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
在剛認識範文軒那會兒,謝冬芽在他的面前形容過他最初給自己的感覺。
“就像許美靜的歌聲,幹淨清冽、溫暖安全。”
範文軒教範亦可唱的一首老歌叫《陽光總在風雨後》,許美靜幹淨清冽的歌聲,就像風雨後的第一道陽光,雖然只有細細的一束,但是照射在每一個經歷過風雨的人的心頭的溝壑中。這些溝壑是那些坎坷留下的傷痕,被暖暖地撫慰着,舊日的那些創口得以痊愈。
謝冬芽轉頭看向窗外。
今日的日頭不太盛,窗外的芭蕉樹的枝葉罅隙之間,陽光稀稀疏疏地鋪灑着,盡力給予着它能夠貢獻出的全部溫暖。
她的目光停在芭蕉葉上。
“老三,謝謝你跟我說了這麽多。”
她轉過頭來。
“你哥這個人做得多,說得少。我是知道的。很多事情我一直沒有問他。如果沒有你告訴我這些,我大概還要過很久很久才能知道。”
範有歲同感地點點頭。
“我哥這個人重責任,只管悶頭做事。以前被我爸拿捏住,就是因為他這個性格。他把我和我媽一起承擔下來,也是因為他這個性格。”
謝冬芽苦笑,“這個性格挺不好的。”
“我哥……”範有歲雙手在桌前握成拳,似乎在下一個慎重的決定,“他以前跟我說過一句話,我印象很深。”他真誠地看向謝冬芽,“他說他的包袱很重,只有所有包袱都卸下了,他才能去追求他真正想追求的。”
謝冬芽心中一恸。
似是未知的舊傷,隐藏許久,雖已自行痊愈,但那隐痛早已是骨髓裏的記憶,這一刻被剝出來,仍舊痛不自抑。
她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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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三,我同事們在那裏等我很久了,我要去工作了。我知道你連夜趕過來很累,但是我現在實在沒有時間和你再拉家常了。”
範有歲緊跟着站了起來,“嫂子,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謝冬芽沒能給範有歲一句完整的告別語便即轉過身,疾步走出咖啡廳,生怕慢一步就會崩出一點點失常的姿态。
她現在不能讓自己情緒波動到自己不能控制的範圍裏,五分鐘後,她需要一個冷靜的自己,面對甲方們、合作方們、媒體們完成她最重要的工作。
盡職的何秋侯在咖啡廳外一直等着,同何秋對上眼神的一刻,謝冬芽已經完全平靜下來,遞給對方一個職業的眼神,一起走向會議廳。
在經過大堂時,她們看到了裴霈和魏轍站在隐蔽的一角,正在争執着什麽。
謝冬芽只是擡了一下眼,何秋馬上明白了。
“我現在過去拉開魏總,讓裴霈趕緊回房間。”
她才說完,裴霈已大跨步邁過來,十來秒功夫人已走到謝冬芽跟前。
“師母,我昨天不知道我男朋友來了,你放心,我不會拿他的身份來壓你們。你們可以當他不存在。”
“說什麽呢?”緊随其後的魏轍也跟了過來,擡手就朝裴霈的後腦勺敲了一敲。
裴霈捂着後腦勺,回頭怒視魏轍。
謝冬芽表情嚴肅,“今天這個情況,你們倆的關系暴露出來不合适。”
魏轍的表情不太嚴肅,“我沒打算今天暴露,畢竟上班時間,不是我的作風。”
“上班?”裴霈問他,一臉問號,“你到底準備做什麽?”
“回頭告訴你。”魏轍挪動到何秋身邊,“走吧,我們先進去辦正事。”
裴霈雖然很想追問,但也知道此時天不時地不利。她瞪了魏轍一眼,轉身離開。
謝冬芽看着裴霈的背影,笑了出來。
“小辣椒啊?”
“做事情很辣手,你領教過了吧?”
“後生可畏。”
魏轍做了個“請”的姿勢,“走吧,謝總,我們現在去把正事辦了。”
謝冬芽狐疑地看向魏轍,“魏老總,你今天是不是還要做什麽出其不意的事情?”
“和制片方好好配合,是我們平臺的義務。”魏轍笑得高深莫測。
謝冬芽略生了些忐忑。
前方的會議廳大門大敞着。男一號女一號、諸位演員和他們的團隊,媒體執證記者們、粉絲百萬的自媒體小編們、劇組上下百多工作人員,都已經陸陸續續走了進去。
箭在弦上,容不得她有更多的忐忑。
謝冬芽昂了昂頭,和魏轍、何秋并肩走了進去。
在前排的人群裏,兩位資方老板王康康和歐陽瑾瑜朝她點頭,她看出了他們目光裏的不甚放心和謹慎。
她也朝他們點一點頭,用鎮定的目光安撫他們。
郝邁領着作者走進來。不用謝冬芽提醒,何秋立刻把他們領到第一排站好。
安排發布會現場的制片主任阿放手裏拿着調試好的話筒,遞給謝冬芽。
謝冬芽在上臺前,看到了站在第二排靠外的塗山海,不禁一怔。
塗山海友好地朝她招招手。
箭在弦上,謝冬芽想,容不得她有更多的疑惑。
謝冬芽在百多人的矚目下,走上主席臺。
臺下有自媒體拿着手機開起了直播。
她拍了拍話筒,确定話筒是真的有聲音,也在等待臺下那些鏡頭差不多都調試好了。
鏡頭裏的謝冬芽,從穿着到表情,都是一絲不茍,毫無破綻的。她拿起話筒。
“本來昨天就應該就《江樓二十夜》原著抄襲的事件,給公衆一個正式的回複。但是因為我個人的猶豫,延遲到了今天。是我作為本劇制片人的失職。”
歐陽瑾瑜問身邊的王康康,“小謝今天的演講稿,你看了嗎?”
王康康低聲說:“她說她打了腹稿。”
“你不知道她準備怎麽說怎麽做?”
王康康點頭。
歐陽瑾瑜稍稍拔高聲音,“她說岔了怎麽辦?這麽多媒體,今天星言的魏轍都過來了。”
王康康搖搖頭,篤定地,“小謝不會這麽幹。”
“你信她?”
“我信她。”
歐陽瑾瑜重新望向主席臺上的謝冬芽。
謝冬芽面對衆人,不疾不徐繼續說道。
“《江樓二十夜》這本小說,因為新穎的題材和豐富的情節,使我産生了将它改編成連續劇的想法。當然,那時候,我并不知道題材上的創意和這些豐富的情節都來自于其他一些作者的創作。在我的堅持下,合衆傳媒和萬馬文化聯合投資了這個項目,并交由我們團隊承制。在籌備期間,我才知道被這本小說侵權的原創作者們通過訴諸法律的方式,為自己的作品維權。”
歐陽瑾瑜不可置信地望着謝冬芽。
她的聲音低下來,“她這是……”
王康康低聲接過話頭,“幫我們大家把鍋背了。我說過,小謝做制片人是職業的。”
謝冬芽給予了臺下的媒體消化以上話術的時間,然後才往下說。
“昨天,齊思甜小姐因為原著侵權而拒演《江樓二十夜》,讓我個人感到非常慚愧。我比齊思甜小姐更早知道這部作品有抄襲的實質性侵權行為,但是我沒有及時終止這個項目的開發。最終讓所有被侵權的作者們,在情感上受到傷害,我很抱歉。現在這部劇因為原著的侵權行為,讓各合作方受到了很大的困擾,也是我作為制片人的失職。在這裏,我向大家表達我最大的歉意。”
她說完這長長的一段話,朝臺下衆人鞠了一躬。
人群之中騷動起來,這回謝冬芽并沒有給他們太多竊竊私語的時間,她擡起身,又說道。
“昨晚,經過和合作方以及我們的演員共同商讨後,我們把被侵權作者請到了現場,希望她可以代表所有被侵權的作者,接受我們的道歉。”
她話音剛落,郝邁引着年輕的作者走上臺前。
年輕的作者還沒有自震驚中回過神來,男一號、女一號、男二號、王康康、歐陽瑾瑜、魏轍、謝冬芽仿佛訓練有素一般,齊刷刷在她的面前排好,朝她真心實意地鞠了一躬。
臺下閃光燈亮成一片,景觀實在壯觀,情況也很罕見。
新聞價值立刻就展現出來。不止一個開着直播的編輯,被屏幕上彈出來的粉絲評論刷得卡了機。
主創藉由道歉,全部站到了臺上,和謝冬芽并肩一起。
話還是由謝冬芽代表着說。
“但是,為了籌備這部劇,我們的主創團隊和演員們,已經付出了很多勞動力和成本,也占用了很多公共資源。”
臺下衆人漸漸靜了下來,等待着接下去的轉折。
謝冬芽依舊是不疾不徐的語調。
“我們的劇組不會解散,将由原班人馬重新創作一部優秀的原創劇。而我個人,對我這次的失職非常內疚,所以我宣布,辭去本劇組的制片人一職,由曾經制作過多部優秀劇集的制片人何秋接任。”
說完這句話,謝冬芽似卸下了全部重擔一樣,她垂下手,将話筒如同接力棒一樣,傳給走上臺前的何秋。
同她一樣,穿得一絲不茍的何秋握過話筒,用唇語對她說了三個字。
“你放心。”
謝冬芽心有靈犀地點了點頭。
謝冬芽曾經想過在完成對賭的那天,一定要舉辦一個特別的儀式,把自己的工作全部交接給何秋。
這是對自己的獎勵,也是對何秋的尊重。
四年多來,她被工作的枷鎖緊緊鎖住。
“你愛電影嗎?”
“你愛戲劇嗎?”
“你愛表演嗎?”
“你愛這個行業嗎?”
在面試演員、面試劇組實習生的時候,總有不谙世事的初生牛犢這麽問她。他們問出這些問題,不過是冀望着在她這裏得到一個極為雞湯的答案,作為自己前進動力。
謝冬芽卻覺得這些問題很難去回答,她沒有一次正面回答這些新人。
她愛這個行業嗎?
實則不然,她當年是稀裏糊塗地接受了叔叔秉承着家學淵源的建議,帶着想要出去看一看的模糊念頭,考入了南山藝術大學。
在校園裏,她遇到了範文軒、遇到了下鋪、遇到了塗山海,還有很多很多有才華的人,他們就像她無心踏入的柳林裏的柳樹一樣,把她引進了這個世界,最後她就留了下來。
她愛這個行業嗎?
怎麽回答呢?
在範文軒和塗山海的處女作電影《仰望我的土地》殺青那天,草原上,藍天無邊綠地無垠,她和他們倆抱在一起歡呼,他們明明是天地間最渺小的,她卻覺得他們很偉大。她聽着他們的呼聲久久回蕩在草原上,在那回響不絕的歡呼裏,她聽到了自己是熱愛的。
可是,當她為叔叔的公司重新簽下對賭協議時,明明有百多平大的會議室,卻像一個小匣子,把她框在了裏面,上了鎖。她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她熱愛嗎?
還是不熱愛?
謝冬芽同何秋交接的一瞬間,她回念着這個念頭。
仿佛答案在眼前,仿佛又不在。
不管怎麽樣,現在何秋握緊了她交過去的接力棒。
在許多年前,拖着行李找自己要兼職的何秋,斬釘截鐵地告訴她。
“我喜歡講故事,所以我要拍故事。”
她是明确自己的熱愛的,所以放棄了她花了四年讀的專業,破釜沉舟地轉行。
許多年下來,她堅持到了現在。
謝冬芽欣慰地看着何秋站在自己的身前,用她早已經成熟的語氣語調和姿勢,對所有人介紹自己。
“大家好,我是制片人何秋,請大家繼續我們的新劇《明月》。”
魏轍突然走到何秋面前,把話筒接了過去。
他的動作讓臺上所有人都有點猝不及防,因為他的身份,也沒有人敢有所質疑。
魏轍拿着話筒,落落大方地朝臺下笑了笑。
他說:“我們星言一直有一顆做好劇的真心。”
他說完,轉頭朝謝冬芽神秘地笑了一笑。
站在謝冬芽身邊的王康康不自禁地捏了捏額角,同她耳語。
“魏老總這是想幹嘛?”
“我不知道啊。”
魏轍背對着他們,朝臺下的普通人說道:“我們請到了剛剛在歐洲電影節上拿了最佳影片的《葉落》的塗山海導演,做《明月》的監制,同時也請了《葉落》的編劇、南山藝術大學的範文軒教授擔任本劇的劇本總監,為這部劇保駕護航。我們會用最好的班底,用最認真的創作态度,彌補我們的失誤,為觀衆們生産最優質的劇集。”
因為高大的魏轍擋住了謝冬芽,所以臺下的普通人們沒有看到謝冬芽臉上震驚的表情。
謝冬芽看到站在第二排的塗山海笑意盈盈地走了上來,站到了魏轍身邊。
這是拿藝術片獎的電影導演塗山海第一次擔任電視劇的監制。
監制,雖然不代表着他會提供實質性的創作工作,但是卻代表了他為這部劇帶來了實質性的市場價值。
上臺後的塗山海,就着魏轍的話題,反客為主,介紹起《明月》這部劇的特點。他講得特別好,好到都快讓謝冬芽相信這個故事他在腦子裏想了好多年一樣。
但事實不是這樣的,謝冬芽知道。
塗山海為什麽會這麽熟悉《江樓明月》劇本裏的每個特點?
謝冬芽只能想到一個人。
“難怪啊……”王康康喃喃。
謝冬芽木知木覺問:“難怪什麽?”
王康康說:“範教授一大早來找我。”
謝冬芽轉頭看向王康康。
王康康又按了按額角,一定有他很頭疼的情況已經發生。
王康康低聲說:“他說你接下來的項目,由他來負責。”
“什麽?”
王康康露出一副難以理解的表情,“他還說,這些年她為你鞠躬盡瘁,現在是把她還給我的時候了。”他說完便覺得這是一句好笑的話,真的就笑了笑,“他是不是言重了啊?這些年咱們合作得挺好的呀,說的好像我在剝削你一樣。”
謝冬芽把王康康轉達的前一句話,在心頭滾了一遍,滾燙滾燙的,她感受到了。
她鼻子有點塞,醒鼻子時,擡頭便見魏轍和塗山海兩座山一樣,擋在自己的面前。
在他倆的身邊,何秋一副已經講不出任何話的不可思議的表情,她的下首是喜獲天降大導監制下巴都快掉到地上的蒙達。
對他們來說,是驚喜無疑了。
因為眼前這兩座山的保駕護航,她、何秋、蒙達、和這個項目休戚相關的一幹人等面前的一大半風險被擋住了。
“他說得對。”謝冬芽低聲道。
“啊?”王康康仍是不明所以。
“康總,我這幾年都沒休息過,我是得休息了。”
這句話王康康秒懂,馬上作出挽留,“不成啊小謝,我怎麽缺得了你呢?你這次先斬後奏把秋秋放到了制片人位置上我也不放心,你得組裏待着啊?塗導和範教授得你才擺得平啊。”
謝冬芽眼睛發澀,她以微笑掩飾。
“那不行的。”
王康康竭力留才,“我說行就行。”
謝冬芽只好低聲說:“如果我這個制片人在劇組養胎,不是我們男一號女一號的粉絲把你撕爛,就是範教授找你拼命,你選哪一個?”
果然,王康康想好的其他挽留之辭梗在喉嚨口,講不出來了。
謝冬芽有點忍不住了。
臺下的人們,還有觀看直播的觀衆們,應該全都被塗山海滔滔不絕的絕佳口才征服了。
塗山海做了十六年導演,只拍了四部電影,其中三部拿了獎。他作風不羁、性格古怪,從不在各種公關場合出現。這是他第一次和顏悅色地和平臺的負責人打配合。
謝冬芽悄無聲息地,自魏轍和塗山海身後,走下了她已經完全可以心無挂礙地退下來的主席臺。
她沿着牆邊,朝着前方自關了一半的大門洩露進來的那一片陽光的方向走去。
她知道,那個剛剛載譽而歸,炙手可熱,萬衆矚目,卻在第一時間為她撐住這片天的人,一定在陽光之下等着她。
沒想到這一章寫了這麽多字。
最多兩章吧,就可以結束了。先撒個花,再祝大家牛年大吉!
本文出現兩首歌《沉默是金》和《陽光總在風雨後》,我在這章就先附上《陽光總在風雨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