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失遺物耿耿于懷
回到陳家祠堂,各個孩子已經收拾了東西回去休息了,只餘下四邊不知何來的蛐蛐的清脆鳴聲。這夜月色極好,銀霜般的月光灑了一地,地面中心,尚留着那塊香糕,薄薄的灰塵覆在上面。宣四娘指着糕道:“這麽好的,放着白壞掉,豈不可惜了?”冰兒知道她的意思,雖然心裏不舒服,忍着,把糕撿起來,放在水裏略沖了沖,吃了。
糕中的米香對肚子總是吃不飽的冰兒來說,不啻珍馐,然而這樣受辱的狀況下吃來,心裏卻不是滋味兒。
晚上躺在床上,雖然疲累得緊,卻少有的翻來覆去睡不着,耳邊是鴛姐響亮的鼾聲,她越發煩躁,腦袋裏紛亂,一會兒是宣四娘的狠辣無情的眼神,一會兒是皇後富察氏溫柔的笑顏,一會兒是義父慕容敬之高懸的人頭,一會兒是那個女孩少了雙腳的腳腕,一會兒是哥哥慕容業護着自己時滴下的汗珠,一會兒又是皇帝父親微微上翹卻沒有笑意的嘴唇。也不知過了多久,腦袋裏似乎也有個蛐蛐啾啾亂叫。冰兒坐起身來,那邊床上的鴛姐也翻了個身,夢呓了幾聲。冰兒抱膝想了一會兒,悄悄開了房門,直往院中走去。
月亮已經偏西,估算着也交醜正了。冰兒蹑手蹑腳向門口走去,只見門上上了闩子,極大極重的一塊木條。扣闩的耳上纏着鏈條,挂着把銅鎖。冰兒知道無望,又朝四周看看,院牆七八尺豎在那裏,約合她兩個人高,四面光滑,俱收拾得幹幹淨淨,只有一角擺着一只水缸,上頭卻沒有蓋子,亮汪汪一缸水擺着。
冰兒左右瞧瞧,牙一咬,搬來擺在院中的凳子,踏着凳子踩上了缸沿。
缸沿仍有水漬,腳踩上去時感覺滑溜溜的,冰兒穿着鞋子試了幾試,到底覺得站不住,幹脆脫下鞋子,光腳丫子踏上去,此時已是深秋,雖然沒有京裏那麽寒冷,畢竟晚涼如水,光腳一觸及濕膩的缸沿,一股寒意透着腳心滲上來,催得骨頭縫裏也從上往下冷起來。一只腳站穩,又邁另外一只。想略微移動,腳下一滑,冰兒身子向前一撲,手指正好摳到牆上磚縫裏,指甲抓緊,人才沒有摔下來。穩了又穩,腳下站定了,這才覺得指尖疼痛,順着月色看,食指和中指的指甲上似有一片污跡,想了想才明白過來——原是指甲撬了,滲在裏面的淤血。
十指連心,越想越覺得陣陣痛楚,仿佛随着每一下心跳而逐漸加劇。可是擡頭看看,再向下望望,已經沒有了退路,咬咬牙必須爬出這道牆,否則……她仿佛已經看到宣四娘的尖刀在自己眼睛前面來回晃蕩——這女人真的做得出來。心裏一慌亂,手上的痛也不覺得了,冰兒光腳在牆壁上試了試,只有淺淺幾道凹槽,于是腳丫子也扣緊了牆面,手用力向上攀登,幾次似乎要滑下來,驚得自己一身冷汗,好在終究還是逐漸在向上。
手頭突然平了,冰兒順着手向上一看,終于已經攀到牆頭了!心裏不由狂喜。也是好在這幾個月四娘毫不憐惜地逼自己練功,冰兒覺得手勁真的大了許多,竟把自己的身子吊了上去,一肘彎上牆頭平整處,另一手借力一撐,大半個身子就上去了。當人已經跨坐在牆頭,冰兒終于松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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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随之而來的是一陣悔意,翻天覆地的幾乎把她蓋住——那心心念念不忘的小包裹,包着義父留下的玉簫的小包裹還留在宣四娘的房裏。
此時下去再取,抑或放棄逃亡的計劃,只怕都不可能靜悄悄的了。可是放棄小包裹,似乎也心有不甘。冰兒騎在牆上愣了半晌,也沒拿出一個準主意來。
月亮終于沉到西邊底部去了,晚空中只有幾顆星子閃着寒冽的光,天空的深黑色逐漸轉亮,透出一點藍微微的光來。黎明前最暗的時候已經過去,雖然還只是四鼓的時候,離天亮還得有些時間,但,已經等不得了。冰兒終究舍不下自己的玉簫,身子朝裏一偏,預備着下來,也想好了說辭,拼着挨一頓打罵。
突然,宣四娘的屋門“吱呀”一響,一條黑影閃了出來,冰兒心裏一慌,身子偏離了原本的方向,竟朝着牆外栽了下去……
一塊碎磚“波啰”掉在地上,發出了清脆的聲響。出來起夜的陳氏漢子本是迷迷糊糊的,倒給驚得清醒了。
“是誰!?”
他提着褲子左右看了一圈,天色尚暗,也看不特別清楚,奓着膽子又大喊了聲:“誰?有種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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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裏傳來宣四娘的怒罵:“睡得好好的,嚎你娘的喪!”漢子立刻軟了半截:“我聽得有聲響……”宣四娘道:“那看見了什麽沒?”
“沒。”
“不過就是夜貓子,值得費這麽大動靜麽?沒見過是怎麽的?”宣四娘聲氣不善,那漢子趕緊匆匆上了茅房,提溜着褲子,邊系褲帶邊奔回房裏。
冰兒手攀着牆頭吊在外面,支持着自己小小身體的重量,一會兒猶可,聽着裏頭的動靜一時平靜不下來,也不敢稍動,雙手又冷又麻,漸漸如螞蟻噬咬般酸痛上來,延伸到手臂、肩膀、脖子……兩只腳似乎也沒了知覺,唯有熱熱的肚皮貼在冰冷的牆皮上,清晰地感覺到溫度相差之大,整個腔子裏都逐漸地冷上來、僵上來,倒是心跳聲,反而越發分明,且漸次轟然共鳴起來。
好容易裏面沒有聲響,冰兒知道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此時脖子僵硬,不知道離地面尚有多遠,也無法害怕,手指略微挪動了幾下,感覺酸脹得難受,就勢一松,人擦着牆掉落地面。足先着地,痛得周身一震,接着是臀部,然後人穩不住,從背到後腦勺依次接觸地面。陳家祠堂破舊,外頭地面沒有鋪青石,泥地還略有些泥濘,也不算太硬。冰兒覺得渾身疼了一會兒,咬牙翻身過來,四肢倒還都能動彈,一只腳大約是扭傷了,也勉強能動,沒有傷了骨頭,掙挫幾步尚能走路。此時第一緊要的事情,便是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想起義父慕容敬之的玉簫,冰兒還是心中酸楚,回頭望了好幾眼,才不舍地離開。
踉踉跄跄不知走了多遠,腳底雖然一陣陣痛,但也顧不得,覺得天色漸漸明亮了許多,秋季夜長,太陽還沒有升起,晨鐘已經從遼遠處響起,傳來時已經嗡嗡的聽不清晰。冰兒只覺得又累又渴又餓,回頭看看并沒有一個人追來,實在跑不動了,倚在一戶門前喘氣。先一門心思地跑,無暇關注四周,此時定神四下一看,正身在一條巷子中,兩邊房檐黢黑,磚牆上塗着白灰,有幾扇木門打開,來往行走販賣蔬菜、粥飯的小販也挑着擔子走街串巷。馄饨、面條、米粥、豆漿的陣陣香氣不時撲鼻而來。冰兒的眼神尾随着一個個擔子老遠,不停地咽着唾沫,但沒有主婦出來購買,也就沒有小販肯停下來一歇。
巷尾,一個小販挑着擔子脆生吆喝而來,擔子一頭是小火爐,一頭是幾只桶,飄出來的肉菜香味老遠就聞得到。冰兒肚子裏“叽咕叽咕”陣陣翻騰,雖然見不着挑子裏是什麽,也能猜出必然是現做的馄饨,大骨頭熬得濃濃的,氣味直往人肺裏鑽。冰兒出神地看着那挑子,冷不防背後突然一空,人一個屁股蹲兒就倒栽到後面,裏面開門的人也吃驚打怪一聲叫:“哎喲!”
“是誰家的孩子?”
冰兒顧不上揉屁股,扭頭一看,一個中年婦人端着臉盆,水潑了一地,她的藍布裙子上也濺着了,濕了一大塊。
冰兒起身想溜,被那婦人一把撈住:“跑什麽?誰家的?”
冰兒掙脫不開,急道:“你放開我,要是讓他們抓到我,我就沒命了!”
那婦人愣了愣,道:“誰要抓你?”裏面有幾個人聞聲趕來,一個男子披着衣服過來,仔細打量了冰兒兩眼,道:“咦,你不是上次在市口賣藝的那個丫頭麽?”見冰兒點頭,轉頭對婦人笑道:“上次我和他們陪老爺出去買書,瞧見過。當時他們還說,這麽俊的丫頭,可惜了抛頭露面做這下賤行當。”
婦人臉色便有了幾分憐惜,問:“那你怎麽到這裏來的?他們打你麽?”
冰兒心裏一酸,大眼睛裏不由自主就蓄滿了淚水,流不下來,只在眼眶裏打轉轉。婦人道:“先到裏面坐一歇,我進去問問當家的奶奶的意思。”
冰兒進了門房,才發現裏面尚有一層影壁,想來是大戶人家。坐了好一會兒,剛才那婦人出來,神情更為慈和,笑眯眯說:“二奶奶讓你進去問話。”冰兒又生警惕,猶豫了一會兒沒動,可回思自己走投無路,不定什麽時候被宣四娘抓回去,自己定然沒命,咬牙站起身,跟着婦人往裏走。
房子門面不大,裏面卻不小,冰兒懵懵懂懂跟着左轉右繞走了好一陣,才到了一間小院,雕花院門,進去是青磚甬道,正房門窗俱是透雕花卉人物,四面耳房也不落俗氣。婦人到正房門前,打起棉布簾子,裏面正聽見有人在說:“奶奶心腸那麽好,不愁佛祖不知道。”一個懶懶的聲音答道:“不過是還願罷了。”
婦人在外面道:“奶奶,人帶來了。”
只聽先說話的人脆生生道:“知道了,你先去吧。人我來帶。”東邊房間的簾子一掀,一個十五六歲的大丫頭走了出來,她頭頂上挽個小鬏,下面梳一條長辮,碧色衣裳,銀紅布褲,外罩一件青色長坎肩,俏伶伶站在那裏,見冰兒不由咧開嘴一笑,招招手道:“你進來。”見冰兒邁步,眼尖地道:“等等!”從裏頭拿了一塊布,說:“先把腳擦擦。”
冰兒低頭見自己一雙光腳,凍得發紫,腳面腳底都是泥,忙擡起腳擦淨,見腳底板上磨了幾個血泡,此時到房子裏一回暖便痛了起來。然後擡頭看看那丫頭,那丫頭滿意地說:“行了,進來吧。”
冰兒走進廂房,靠窗的地方,一個明豔少婦正在梳妝:她頭帶青絨抹額,上梳着蓮花髻,左邊清清淡淡插了一支玉釵,一朵珠花,右邊是桃紅色絹花,亦有一枚金耳挖壓發;身上着紫色緞褂子,領袖繡着纏枝海棠花,下面系着玫瑰紅裙子,細細地打着褶子,正前方一塊繡工極精的“馬面”,繡的也是海棠,另有一對兒蝴蝶飛在上頭。那少婦正在對着鏡子拍粉,五官算不上特別漂亮,也還端莊秀氣。
少婦回頭打量冰兒,頭發已經散了,辮梢上紮的紅絨繩是褪了色的,胡亂纏了幾道。一身靛藍布的短打衣褲,腰間還拿黑布帶着紮着;光腳不安地蜷着,脖頸和胳膊露出來的地方還露着一道道褐色的痕跡,想來是打的;卻看那張尖尖小小的面孔,黑一道白一道的,濃眉大眼,偏又不顯得粗糙,只透出幾分剛強來。
少婦問道:“幾歲了?”
冰兒答道:“過了年八歲。”
“聽張鎮家的說,你是這裏耍把式賣藝的?是跟着親父母呢?還是……”
冰兒嘴一扁,忍了忍哭,道:“他們不是我的親父母。我被拐了來的。”
少婦面露憐惜之色,又 :“那你老家在哪裏?親父母姓什麽?”
冰兒怔着,家在何方?父母又是誰?原本那麽簡單的問題,在她竟是天大的難題。好一會兒垂淚道:“家在蘇州,父親死了。母親也許也不在家。我姓……慕容。”
少婦道:“可憐見兒的!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這兒離蘇州倒不是一點兒路,專程套車送你回去,怕也不便得很。要麽你先在這裏幫忙做做事,等我們二爺明年裏去蘇州會朋友,順道把你帶了去。你親人若還在,就跟着親人,若不在了,你再自個兒決定怎麽辦。可好?”
冰兒這一年來身世飄萍,歷盡起落,不意世間還有這樣好的人家,當下流着淚給二奶奶磕頭道謝。二奶奶吩咐為冰兒洗澡換衣裳,安排了住處。冰兒一身清爽,不啻從地獄重返人間。
作者有話要說: 這文比較慢熱。
到現在還是小姑娘……
到言情的部分好像還很遼遠……
不過,灌點水鼓勵鼓勵我吧。
望來看文的同仁們不吝賜教啊。
拜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