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
在一樓的電梯前,謝冬芽果不其然看見了盡忠職守已侯在那裏的何秋。
“談了一下午,謝逢春堅持兩個要求,兩個小編劇不能拿署名,以及決定起訴裴霈打人,要劇組當時在場的人作人證。”
謝冬芽問:“他去驗傷了?還起訴打人。”
何秋說:“就傷了眼窩,兩三天烏青就能退。”
“這兩個訴求阿放能和他談這麽久?”阿放便是那位更加盡忠職守,把嗓子談沙啞的另一位制片主任。
何秋嘆聲氣,“他愛人不是在嗎?還想撒潑去打孟知行,說孟知行勾引他老公。阿放不得一路勸着不讓再傷人女孩子。”
“一個被窩裏睡不出兩種人。”謝冬芽說。
“可不是。”何秋湊過來,“你和範教授說啥了?他坐那兒一動不動好久了。剛我下來等你,他就那樣了。”
謝冬芽轉過頭。
自電梯口,可以無阻礙看向餐廳。
她看見範文軒的背脊筆筆直停在那裏,一手垂在身側,一手擺在桌上。
這是她剛才說完那番話時他的動作,到現在仍是原樣。
謝冬芽眼內一觸,立刻轉回過頭。
何秋繼續道:“範老師要幫兩個學生讨公道,雖然站在了我們的對立面,但也合情合理,你也別太咄咄逼人哈?”
謝冬芽氣不過地掃何秋一眼,“我對他咄咄逼人了嗎?”
何秋點了點頭,“你剛才說話那樣子,我看你語速很快,肯定咄咄逼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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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冬芽無奈,“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欺負他啊?你不是之前以為他那樣,還站我這邊的嗎?你的立場怎麽就這麽不堅定?”
何秋說:“我那不是以為他移情別戀了嗎?後來确認他沒有,他就還是咱心目中高風亮節的好老師好男人。現在看你跟他說完話,他都那樣了,你們倆在一塊,他就沒駁過你,那一定是你說話不對付了呀?”
謝冬芽問:“我剛才說話樣子真的看上去很咄咄逼人?”
何秋又點頭,“反正我看你嘴皮子動挺快。”
謝冬芽默然了一下。
電梯門打開,她和何秋走了進去。進去之前,她又回頭看了一眼範文軒的背影。
電梯門緩緩合上。
合不上的是謝冬芽心裏悄悄裂開的一條縫。她知道。
何秋順便還要往縫裏撒把鹽。
她說:“你剛說那什麽,一個被窩裏睡不出兩種人。這些年啊,我就看不懂呀,你和範教授明明就是兩種人,為什麽能在一個被窩裏睡這麽久?你給範教授下什麽蠱了?”
謝冬芽輕輕地說:“所以我不能再耽誤他了。想來想去,這些年确實是我一直纏着他。”
何秋沒能明白,“你纏着他?”
謝冬芽看着電梯鏡中的自己。
小個子是天生的,過耳短發是自己定的半永久發型;俊峰眉和銅鈴眼是天生的,但眉眼之中犀利的光是自己後天練出來的。
剛認識範文軒那會兒,她長發及腰,眉順眼媚,因為青春,所以蓬勃。
用下鋪的話說,那時候的她就像動物園裏兩棵松樹間懸着的鐵絲網裏東奔西竄的小松鼠。在安全範圍裏,衣食無憂,無懼風雨,東蹦西竄精力無窮,每天都能折騰出新花樣。
那時候她能撺掇上服裝設計專業的全體同學們跟她一起不務正業,調走了幾節專業課,随表演系的教授學了三個月格洛托夫斯基表演體系,然後借學校的話劇舞臺做了一次公演。
他們表演用的劇本,還是範文軒給寫的,就是《仰望我的土地》初稿。
謝冬芽和謝逢春一樣,在謝教授的庇蔭下,在南藝的範圍裏,有一定程度如魚得水為所欲為的自由。
後來呢,沒有庇蔭後,很多情況一定是會發生變化的。她為所欲為的範圍逐步逐步地縮小,最後只剩下範文軒一人身邊方圓一米內。
何秋突然說:“這麽一想,确實是你纏着他。”
何秋從鏡子裏看着謝冬芽,一臉恍然大悟的樣子。
“你每次醉了,都報他那兒的地址,讓我送你去。從早些時候南藝的校內宿舍,到這些年南藝外的教職工大樓。都沒提去你自己房子。”
這一宗宗黑歷史,讓謝冬芽不得不起一條條黑線,“這些細節你就別再想起了。”
何秋說:“而且你知道嗎你,你斷片後都那樣叫他。”
這一點謝冬芽還真不記得。她搖搖頭。
何秋驚詫地問:“你不知道?範教授就沒告訴你?”
謝冬芽搖搖頭。
“一次都沒說?”
謝冬芽又搖搖頭。
何秋像是掌握了這個秘密的話語權一樣,得意地,促狹地,學着謝冬芽的語調,“你叫他老公。”
謝冬芽擡起手,慢慢捂住了自己的嘴。
“所以我們幾個才一直覺得你們沒有離婚夫婦的自覺性。”
謝冬芽的心口有一個她不想明白的想法被堵塞了。
何秋繼續搜索着她記憶中的歷史片段驗證她剛探知的秘密。
“你倆剛拿離婚證分開住那會。也是和思思喝酒來着,你還記得不?星言視頻剛起來,要做長劇,問康總拿項目。那年還是咱們片方話語權比較大的那會,思思為了求咱們降價,把你灌醉了。我和阿放送的你,範教授還住學校裏的老宿舍樓。”
謝冬芽怎麽會忘記呢?她記得那天次日清晨。
那是她和範文軒離婚後的第一次同床。
她清晨醒來的時候,就看見範文軒側着身睜着眼一動不動地看着她。
她當時腦殼有點宕機,但身體的觸感告訴她,她的确睡在範文軒的身邊。
怎麽會這樣?她擡起手臂敲自己的腦殼。
在決定離婚那一刻,她就想過放棄掉和範文軒建立了很久的開放式關系,親近的、親密的一切關系。
她在二十歲那年,因為一時的沖動,向範文軒提出了自己對兩性關系的訴求,根本沒有預料到他們會一起那麽久,久到居然領了個證,生了個孩子。她的父母,謝海遙和張諾,從認識到離婚也不過是十年的光景。
但離婚,是一連串挫折沖擊下的結果,是他們共同承擔就要兩敗俱傷的結果。這一切都說明了婚姻這個關系,會因為各種內力和外力而變得很脆弱。而自己又驗證了一遍父母當年已經驗證了的脆弱的婚姻關系。
所以,謝冬芽離婚後立刻就帶了個主場景去甘肅取景的項目,一拍就是五個月,讓自己有足夠的時間從一段穩定了很久的關系狀态裏解脫出來。
不過,這個狀态因為那個清晨,又恢複了原樣。
她躺在範文軒的身邊,他們彼此身上都沒有穿衣服。昨天晚上發生過什麽,是不言而喻的。
看到她醒了,範文軒的手輕柔地觸到她身體的某一個點。
他們對彼此的身體都太熟悉了,他知道他做什麽樣的動作,她就會有什麽樣的反應。
濕度、位置、深度、頻率,連尺寸都是匹配吻合的。
這樣一系列操作下來,靈魂共振的身體記憶,覆蓋了謝冬芽自以為理智的決定。
她在範文軒的身上起伏的時候,想的是,切割掉關系好像不太實際,也很虧待自己的身體需求。
那就繼續吧,跟随自己的靈魂的意志。
到最後那刻,範文軒猛地坐了起來,狠狠地吻住她唇時,他處在她的身體深處和靈魂深處的感覺,暢快到極致。極致到她改變了她的決定。
何秋成功地幫助謝冬芽回憶到了那個片刻,确定了謝冬芽對自己的判斷。
“所以真的是我的錯,那時候我不應該叫他老公,也不應該去找他。我就是吃準了他這個人老實。我做什麽他都會接受。這麽多年了,我耽誤他大發了。”
何秋不明所以,“到底怎麽回事兒啊?”
謝冬芽說:“他們陳校長給他介紹女朋友了,是他們學校的老師,表演系的尹漫新。”
何秋确認了一遍,“是進過咱們組,做林湘表演老師的那個尹漫新?”
謝冬芽點頭,“當時就是表演系主任把她推薦給莫向晚,應該是很看重她。她對演員的指導也很專業。”
會做芒果千層的尹漫新,謝冬芽是有印象的。
兩年前,她是她劇組裏的表演老師。她每天按時到崗,對演員的指導贏得自上而下的一致稱贊。
她們之間很少交流,畢竟她是演員團隊聘請的,不屬于劇組的編制。
但謝冬芽記得那塊芒果千層。
當時,金錦文來組裏看素材,現場的素材量根本不夠。饒是她和莫向晚二人打着配合,現場氣氛仍然緊張。
最後是這位尹漫新,提着一盒芒果千層從林湘的房車上下來,給現場的星言高管們和劇組高層們每人送了一塊。原來她和金錦文也是好友,促膝談笑了好一陣,最後把時間磨得差不多了,後期那裏又趕出了二十分鐘樣片,送了過來,才把金錦文應付走。
這一番看上去是熟人意外相逢,實際上是尹漫新仗義相助。她原本就只對林湘一人負責,對劇組其他一切事故沒有任何責任。謝冬芽自然是懂的,她當晚就請尹漫新吃了頓火鍋。
謝冬芽不得不承認,尹漫新和自己不一樣。
表演系的學歷背景,肯定有一副可以當花旦的好樣貌,難得人又極其溫柔,說話輕聲細語滴水不漏,做事進退有度令人舒适。
二人都出身南藝,也就只能聊南藝。尹漫新沒有對她提過一次範文軒,但是尹漫新當時問了她一句,“做制片人這麽辛苦風裏來雨裏去,萌姐你一年做三個項目,沒時間回家了吧?家裏怎麽照顧呢?”
謝冬芽回答的是,“倒是不會有這個問題,我就一個人。”
尹漫新溫柔地看着她,笑了笑。她笑容甜美,沒有到臺前當演員,真的是損失。
于是謝冬芽也問了一句,“你怎麽沒有選擇當演員呢?”
尹漫新回答的是,“我爸爸是話劇團出身的,小時候我就在舞臺上當兒童演員,進了南藝讀書以後,反而不太想當演員了,那點舞臺上的表演欲,在小時候都釋放完了。況且我也不太喜歡和很多人交流溝通,學校裏氛圍簡單,工作壓力也小。”
尹漫新的這番話,如今細想起來,餘韻無窮。
就外形、到家世、到工作,誰說她不是範文軒命定的佳配呢?
連謝冬芽都越想越覺得配,越想越覺得陳校長英明。
她對何秋說:“他既然有了更合适的對象,我再繼續纏着他,就不太識相了。而且就像你這些年看見的,在他那兒,都是我主動亂來的。”
說話之間,電梯“叮”一聲到了八樓。
何秋還想對謝冬芽說什麽,被謝冬芽一個手勢阻止了。
“先把謝逢春對付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