到冰兒嘴邊:“你嘗嘗。”冰兒小心地咬了一口,果然入口綿滑,奶香濃郁,餡料是山楂,酸甜解膩。皇後見她吃得香,笑道:“晚膳也在我這兒進吧,我叫小廚房拿本事燒幾樣好菜。”乾隆道:“那朕也留下吃。”
皇後含笑剜了他一眼:“難得我們娘兒倆一起吃一頓,皇上一來,是叫我們立規矩麽?”
乾隆呵呵笑道:“看來朕不受歡迎。好吧,你們娘兒倆一起,先就叫——”乾隆看看冰兒,道:“當年給你取的小名兒叫珑兒,只怕這一時你不習慣。——你先住在長春宮吧,身邊應有的谙達太監、精奇嬷嬷朕叫內務府這就去選。”
皇後起身蹲了一安,笑道:“這就是皇上的恩典了!趕明兒臣妾先讓針線上的給珑兒做幾套衣裳……”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冰兒道:“我不叫珑兒,我叫冰遺,大家以前叫我冰兒。”
皇後道:“習慣習慣就好了,那年知道懷了你,恰巧先帝爺賜那塊玉給皇上,皇上那時就說肚裏這孩子必是福星,玉得龍紋,豈不是‘珑’字,不論男女,先起了這個小名。你生下來時皇上便把玉佩賜給你,也虧得這玉,如今我們還能重逢。”說着,竟有點淚眼朦胧的意思。
冰兒小小的眉心微蹙,想說什麽沒說出來。乾隆道:“冰遺這名字取得真不好聽,到底慕容敬之粗鄙之人,取名也免不了俗氣。”
冰兒忍不住頂撞道:“我覺得冰兒這名字好聽!”乾隆一愣,皇後忙打圓場道:“她這些年怕也習慣了,冰兒也好聽的,反正‘珑兒’我也叫不慣。”乾隆冷冷一笑:“怪不得學了一身匪氣。”
皇後見乾隆神色不怡,忙道:“皇上!女兒剛來,不懂的太多,臣妾慢慢教她。”冰兒卻道:“我阿爺——我養父慕容敬之現在怎麽了?”
乾隆更加生氣:“他能怎麽樣?自然在他應在的地方。他的罪,就算朕念他養育了你,減一等刑,也少不了大辟棄市。”
恰巧外面小太監通報來軍機處有加急的折子,乾隆起身去了養心殿,冰兒回頭望望皇後,皇後輕撫着她的鬓角,過了一會兒方道:“你皇阿瑪是一國之君,你不要這麽跟他頂撞。”冰兒道:“什麽叫大辟棄市(3)?”
皇後一怔,半晌道:“以後能不提你養父就別提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1)好吧,這是本文第一大YY。皇帝女兒丢在外面,那是不可能的事。清代乾隆間僞皇孫案倒是有趣的案例,不過到最後還是外人冒稱滴。原諒無良作者為了捏造故事,不光架空主人公,還給她編了個離譜的傳奇身世,沒管神馬合理不合理吧。
(2)傅恒在李榮保的孩子裏排行第十,不過也許在兒子中序齒并不是第十。不管了,作者本就是個懶人,更沒有精神忙考據,對付着看吧。
(3)大辟:死刑,一般指斬首。棄市:死刑之後陳屍街頭。呃~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