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
範家人都有個好基因,就是長得不太顯年齡。就算是少時便随他母親在外奔波打工的範有歲,經歷了經年的風吹日曬、經歷了多年前的生死一線,到如今那張面孔,雖然皮糙膚黑,卻還是透着股子不像他實際年齡的嫩氣。
謝冬芽在範有歲出車禍時,去醫院看過他一回。那時他的左腿剛被截肢,躺在床上,被醫生宣布傷殘等級,等着範文軒為他辦理殘疾人證書。
那時候的他,自己就是張證書,是範恩祖理直氣壯要長子擔負全家重擔的人證物證。
範恩祖在病房的門口,當着來來往往的醫生、護士、病人、家屬,擡高了嗓門把範有歲的這條命标完了價,逼着範文軒當着圍觀群衆的面給拍下來。
這是他最擅長的做事方法,用在範文軒身上屢試不爽。每一次,謝冬芽記得,每一次,她都沒有辦法硬着頭皮從人們指指點點的手指和目光之下,把範文軒撈出來。
範有歲的親媽,堅強而獨立了幾十年的女人,曾經也是一個毅然決然的出走的娜拉,遇到了那樣的人生巨變,也無法不被擊潰。她沒辦法拒絕仰仗丈夫的長子援救自己親兒的這個最可能實現的解決方案。
她坐在範有歲的病床前,眼睛裏頭全都是卑微的乞求,就那樣牢牢地瞅着範文軒。
謝冬芽知道範文軒這一次是怎麽都跑不掉了。
就像在叔叔葬禮上一樣,範文軒回過頭來,和她隔着嘈雜的人頭,匆匆對視了一眼。
就那麽一眼,不過一兩秒鐘,他們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對方真實的無能為力。
婚姻關系就像一張被淋濕後又曬幹的薄紙,手一拍,腳一踩,就碎了。
謝冬芽清清楚楚地在嘈雜的人聲裏,在範恩祖裝腔作勢的哭腔中,聽到這張紙碎裂的聲音。
她是有一點不甘心的,和範文軒在那張她自小就不信任的證書下,他們也算是如膠似漆地以夫妻的名義生活了三年多。
沒有屬于自己的房子,沒關系。他們早就把南藝博士生宿舍住成了自己家。
沒賺到什麽錢,也沒關系。他們倆都不是能輕易被過分奢侈的欲望控制的人,生活不過一日三餐而已。
帶孩子這個難題,更不是難題。張諾嘴上是止不住的抱怨連連,但是在行動上大包大攬地把範亦可從嬰兒養到了幼兒園小班,養得是嬌嫩又驕矜,三歲就會背唐詩唱越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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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呢,生活對有的人是陽光灑遍每個角落的暖房,對有的人卻是不斷給出一個hard模式的塔防游戲。
你能預想的難關,一一被攻克,但後面的難關,總是以出其不意的模樣,教你徹底跪在生活的面前。
謝冬芽看了一眼病床上憔悴的範有歲。他昏迷了很久,那時尚未清醒。沒有清醒是件好事,不用面對無賴的父親和卑微的母親。
謝冬芽在這一刻突然有些不合時宜的慶幸,至少自己的父親和母親,關上房門鬧得天翻地覆,打開房門走到外面,他們還是能夠維持好人類的尊嚴和體面。
然,這麽想,又是吃不到面包為什麽不吃蛋糕式的無用感慨。
現場最慘的就是這個躺在床上對所有的一切都無能為力的人。他失去一條腿,如有沒有支援,生活對他來說,就是即将結束的游戲。
謝冬芽決然地轉過身,才給範文軒發了一條微信,通知他去民政局拿離婚證的時間。
範文軒沒有回複她的微信,但是在他們約定的時間,他準時出現了。
他們倆排在情感破裂的男男女女隊伍裏,聊的是張諾昨晚發給他們的範亦可完整地唱出一首《穆桂英挂帥》的視頻。
“要不要報個唱歌班呢?我不想讓她繼續學唱戲,小老太太似的,不能像我媽那樣。”謝冬芽問範文軒。
範文軒說:“還是問問媽,可可跟她的時間多,我們得尊重她的意見。”
他平時說話聲音就很低沉,這天更是又低了幾分。
“她肯定讓可可學越劇啊,她都說了要後繼有人。現在幾個人聽越劇啊?考戲曲學校将來不好找工作,再說了我們範亦可那個巴辣性格哪有耐心學唱戲。”
他們身後有一對自一排上來就離婚到底是誰的問題争論不休的兩口子,從男的不洗碗不洗澡一直吵到女的一年換三個工作買兩萬塊錢的包。他們休戰的間隙,聽到了範文軒和謝冬芽說的話。
男的對女的說:“我們離婚的理由,就不能高級一點嗎?”
女的冷笑道:“高級?你腦子是壞掉的,離婚還要找什麽高級的借口?”
男的振振有詞,“你看看人家,人家是因為孩子教育的分歧談離婚。你看看我們,我們吵的是什麽?你嫌我不幹家務我嫌你買包。我看不是我腦子有病,是你跟我腦子都有病!”
女的氣急,“是你腦子有病,不要拖我下水。離婚全都是你的責任,全部都是!找什麽高級理由低級理由!”
男的突然語氣軟了下來,“是是是,是我腦子有病。這麽點雞毛蒜皮就想跟你離婚。”
女的因為男的陡然轉變的話術怔住了,倒是不知道該怎麽去回應。
男的抓住女的手,“我想通了,你的問題和我的問題都是可以改的,我們為什麽要鬧到離婚這步田地?我們都還沒有小孩,我們有改正的機會的。你能不能給我一個機會?”
女的還是一言不發,但是眼圈一紅。
男的見機不可失,走出了隊伍,把女的也拉了出來,“我們回去吧?”
女的點點頭。
現場歸于平靜了一小會兒,目睹這一幕的人們,各自都做了一番心理活動。
隊伍又移動了一步,又一對紅本換綠本的最熟悉的陌生人各持一證逆着隊伍走了出來。
于是隊伍裏大多數波動着心理活動的人們,心裏的波浪線又平緩成直線。
範文軒是那個少數派,他伸手握緊了謝冬芽的手。
“冬冬……”
謝冬芽知道他要說什麽,只是她不太敢面對着他去說,她低着頭,聲音冷靜。
“我們說好的。”
“我可以……”
範文軒的聲音是略帶着一點哽咽的,謝冬芽聽了出來,她命令自己掩耳閉目,講出最冷硬的話。
“你不可以。撇開我們家上億的債務不提,我爸媽、我兩個奶奶、我嬸還有謝逢春,他們加起來都對付不了你爸。”
實話必定會傷透人心,但長痛一向不如短痛。
果然範文軒不再說什麽了。他們肩并肩走入那扇法定的離別之門。
謝冬芽對婚姻從來不抱期待,如果不是她需要給予一個基于她個人歡愉而誕生的一條小生命的合法權利,她是絕不會給自己建立婚姻關系的機會。
她一直堅定着這個想法的。
可是,在解除這段婚姻關系的瞬間,她擡起頭,看到辦事員背後的玻璃窗上,映照着的自己惶惶的臉。
自這扇離別的門走出去之後,範文軒負責範文軒該負責的,謝冬芽負責謝冬芽該負責的。
開放式的關系,就是要給雙方選擇上的自由,不應該互相糾纏着共赴泥潭。
這就是最準确的決定,謝冬芽不斷不斷在內心說服着自己。
只有離婚以後,游戲才能重啓。
謝冬芽很快和王康康合作了一部生活劇,情節狗血低俗,收視凱歌頻奏,給叔叔的公司賺了七八百萬利潤,重拾了士氣。
這代表着這個決定很對。
範文軒簽了個編劇約,預支了稿費為範有歲賠償給受害人,并且安頓了他們母子的生活。
這也代表着這個決定很對。
範恩祖徹底從謝家生活圈消失,他在謝教授葬禮上不體面的行為,最後只遺留成謝家親朋好友私底下窸窸窣窣的耳語。耳語傷害不了任何人。
這更代表着這個決定很對。
一年以後,謝冬芽從來劇組探班的範文軒口中得知,範有歲身體痊愈,已經開始了新的工作。
新的游戲關卡一關關在往前過,而且每一關都完成得不錯。
只是現在再回想,最難的那一關,的确是一個又一個的漩渦,一不留神就會沒頂。
雖然謝冬芽是個只顧往前看的人,早就習慣把人生過成攻克關卡的戰鬥,但是現在看着眼前的範有歲——自己當年面臨的諸多漩渦中的一個,要說沒有一點點的感慨,那是假的。
只是,這幾年,範文軒負責的範家諸人,從來沒有出現在她的視野範圍裏。可就是這幾天,離了奇的,居然陸續冒了出來。
謝冬芽沒和範有歲打過什麽交道,只從範文軒的只言片語裏,分析出範有歲這個人,應該也是個老實人。
她稍稍放下戒備之心,溫和而禮貌地笑笑,開門見山地問:“老三,你不會是專門來找我的吧?”
範有歲拘謹地坐在她的對面,手裏捏着一只老式公文包,點了點頭。
他打開了公文包,從包裏拿出了兩個透明文件袋,并列着放到了謝冬芽的面前。
透明文件袋內,裝着的是營業執照。
謝冬芽不明所以,也就很禮貌地沒去仔細瞧,只問道:“這是?”
範有歲收回雙手,交握在桌前,像個乖巧認真的學生一樣。
“我們老家很窮,早些年本地人想要發橫財的除了去抓穿山甲偷着賣,也想不到什麽發財的法子,特別是我們村。大哥是村裏唯一一個考上大學還念到博士的人,別地兒的博士大學生都被當成秀才,在我們那兒,想占他便宜的人更多些。”
謝冬芽沒有和範有歲深談過,這時候才聽出他說話的聲音和範文軒實在很像,低低沉沉,平平穩穩,也認認真真。于是她沒有做聲,靜靜地聽下去。
“我當年逃去東莞找我媽,是因為少不更事,幫人走私穿山甲打過下手,公安來抓人。大哥又是汽車又是火車,把我帶回去認罪,因為沒成年,被教育了一頓,倒也沒判我。大哥說,要賺錢就得踏實去賺,所以我就留在我媽那兒跑貨車。我不像我哥,能讀書,能當筆杆子。我媽常說我老子是祖墳冒了青煙,才生得出我哥這樣的人才。但也因為他是人才,他受的事兒就得比旁人多些。
“我出車禍後,大哥照顧了我一年多,後來傷好了,我也不知道該幹嘛了,成天就想着是不是死了啊,別給他和我媽添麻煩了。那時候沒少麻煩大哥,他兩地奔波的把我從死裏又救回來。為了我和我媽的生計,他想了不少辦法。後來呢,他和他朋友給咱們省拍旅游紀錄片,認識了幾個茶農,就幫我和我媽盤了一個茶園,找了茶農還有做電商的教我們種茶賣茶。這兩年氣候好,我們茶園收成很好。我媽收拾了老二和老四過來幫忙,我老子那裏……早幾年他瞎鬧騰,身上也落了點病,反正他現在看我媽眼色過活。沒我媽發話,他也不敢瞎跑。”
謝冬芽呆愣着,澀澀地說:“你哥從來沒跟我說過這些。”
範有歲面露愧色,“哥常說他對不住你,家裏重擔都在你身上。我們家這些破事兒,不能再煩你了。我媽說,當年為了我車禍那事,你倆才離的婚,害得小可可打小爸媽就分開。”
謝冬芽忙擺手:“不不不,我們倆離婚,不是因為你。”
範有歲道:“嫂子,你真像我哥說的,人太好了。咱們那兒,像我媽說的,窮山惡水出刁民,我那老子,就是欺負慣了你和我哥這樣的好人。”他憨厚地搔搔頭,“我今天過來,是知道老二和老四又來煩你。這兩年老四被老二撺掇着,做白日夢想當明星,他倆不敢找我哥,就想找你去,跟老頭子當年一個樣。老四在你們家碰到你,就跟老二說着你好像還挺容易說話,兩人瞞着我去尋你,我就知道要給你添麻煩了。怪我,沒看好他們。”
謝冬芽釋然地笑着,“我沒這麽容易求,他倆被你哥罵走了。”
範有歲也笑道:“他倆不知道我哥會來,要是知道,也不敢過來。但我想我哥既然來了,我這次也一定要過來見見你……”
他扶着桌面站了起來,朝謝冬芽鞠了一躬。
謝冬芽斂色站起,“老三,你這是幹嘛?”
範有歲指着桌上的營業執照,他嫩氣的臉上,眼神赤子一般誠誠懇懇。
“嫂子,這是我們家茶廠和網店的營業執照,法人都是我。這是我帶給你看的保證書,我們家現在一年也有個幾十萬收入了,我雖然是個瘸子,但我也能成事兒了,家裏頭有我看着,不會再像以前那樣了。你和我哥,好好過你們的日子,往後,有我老三給你們善後,範家人不會再到你面前丢人現眼。我給你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