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
三星級酒店的夥食一般屬于能吃但不好吃的水平。面前桌上放着的四菜一湯,看賣相、看食材、看菜系,那必定是出自範文軒之手。特別是放在糖醋魚、茭白肉絲、蟹粉蛋、蝦皮冬瓜湯中間的那道夫妻肺片,油潤鮮香得令謝冬芽垂涎三尺。
當初他們倆在一起之後,範文軒很快就發現謝冬芽這個人是典型的嘴裏吃得重,腸胃受不住。
他是有計劃、有步驟地慢慢用謝冬芽的家鄉菜把她的胃口又調了回去。
唯獨這道夫妻肺片,是在謝冬芽懷範亦可那九個月裏,死活要吃辣、不吃不肯睡的作勁兒作用下,他特地去找川菜館大師傅學來之後,改良成用廣東鹵汁打底的減辣增鮮版本。
平日裏他不太做這道菜,謝冬芽吃不到也不會想念,但只要一旦見到,舌頭底下條件反射一樣立刻就有反應。
謝冬芽都等不及坐下,就忙不疊拿起筷子搛起一塊牛肚塞進嘴裏。
久違的鮮辣讓她感覺痛快,瞬間四體舒暢至極。她閉上眼睛享受了一下味蕾得到撫慰的快感,這是她以行動贈與美食的儀式感。
睜開眼時,範文軒正目不轉睛看着她。
他眼睛裏有一泓水,從來不起波瀾,從來清澈見底,歷十幾年而不變。
藝術院校畢業生的心裏頭琢磨人和事難免帶着三五分的春花秋月浪漫色彩。謝冬芽心裏頭在想,要命了,她又在琢磨範文軒當得起歸來仍然是少年這個命題了。
這範文軒吧,自十八歲上進了大學,就再也沒離開過校園。尤其是他正式擔任教職工作後,連外出跑組兼職工作都減少了很多。可以說人生一大半的時間都存在校園裏。
校園大概真是一個定時器,會讓時光在人的身上流淌得慢一點兒。這十幾年來,範文軒除了眼角多了兩條眼尾紋,沒什麽顯著變化,連頭發都像二十出頭時那樣茂盛,并且一根白頭發都沒生出來過。
多氣人?每當謝冬芽看到自己頭頂心冒出來的白頭發,就有點咬牙切齒。
但是切齒于白頭發無補,只能安慰自己,算了算了,反正範文軒顯年輕的基因範亦可肯定會繼承的。買一送一,自己沒拿到優惠,張系作精一脈總歸是賺了點便宜。
謝冬芽望住範文軒那少年一般的眼睛,感嘆道:“再過兩年,我就會比你看上去要老了。人比人,氣死人啊!”
範文軒眼尾一揚,笑了。舉起右手勾起食指,就那麽順順當當往謝冬芽的鼻梁上一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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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動作他們倆之間開玩笑時經常做,已經做成了習慣,誰都沒當是唐突。
不過看在外人眼裏就不太一樣了。
郝邁婊裏婊氣的聲音不太适當地傳了過來。
“哎喲,哎喲,我下來買可樂買得不大及時。做了兩位的電燈泡,我這就消失,你們繼續,不要當我存在過。”
他的嘴上說是這樣說,兩條腿卻是與之相反地一步邁過來,眼睛直直地望向桌上的菜。
謝冬芽有一條原則,自己的美食和自己的牙刷一樣,堅決不和別人分享。
她對郝邁說:“好的,我不會當你存在過的。”
拒絕得過于直白,顯然出乎郝邁的預料。他讪讪地笑了笑,看向範文軒。範文軒看着他也笑了笑,客客氣氣,就是不說話。
再磨蹭下去就有點死皮賴臉了,郝邁不至于為一頓家常便飯如此。他給自己找了一個臺階下,“我消失之前,要先恭喜一下萌姐夫的呀!”
這個臺階的話題起得有點稀缺。
謝冬芽摸不準他後面會蹦出什麽話來,如果只是打趣她和範文軒的關系,她倒是不大在意。就郝邁這一副蹭過來套近乎的樣子,看上去可能性不大。
範文軒客套了一句,“郝總,你又開玩笑了?”
郝邁抛了個眼神給謝冬芽,“我怎麽開玩笑啊?你們太低調了。我跟塗導發了微信了,恭喜你們的電影《葉落》在電影節場刊評分拿了最高分呀。這不是明擺着最佳影片就要拿下了嘛!”
謝冬芽沒有接話。
她知道的是,和範文軒合作《仰望我的土地》的導演系師兄塗山海最近導演的一部文藝片《葉落》去參加了一個國際電影節。
她不知道的是,《葉落》的劇本是範文軒寫的。
這部電影過于小衆,成本也很低,宣傳也有限,有限的宣傳裏沒有提過誰是編劇。
但很顯然,現在應該不少人知道了誰是編劇。譬如郝邁。
而她不知道。不知道的感覺不大好,謝冬芽不太想接話,直接坐了下來。
範文軒對郝邁客氣地笑了笑,“謝謝。”
正式蓋章此事為真。
“那我們回頭再聊?一定給我點時間向您請教劇本方面的問題。”郝邁順勢有禮有節地消失去也。
範文軒坐到謝冬芽對面,給她盛飯,為她夾菜。
“這個劇本你什麽時候寫的?”
“三年多以前。”
“塗師兄做得不對啊,宣傳都不帶編劇。他現在怎麽這樣啦?”
“是我讓他先不要對外宣傳編劇。”
“為什麽?”
範文軒的舀了一勺蟹粉蛋,停在了謝冬芽的面前。
她問得越來越沖,他不是聽不出來。
“沒看到最後的成片之前,我都還沒想好是不是正式署名。”
謝冬芽接過範文軒手裏的勺子,送進了自己嘴裏。
她語氣不是過分一點半點,她自己都聽出來了。這是沒道理的,她沒什麽資格生什麽氣,他不必把他每件事都巨細靡遺告訴她。
對吧?
謝冬芽安靜地吃了幾口菜。對吧?她又自問了一下。
然後心氣被撫平了。是她庸人在自擾,沒有設身處地為對方着想。
“我錯了。”她說。
範文軒正在吃飯,聽她這麽說,放下了手裏的碗。
“因為不知道這件事,讓我在剛才的瞬間稍微有點胸悶。不過,我現在想明白了,我的控制欲越界了,我以後不會這樣,以後我再這麽咄咄逼人地問你話,你要說說我的。”
範文軒說:“冬冬,你不需要每次都反省你在我這裏哪裏做得有問題。在我這裏,你做任何事、說任何話都沒有問題。”
謝冬芽搖頭,“不是的,一個相對獨立和禮貌的距離是我們雙方都提前講好的。我經常性不自覺越界,是我有問題。這樣對你以後的生活不好。”她又搖了搖頭,強調了一遍,“不好。”
範文軒突然伸手過來,握住了她的手,“你今天怎麽了?”
謝冬芽輕輕一掙,脫開了範文軒的手。
她叫他,“文軒。”
每當她正式要跟他說些什麽話的時候,就會叫他文軒。
範文軒眼神漸漸變了,不再是一如既往的那種無波般靜定。
謝冬芽不太想對着他的眼神說以下這番話,于是低頭看着面前的飯碗。
“一直以來,我可能忽略了一個情況。你應該更需要一個正常的婚姻生活,以便于你越來越社會化的身份。南藝的教授,甚至是未來的副校長、校長。”
範文軒的聲音輕輕地,冷冷地,“冬冬,你不是我,你怎麽知道我需要和不需要。”
謝冬芽低着頭又吃了一口牛肚,又熱又辣的刺激,以便于讓自己增加一點繼續發表觀點的勇氣。
“因為我給你開的頭不太好,一開始就跟我建立了這種不符合公序良俗的兩性關系。你沒有建立過正常的,絕大多數普通人那樣的關系,那樣的關系,應該更符合你現階段的人生需求。”
“又是應該,你覺得我現階段的人生需求應該是什麽?”
範文軒很少用反諷的語氣和謝冬芽說話,他這句話問出口後,謝冬芽驚悸地擡了一下眼,又迅速垂下。
“一段穩定的美好的婚姻關系,幫助你在事業上更穩定而有力地進步。”
“這樣穩定的關系,我不是沒經歷過。我們結過婚!”範文軒這句話說得又急又快。
謝冬芽猛地擡起頭,她也急了,“但那不是正常的婚姻,而且結果也不好。這樣那樣的麻煩,我不能幫你解決,你也不能幫我解決。我這個人就是這樣,我處理不好婚姻和家庭關系,這點我和我媽一樣,沒有能力處理好,只會簡單粗暴地快刀斬亂麻。如果有更好的人,能幫你、或者和你一起處理好,你完全可以再走進婚姻的。這樣是不是更好呢?”
“你說了那麽多,到底想說什麽?”範文軒的語氣又平靜下來。
謝冬芽吐了一口氣,閉了一閉眼。
範文軒是一個不懂得拒絕的人,自他們認識開始。他被動地經歷着她主動和他建立的關系,或許早就放棄了選擇的自由。
他是老實人,她的下鋪一直這麽說的。如果她不喊停,他就會慣性地陪她走下去。
這是謝冬芽在這倏忽之間,明确的認知。
她要給他選擇的機會。
謝冬芽擡起頭,勇敢地看向範文軒的眼睛,“文軒,我們的關系,随時可以結束。如果你不好意思跟我說,那麽由我來宣布,我們退回到單純的人際關系上,當然,我們還是範亦可的爸爸和媽媽,為她的幸福生活,提供好必要的物質和情感保障。”
有那麽一分鐘,範文軒一動不動,眼神沒有任何變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但謝冬芽卻感知到了他們倆之間的空氣裏,那一絲微妙的氛圍變化。
她不知道變化之後,會有怎樣的結果,如何去預判、如何去應對,她都沒有想好。
不是每個活到三十五歲的人,都能游刃有餘地面對生活裏的一切。
謝冬芽心裏亂糟糟的,她以為和他坦誠說出自己的決定後,就能收拾好自己下午傷春悲秋時心裏的那一番混亂,但顯然效果不太好。
現在變成了,兩個人,隔着一桌吃了一半的飯菜,把話題聊死了。
好在謝冬芽的手機及時響了,就像是她的及時雨。她迅速接了起來。
是兢兢業業做了謝逢春一下午思想工作的另一位優秀的制片主任,他沙啞的聲音中透着無奈,“萌姐,謝逢春要找你說話。”
如果在平時,謝冬芽一定另找一個借口、另找一個人去對付謝逢春。
但此時此刻,她不對付謝逢春,就要繼續對付還沒有開口說話的範文軒。不要看範文軒這時沒有什麽表情,那空氣中的一絲異樣,讓謝冬芽對接下來的情況不太好預判。
預判不到反應的範文軒,肯定比預判的到反應的謝逢春難應付。
所以謝冬芽馬上站了起來,“我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