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
謝冬芽大約有一年半的時間沒見過謝逢春了。
何秋幫她把門推開,謝逢春正一手叉腰、一手扶膝坐在沙發上,挺直着腰板,雙目炯炯注視着她,頗有點不怒自威的意思。
謝逢春這個名字,第一次刊登在公共媒體上,是在他大二那年。晚報的文藝版右下角,刊登着的照片,就是他現在的這副坐姿。
謝大師二十歲時,在上海南京路的照相館照過一張相片。相片內的他,一手叉腰、一手扶膝,正襟危坐。後來這張相片作為謝大師的人物照,在各種教材和資料中被使用。
二十歲的謝逢春,拍了個同款照,同樣刊登在了報紙上。謝冬芽還記得當時報紙的标題是《大師的後人,戲劇的新芽》。
謝逢春先于謝冬芽在南藝的校園裏,辦了一場話劇公演。劇本是改編自他親爸的電影劇本,署名的話劇編劇是謝逢春。
實際上的改編人是當時剛考上研究生的範文軒。而且全校皆知這個“秘密”。
這部由表演系大四優秀畢業生公演的話劇,最後請來了電影演員過來客串,因此一票難求,全校空巷。
全校也皆知那位知名的電影演員是看在誰的面子上過來給大學生們捧場。
謝冬芽沒去湊熱鬧,她氣沖沖去敲了範文軒的宿舍門。
範文軒大概是寫了一夜的稿子,開門的時候頭發亂糟糟的,眼睛透着紅血絲。
謝冬芽像顆炮彈一樣彈進他的宿舍。
“我說過多少遍了,不要做槍手不要做槍手!為什麽你還要給謝逢春改劇本?你這是為虎作伥!助纣為虐!長他的名聲耗你的才華!”
房間的另一角冷不丁冒出一個附和的聲音,“講得好,長他的名聲耗你的才華!”
把謝冬芽吓一跳。
這是謝冬芽第一次見到範文軒那神龍見首不見尾、一年不住幾天宿舍的導演系師兄室友塗山海。
Advertisement
範文軒無奈地笑了笑,“你們倆準備一起批鬥我嗎?”
謝冬芽和塗山海異口同聲,“對啊!”
範文軒說:“這個電影我看過好幾遍,我一直在想我最喜歡的那幾場戲換一種表現形式,能不能更好。”
塗山海對謝冬芽說:“哎,他這個解釋我接受。”
謝冬芽惡狠狠地瞪他,“我看你也有毛病!”
塗山海對範文軒說:“你的小女朋友罵我,我長這麽大我第一次被女人罵有毛病,完了,完了完了完了,我這次就不應該跟劇組去東南亞,把我曬成了人幹,居然有女人舍得罵我了!”
謝冬芽聽到這句話時,才仔仔細細把塗山海打量了一遍,結論是他長得那麽普通,卻那麽自信。
這不是塗山海的不正常,而是範文軒的太不正常。
在這所藝術院校裏,絕大多數的男性,自诩才華抑或自負外貌,張揚到張狂,自信到自大,整個人就是行走的廣告牌,宣告着自己的優勢,把賣點一二三四羅列了一個清楚。
唯有範文軒,慎獨自律到就差吾日三省吾身了。他不做出格的事情,不說狂妄的話,不占本該屬于他的鳌頭。被欺負到頭上,也不過是一笑而置之不理。似乎很少有事情能牽動他的情緒,反而讓人摸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些什麽,而他本人又是個什麽屬性。
但經此事件,謝冬芽清楚他,塗山海也清楚他,他們彼此都清楚他們彼此通曉範文軒的真實心意。
範文軒說,他想把謝教授電影劇本裏的幾場戲,用他設想的另一種表現形式表現出來。
這其實是他沒能克制住的技癢。至于是不是有署名,他根本就沒有考慮過。
謝逢春那麽在乎的東西,他範文軒根本不在乎。
所以在公演後,謝逢春那一系列長篇累牍的“大師的後人”報導,他同樣是一笑了之。
在乎的人呢,反而是謝冬芽和塗山海。他倆經此一役,達成了首次合作。
塗山海拿着報紙,用手指頭不屑地彈着謝逢春做作的坐姿,對謝冬芽說:“文軒寫了個劇本,雖然是初稿,但我看很好。我們也做個話劇公演,你運作,我來導,好不好?”
“好!”謝冬芽拍案而起。
謝逢春能調動的資源,她謝冬芽一樣可以,反正都是用叔叔的關系。
《仰望我的土地》的話劇公演一樣獲得了師生們的好評。
在如潮的掌聲裏,謝冬芽對範文軒說:“是你的,你就要拿好。雖然你肚子裏的墨水別人搶不走,但是你不說話,沒人知道你有墨水。”
說罷,她把範文軒一把推到舞臺上去亮相鞠躬。
慶功宴結束後,謝冬芽在謝逢春的宿舍樓下,堵到了他。
她義正言辭對謝逢春說:“這次範文軒沒有署名,我可以跟你算了,如果下次你再占他便宜,我還去找你爸告狀。”
謝逢春也沒有帶怕的,“占便宜?我給他這麽好的機會,難道不是他占了我們家的便宜?你不就是他占的最大的便宜?”
從出生那日起,謝冬芽和謝逢春的不對盤就已經注定了。綿延多年,恐怕得至死方休。
這是他們堂姐弟之間的第一次正面開戰,以謝冬芽獲勝告終。
但謝冬芽和範文軒如喪家之犬的由北南逃,是第二次交手後,謝逢春的大獲全勝。
這讓孕期的謝冬芽始終咽不下這口氣,身體裏旺盛的激素讓她報複心熾。
她反反複複盤算,覺得自己以前的戰略不太對。她對付謝逢春,只反複采用了一招——告狀。
看上去謝教授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對謝逢春有約束力和教化力的人沒錯,但如果真沒錯,謝逢春也不會長成一個祖蔭下的文化無賴。
謝冬芽肯定是不忍心也不敢跟叔叔把這句話挑明。謝姓之下,她也護短。
她展開了外圍開戰策略。
那一陣,謝逢春剛把如何變成名編劇的流水線走出了滋味來。
他仗着王康康等影視公司老板們給謝教授和謝大師的面子們,拿下不少劇本項目,再分包裏業內無名的師弟妹們,最後成品裏的片頭,只有自己挂上編劇之名。
項目做多了,總有某幾個出色的槍手寫出出色的劇本,最後讓謝逢春用編劇的頭銜去領幾個獎。
有了幾個獎,那自然更加風生水起。
署名糾紛私底下也是時而發生的,總歸有有血性有才華的槍手編劇心不平氣不靜,找制片方讨要公道。
但是,公道對小透明來說,根本就不是公道。
這些劇集的出品人制片人本來就看在關系上把劇本外包給謝逢春,以把編劇署名送給他之慷慨,借一下謝大師後人的宣傳意思。至于劇本是怎麽寫出來的,他們不關心。
不過,就這宣傳意思,謝冬芽也能幫這些老板們完成。
她聚攏了下鋪和她那些優秀的搭檔們、還有問謝逢春讨過公道的編劇,把他們分了個組,由她出面去截胡了謝逢春兩個項目。
謝冬芽不會寫劇本,也不會去侵占編劇同學們的署名,最後頂多挂一個總編審,自然用的是“謝冬芽”這個出品方們最需要的名字。
實際幫她認認真真把編審工作做完的是範文軒。
範文軒的劇本審讀和監修工作認真而出色,最後的工作成效也很好。在他的輔助下,下鋪和問謝逢春讨過公道的編劇,居然寫了兩部收視率爆款劇出來,從此在業界聲名鵲起,不再需要受人擺布。
待大家功成名就,已是謝冬芽截胡行動的兩年多以後了。
其時,謝冬芽剛玩命做完三個劇,把張諾欠王康康的八十萬還完,又逢自己合作的兩個編劇作品播火了。所謂雙喜臨門。
他們聚集在範文軒的博士生宿舍裏一起喝酒。範文軒抱着兩歲的範亦可,陪着他們。
四歲之前的範亦可,都是由張諾在帶。只有寒暑假,範文軒有空了,才把範亦可接到學校宿舍帶個把月。
別看和父母聚少離多,小小範亦可特別黏範文軒,一旦回到父母身邊,沒有爸爸抱着哄着,她是決計不肯睡的。
這倒是把謝冬芽給解放了,或許是她天生缺少一點兒母性,她女兒很能領會這個意思。
謝冬芽和她帶出來的一群編劇,那天喝得很晚,每個人都面紅耳赤。
下鋪抱住謝冬芽的腰,把腦袋趴她肩膀上說:“師兄把總編劇的活兒給幹了,幫你把錢掙了,最後成就了一個我。我怎麽就這麽幸運呢?怎麽就有人這麽無私呢?觀衆們哪裏知道,編劇這工種,水深成了這樣啊!小人物都苦得很啊!偏偏你就能給我搞出一淺灘來!”
下鋪寫的劇本,因為出色的播出成績,把男女主角從二線捧到了超一線,最後實至名歸地攬獲了那個年度所有有分量的電視劇本大獎。
這原本是謝逢春已經談好的項目,被謝冬芽在出品公司老板跟前伶牙俐齒地給奪了過去塞給下鋪的。
謝冬芽得知喜訊後,多少還是生出了點遺憾。
半夜裏,她把身邊的範文軒推醒了,說:“其實這個劇本也算是你寫的,這個獎也算是你的。我下鋪她也認的。”
範文軒睡眼惺忪地把她抱過去親了一下她的唇,“我只是幫你做了你想做的事。而且這個獎從源頭上來算,就不屬于我們倆。”
範文軒是老實人,他做的每一件事,都篤行了這一點。
不是他應得的,他絕不會占為己有。
這是少數派如他的想法,絕大多數人應當不做此想。
不久之後,嬸嬸把謝冬芽叫去了四合院,又在放補品的冰櫃裏給她拿了一些蟲草。
她還是坐在原來的位置,拍着謝冬芽的手,說:“名聲成全在自己家,總比成全別人好啊。你爺爺臉上也有光。”
她和謝逢春這幾年的纏鬥,長輩們也未嘗不知。在謝冬芽的主動攻擊下,謝逢春的失敗是連續性的。
在同等條件下做選擇,質量更好的作品,自然更受親睐。這就是市場經濟。
謝冬芽想了想,沒忍住,對嬸嬸說出了一直想說的話,“對啊,沒錯,成全在我這裏,爺爺臉上也有光。”
嬸嬸的臉色漸漸有些變了,握着她的手也松開了。
兩三天後,張諾給她打了個電話,告誡她,“別惹你堂弟了,你也知道老謝家就他一獨苗。現在你嬸嬸逼得你叔叔退職開了影視公司捧兒子,這叫什麽事。以後再讓你叔叔幫什麽忙,我們也不好開口了。”
謝冬芽反駁道:“這和我有什麽關系?之前叔叔就和老王那些人合作過劇,現在這麽做也是順理成章的。如果開公司捧兒子沒錢賺,也不會開公司吧?除了你,誰會做賠錢的投資?”
“好好好,我說不過你,反正出什麽事你自己負責。”張諾氣籲籲地把電話挂了。
謝冬芽始終沒有和謝教授就開公司這件事,做過任何的溝通。
等到她知道謝教授的公司和一行業巨頭簽了對賭協議,已經是又過了兩年。
協議裏的條款極其刁鑽。謝教授不得不硬着頭皮請最紅的明星,搭最高規格的制作班底,以期用絕對高價賣給平臺,以最短的時間獲得最大的利潤,以求能盡快完成對賭。
天不從人願,最後對賭沒有完成。
這部劇因為總編劇謝逢春比較糟糕的劇本質量,和劇本中出現的比較嚴重的常識差錯,以及最終質量并不太好的制作,被平臺退片了。
謝教授在平臺退片的一周後,腦血管阻塞,搶救了五個小時,終告不治。他去世的時候,公司還差一點六個億的對賭金額沒有完成。
謝教授的喪訊是王康康打電話通知的謝冬芽。
當時的謝冬芽,還完了債一身輕,她已經半年沒有給王康康做制片人了。
當時,她正在和兩年沒見面的塗山海喝着下午茶。他們讨論了一個新的題材,很适合範文軒寫。還是像他們三人的處女作一樣,她做制片人、塗山海做導演、範文軒做編劇。
謝冬芽和塗山海越聊越興奮,所有的興奮在這通電話後化為烏有。
人生的裂變,是無法預知的地震。上一刻你還走在明媚陽光下,下一刻你就粉身碎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