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
怎麽來形容站在陽光下的範文軒呢?
他就像一棵長在懸崖上的松,茂盛挺拔,不卑不亢,雖然難免經受各種險象環生的風吹雪打,但依舊能保持昂然傲立、向陽而生的姿态。
只消對待世界的這個姿态,根本不需要任何語言,就能吸引她。
謝冬芽走出會議室,看着遠遠地站在酒店門外打電話的範文軒,心中作如是想法。
她朝他所在的方向走過去。
範文軒挂上了電話轉過身來時,謝冬芽已經到了跟前,在離他一米的距離,她停住腳步。
“魏轍和山海,是因為你的拜托,昨天才會來劇組,是嗎?”
範文軒溫柔地瞅着她,點點頭。
“你很早就知道《明月二十樓》這個項目的風險,很早就在安排今天的事情,是嗎?”
範文軒又點了點頭。
“你是不是已經和錦文姐聯系好了,用山海做監制,你做劇本總監,來交換項目的報價不變?”
範文軒還是點了點頭。他這次開了口,“我剛和錦文姐通完電話。”
他什麽都做了,卻什麽都沒說。
他什麽都承受了,卻從來都不說。
這就是他範文軒,習慣當一棵默默的松樹。
謝冬芽眼睛一熱。離他一米的近距離,什麽都掩飾不了,她只能徒勞地低頭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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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文軒伸出右手,捧住她的臉,接住了她再也忍不住的眼淚。
活到三十五歲上,謝冬芽一直頂自豪自己那勁兒勁兒的活法,讓自己一直可以避免用眼淚表達情緒。
鮮少流的幾次眼淚,都是在絕境之中唯一的宣洩和鼓勵。
這是她第一次,為範文軒流眼淚。
淚滾燙地滑過面頰,她方覺這淚是落得太遲太遲了。
範文軒也知道,他像珍而重之地捧着她的臉頰,繼而将她緊緊擁抱進自己的懷中。
謝冬芽閉上雙眼,聽着他在她頭頂上的喟嘆。
“冬冬。”
又止于這一聲喟嘆,他又什麽都不說了。
所以她才知道得這麽遲,因為她一直勁兒勁兒地,火車頭一樣在自己的人生路上身先士卒。
她一早不知道自己是這樣的人,但他一早就知道她是這樣的人。
在塗山海給她看的那段昏暗的視頻裏,只能看見範文軒的腿垂在書桌擋着鐵架子床沿。
他的聲音從昏暗的深處傳出來。
他說:“在這個世界上,無人像她,如此待我。”
他低沉的喃喃絮語回蕩在這一片無邊的暗色之中。
“在這個世界上,陽光對我來說,是最奢侈的。我很少見到陽光,一直到祁老師的文軒亭,他的書桌對着窗臺,朝南,我可以坐在陽光底下,安靜寫作業。
祁老師說走出這裏,外面到處都是陽光。
走出去很難。但是他推了我一把,很大一把,我的命運就這麽改變了。但是,他也只能推我這一把。很多我沒辦法擺脫的,他也沒有辦法幫我擺脫。
阿姨為了讓我念書,就沒有讓老三繼續念書,老三說,哥你成績好,應該讀書。
擺脫于我,太奢侈了。我走不了。我知道,就算憑着祁老師給我的機會,讓我僥幸走了出來,但我的人生就這樣了,就這樣一見到底。
冬冬站在我的眼前,第一次的時候。光鮮耀眼,肆無忌憚。是我當時覺得我永遠都不可能成為的那種人。
她代我做了當時我不敢做的決定——不繼續給謝逢春做槍手。
這是當年的我不敢輕易拒絕的事情,她給了我拒絕的勇氣和理由。
陽光,誰不留戀呢?
大四那年,和她每天騎自行車去報社的幾個小時,是我最滿足的時候。好像又回到了祁老師的文軒亭寫作業的那些時光。
她說,師兄你應該寫自己的東西。
我覺得對。
她說,師兄你在故事裏寫的是人性深處的追尋,得花時間寫。
我覺得對。
她說,師兄我幫你做舞臺劇好嗎?
後來她又說,師兄我可以幫你拍電影。
她就是祁老師的文軒亭裏那束陽光,給了我不切實際的渴望。”
話說到這裏,範文軒的聲音停了停。
塗山海帶着一絲戲谑的油滑腔調幽幽地問他,“原來你把她當仙女兒啊?真是鬼迷心竅了。”
範文軒的聲音複又響起來,有一種格外的認真。
“李宗盛那首歌,春風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沒見過你的人不會明了。
是真的這樣,你不會明白。
仙女幫凡人,不覺得自己在幫人。
冬冬,她就像是興沖沖的小火車頭,一個勁兒在她自己的軌道上往前沖着。
她沒覺得她在幫我。她要的是她的痛快。
教訓了謝逢春,她痛快。
幫她叔叔做事,她痛快。
幫她的同學找活兒談項目,她痛快。
讓我寫我想寫的、讓我不再做別人的槍手,她痛快。
幫我們做成舞臺劇,她痛快。
幫我們拍電影,她痛快。
不自覺的慷慨,才是真慷慨。不經意的俠義,才是真俠義。
但是冬冬她沒這麽想自己,我知道。我知道,我什麽都知道。這就是她,她痛快地幫了我,我重新看到了陽光。”
塗山海哄着醉話纏綿起來的範文軒,“是是是,她是仙女,有仙法呢。你這一頭栽的,眼裏就再看不進旁人了。”
範文軒自床上坐了起來,将手臂擱在書桌上,支撐着自己的身體。他的臉龐隐在黑暗裏。
“小時候在鄰居家看電視,黃梅戲《天仙配》,我經常在想,真的會有仙女看上一無是處家徒四壁的村夫?
剛認識她那會兒,我時不時這麽問我自己。
我不敢問她,我甚至連追她都不敢。我只能每天給她打兩瓶水,和她并肩在校園裏走一陣。只要就那樣走着,我就滿足了。她問我,願不願意和她建立開放式的關系。我怎麽會不願意呢?村夫怎麽會拒絕下凡的仙女呢?
除了我,沒人知道她為我做了多少事兒。包括她自己。
因為那些事兒,她做得痛快,她是做過了就真的做過了,她從來就沒有當成回事兒。
大四那年,為了幫我爸承包個果園安排老二的出路,我把所有的積蓄都給了他們。只有她,發現我沒吃飽飯,但她裝着不知道的樣子,送吃的喝的。她就是這樣,幫人,她也不說是幫,只說是別人在幫她解決麻煩。
考博,留校,都是她在堅定我的念頭。在我幾乎想要放棄的時候,她就拉我一把,把我繼續留在這片陽光裏。
她知道我一長個階段裏只能專心寫一個故事,我又不能沒有錢,她費了很多心機給我拉了很多活,讓我做編審,找來合拍的師弟妹寫本子。又只說是大家在幫她攢項目。
她不知道她自己有這麽好,只憑意氣做她的事。
沒有她,我又怎麽寫得出來這些故事呢?
她是潇灑的,我知道。她跟我好,我一定會拖累她,但是她問我願不願意的時候,我不舍得不願意。
雖然當時我在想,我爸再逼我,不行我就回去種地,我的故事可以慢慢寫,我先去讓我爸死了妄想發財的心。
她把我留在了這裏。她是我留戀的陽光,我只有同意了,她才能暫時屬于我,我就重新擁有了文軒亭的那束陽光。
我是自私的吧,是的。就像把仙女的羽衣藏起來村夫,妄想擁有永遠。
她告訴我她懷孕的時候,我開心瘋了。我知道,仙女的羽衣,就快在我的手裏了。
是的,這個念頭太卑鄙了,卑鄙到開心之後我就開始猶豫。她跟着我未來不會是陽光大道。她知道,我也知道。但是讓她永遠在我身邊的誘惑太大了。
她給可可取名範亦可,亦可亦可,和我在一起,是她覺得這樣的生活也可以。和我領證結為夫妻,她覺得也可以。
可可剛生下來的時候,小小一團被我捧在掌心,我好像就捧着了仙女的羽衣。
原來我以為,她父母帶給她心裏的傷,讓她不會在我這裏停太久,但是只要那一會兒,對我就夠了。我沒妄想可以那麽久。陽光都是握不住的。
我甚至想過,她對愛情是不敏感的,她是個憑直覺生活的人。或許有一天,她遇到可以讓她打開的愛情,那個人也許不是我,我可以真誠地、尊重地把她送到那個人身邊。
我高估了我自己的心胸。可可出生以後,我就一直在想,她在我身邊,一輩子吧,就這樣過一輩子吧。我不希望她在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一個男人身邊。
但是,我高估了我自己,我也是她火車頭一樣的人生裏的最大的那個阻礙之一。
我一直掙紮在亂麻一樣的人生裏,是她給了我在這團亂麻裏追求夢想的空間。我爸一開始找上她的時候,我就絕望了。我沒有辦法斬斷血脈裏的東西,注定握不住陽光。
她遇到的問題,我更沒有辦法解決。她對她家裏頭的人也那樣,不自覺地去承擔一切,不管是她的事,還是不是她的事。
我知道,那是她血脈裏的東西。
而我呢,什麽都不能幫她做。
哦,不對,除了離婚。
她說,這樣她就不用我承擔他們家的債務。這哪是我不用承擔?這是她再不讓我承擔他們家的債務,這是她對我的保護。
就像以前的無數次,她又把所有的責任背到自己身上。她像個火車頭,不顧一切穿山越嶺,又像一只小蝸牛,背着重重的殼。
我對她所有不切實際的渴望,就要碎在這一回了。她要回天上去處理更棘手的麻煩了。
她走了,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把她等回來。
在這個世界上啊,無人像她,如此待我。懂我知我,把我亂麻一樣的人生理得一清二楚,讓我可以用現在的姿态生活。”
範文軒說完複又倒了下去,也許是重心不穩,重重地摔在了床上。
塗山海跑進了鏡頭裏,把範文軒扶好。
他問他,“這婚都離了,還能怎麽辦呢?”
範文軒的口齒變得不清晰起來。
“我只願她,能不能等等我,等我有一天,有一天有能力把所有問題都解決了,能幫她把她所有的責任都承擔過來,讓她不用再這麽累。她就應該潇灑地,站在春風裏,站在陽光下,沒心沒肺地、嚣張地,看着我。就像我們第一次見面那樣。我不知道這一天什麽時候能來,我能不能等到這一天……”
塗山海扶着他坐起來,喂他喝了水。
他安慰着他,“會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