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
走進802室不過十幾秒,謝冬芽的眼神已經把所有的邊邊角角掃了一遍,沒有任何屬于範文軒的東西。
他的行李箱放在哪裏的,她想。這個問題她暫存心底。
謝冬芽把書桌前的椅子拉了出來,先發制人地以主人姿态坐在了房間中心的位置。
“坐。”她說。
裴霈和孟知行到底年紀小,見謝冬芽這樣的氣勢,都有些戒備,站着沒動,先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
謝冬芽心下好笑,對方看自己的眼神,仿佛自己是格林童話裏送毒蘋果的巫婆一樣。
“把我看清楚了嗎?看清楚了就坐下說話。”她又發號了一遍指令。
何秋和周周在門外張望着。
謝冬芽又對外面二位發號了一下指令,“你們倆幫我們把門關上。”
何秋得令關門。
門內便只剩下三人。這意味着,謝冬芽打算以一對二。兩個女孩都吸了一口氣,是把心放下了。
她們倆并排坐在謝冬芽對面的床上。
謝冬芽也把她二人看了個清楚。
高個子就是動手揍了謝逢春的裴霈。眼睛生得極大、頭發剪得很短,一身休閑運動風,配她此刻刻意作出的清冷表情,顯露着一個信息:她不好惹。
穿棉布裙的就是孟知行,長發及腰,五官柔和溫婉,但此刻也充滿着戒備。
謝冬芽想,好壞對方才是受害人。她調整了一下表情,讓自己看上去親切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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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的情況,你們範老師已經跟我說了……”
裴霈冷冷打斷了她的話,“你們準備怎麽對付我們?”
謝冬芽看向裴霈,笑了笑,“你覺得我會怎麽對付你們?”
裴霈說:“你們會報警找人來抓我吧?就是抓了我,我也要把道理和你們講清楚。”
謝冬芽說:“第一,我現在還不知道謝逢春的傷勢是個什麽情況,所以目前劇組不會報警。第二,我想和你們先講講道理。可以讓我問問題了嗎?”
裴霈不想自己被謝冬芽把話套了進去,愣了一愣,敗下陣來。
謝冬芽看向孟知行。
“我知道這種事情很難啓齒,但謝逢春性騷擾的具體情況,你能跟我詳細說一下嗎?”
孟知行顯然是處處聽裴霈主意的,她觑了一眼裴霈。裴霈又掃了一眼看上去一臉真誠的謝冬芽,然後朝孟知行點了點頭。
她點頭的時候,手揣進了衛衣的大口袋裏動了動。
謝冬芽注意到了,這丫頭在用手機錄音。她有些恻然,到底是經歷了什麽,才讓這麽年輕的女孩子把人戒備成這個樣子。
孟知行垂下了眼眸。
“一共有三次,都在他的家裏。第一次,他整個人貼在我背上,說要看着我修改文檔。我當時不敢動,不知道他想幹什麽,這樣持續了一個多小時,我沒有反抗,回去後,也沒有及時和任何人說這個事。”
孟知行說完,頓了頓,蹙起了眉頭,露出後悔的表情。
謝冬芽心裏一抽。她想起了八年前那個沒有稿費就交不了房租的女孩子。
孟知行的手放到了膝蓋上,微微低下了頭,緊緊握緊了膝蓋。
“第二次,情況差不多,他把嘴貼在我的頭發上。我全身都在抖,盡力閃避,但他還是貼過來,一直問我有沒有男朋友。”
謝冬芽自覺開口再問任何問題,都會很難堪,但她還是問了,“你當時制止他了嗎?”
孟知行搖搖頭,“他貼着我的後背說我那幾集寫得不好,他花了很多時間指導我,這是個肯定會播出的大項目,沒有他給我這個機會,我就不可能出頭。他說如果我再寫出這樣的質量的稿子,他就要換了我們。”
這是謝冬芽預料之內的難堪。
用自己天生所得的優勢壓迫弱勢,是謝逢春擅長的。
出身,是優勢,有時候,也是原罪。
裴霈幾乎是咬了牙說:“這個劇本,我和知行的構思,源于範老師一個廢了的稿子,他給我們講課的時候當了案例。我和知行都覺得可以按照這個思路擴展成一個很好看的武俠故事,我們問範老師要了這個人設的授權,做了各種設定和情節。一直到謝逢春在找合适做《江樓二十夜》套拍劇大綱時找上我們,情節設定實際上已經很成熟了。”
謝冬芽問:“你們為什麽要把自己做的原創劇本給謝逢春做別人IP的套拍劇,就是為了這個拍攝機會嗎?”
裴霈反問謝冬芽,“不然呢?編劇都希望自己寫的故事可以拍攝出來,讓更多人看到。我們因為想要獲得這個機會,放棄了編劇署名,放棄了稿費,難道還是我們的錯嗎?”
謝冬芽看到了年輕面孔上一覽無遺的憤懑,“是的,你們沒有錯。但是某種程度上,你們對作品話語權的放棄,縱容了後來情況的發生。”
裴霈立刻反駁,“是我們想要這樣的嗎?你們制片方,只和有背景有關系的、有播出作品的、有流量的編劇和作者合作。小透明投稿的作品,再好的構思,最後也只能變成你們策劃塞進碎紙機的垃圾。”
她的話铿锵有力,擲地有聲,在謝冬芽的耳中層層轟鳴。
但是,她回複出來的話,卻是這樣冷酷,“和我說這樣的話的,你不是第一個編劇,也不會是最後一個。而局面要靠自己去改變,在哪裏都一樣。”
“你說得對。”一直沒有說話的孟知行,突然低聲說了一句。
謝冬芽和裴霈都安靜下來,看着孟知行。
孟知行低低說道:“是我自己縱容了謝逢春。第一次我沒有指出他的問題,第二次我沒有因為第一次的事情拒絕再去他家。所以才有第三次,他直接上手摸了我……”
謝冬芽聽不下去,“好了,不用說了。”她站了起來,“你們确定要報警嗎?”
裴霈和孟知行不約而同擡頭望向謝冬芽,又不約而同點了點頭。
裴霈問她,“你會把我們怎麽樣?告了謝逢春後,你會封殺我們嗎?”
一句話把謝冬芽問笑了,“行業這麽大,東家不做做西家,哪有個人随随便便能封殺個人的。”
孟知行小聲說了一句,“謝逢春說要封殺我們。”
謝冬芽嗤笑出聲,“聽他胡扯。”她笑了笑,“看到劇本的時候,我差一點以為是你們範老師寫的本子,你們倆劇本水平很好。”
裴霈眼睛一彎,笑了,“真的很好嗎?”
謝冬芽點了點頭,給予她們企盼的肯定。
孟知行說:“範老師總跟我們說,雖然機會很難得,但不要輕易給別人做槍手,會磨蝕掉自己的寫作風格和寫作激情。是我們不好,太想早一點成功了,沒有聽範老師的。”
謝冬芽一呆。
“不要輕易給別人做槍手,會磨蝕掉自己的寫作風格和寫作激情。”這句話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她還沒有和範文軒确立關系時,她對範文軒說的。
那時候,他倆的關系剛剛一笑泯恩仇,把關系破冰。
她對範文軒說:“師兄,以後去報社咱們一起走呗。”
範文軒點了個頭,表示答應下來。
其實是謝冬芽想湊出個時間,給範文軒做做思想工作。思想工作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句“不要輕易給別人做槍手”。
範文軒當時聽着她排列出來的諸多理論,一直沒有搭腔回話。
二人沿着護城河騎着自行車,只聽得北風呼呼在耳邊吹着。
謝冬芽知道自己講出這番話,完全是站着說話不腰疼,飽人不知餓人饑。但是她只要一想起,署名“範有中”的那本筆記本上那一段絕妙的人物對話,又覺得有必要保護一下他的才華不被侵犯。
用範文軒的才華成全謝逢春的虛名,是不公平的。“謝”這個姓的榮光,也無需用這麽虛假的方式來維護。
等到了報社樓下,範文軒應了她一句,“以後不會了。”
這句以後不會了,是有代價的。保護才華,是要付出更昂貴的代價的。
從此以後,範文軒拒絕了所有的代筆、槍手的邀約。他一個尚未畢業、沒有名氣和關系的編劇,從此就只能走上失望多過希望的投稿之路。
在投稿的這個過程裏,是沒有任何經濟收益的,于是範文軒玩命給報刊雜志寫稿子,跑劇組打零工。
而最致命的打擊,是一次又一次的退稿。
範文軒這個人,情緒起伏外人是感受不到的。師弟妹們形容他,會用“波瀾不驚”這個詞,老師形容他,會用“寵辱不驚”這個詞。
總之,他不會輕易讓別人看到他的“驚”。仿佛所有生活上的波瀾,都能被他化解在他自己的內心裏。包括那一次又一次的退稿。
但很奇異,謝冬芽每次都能感受到。
《仰望我的土地》被第十家影視公司退稿那天,謝冬芽歪在範文軒室友空出來的床上看着碟。
範文軒照例去學校食堂借了鍋竈給她做了一小鍋咖喱牛肉粉絲湯,然後開着電腦一直在寫作。
在“噠噠噠”的打字音裏,謝冬芽聽出了點情緒起伏,那時候她就下了點決心。
這個決心在和王康康初次見面的談判裏,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這個決定性的作用,促成了範文軒的處女作有了一個含金量頗高的榮譽,讓他終于可以擺脫不斷被退稿的命運了。
她當時是怎麽對範文軒說的呢?
“我會保護你的。”
現在,謝冬芽看着面前的兩個女孩子,就是當年範文軒的年紀,把她當年說過的話,一個回旋镖打到她的面前。
仿佛就像當年一樣。
謝冬芽想也沒有想,對對方說:“如果你們确定要報警的話,看在你們範老師的面子上,給我一天時間,和你們确定最終的解決方法。你們放心,我會保護你們的。”
裴霈和孟知行都站了起來,訝然地看着慷慨許諾的敵方,有點不知道怎麽回應才好。
謝冬芽走到房門口,打開房門,也不等對方答她話,說了一聲,“暫時就這樣定吧。”
說完以後,她走了出來,帶上了房門。
謝冬芽沒有去敲對面的門找何秋商量,而是徑自上了樓,到了衣帽間,借口看服裝發了好一陣呆。
衣帽間在頂樓酒店空置的兩大間格局有問題的房間,窗口視野卻很好,可以俯瞰半個影視城。
從高處看影視城,城裏每個人都很渺小,來來往往、忙忙碌碌,就在這樣寒冬的時節,恢複了生機的樣子,像一群有序工作的工蟻。
謝冬芽在窗口站了很久,想了很多,又好像放空着思緒什麽都沒有想。服裝助理看她心事重重的樣子,不敢多問,所以一直沒有打擾她。
中間她的手機震了好幾次,都用開會中搪塞過去。
看着太陽已經快落下山的樣子,她拿起手機,給“亦可大王大大王”撥了個視頻。
範亦可正坐在餐桌前吃飯,對着鏡頭笑嘻嘻地舉起手裏剝了一半的油爆蝦。
張系作精的胃口最終都被範文軒撥亂反正到江浙滬口味上頭來。
謝冬芽決定開門見山。
“最近你跟尹阿姨見面了嗎?”
範亦可一臉小問號,“媽媽你也知道尹阿姨啊?她做的芒果千層很好吃的喏!不過我很久沒有看到她了。”
謝冬芽笑得像只狼外婆,“她經常給你做蛋糕嗎?”
範亦可點點頭,“媽媽,你什麽時候學會做飯呀?不會做飯很落後的。我們老師說的,我們最近勞動課都教炒蛋了。”
謝冬芽鼻子莫名一酸,“媽媽不會做飯,更不會做蛋糕,你會不會不要媽媽?”
範亦可皺起她的小眉頭,大約覺得她這個當媽的怎麽矯情起來了。
于是範小姑娘一句“媽媽,你是我的媽媽呀!我不會嫌棄你的呀!”差點讓謝冬芽飛出一個白眼。
“好了,你好好吃油爆蝦吧!”
謝冬芽關上手機,看看外面天已經擦黑了,自己實在不太适合繼續在這裏憑欄傷春悲秋了。
她狠命挫了挫臉,整頓了一下萎靡的精神,走出了衣帽間。
沒想到門外站着個人,是範文軒。
謝冬芽吓了一跳,“你怎麽在這裏?”
範文軒過來握住她的手,“餓了嗎?一起吃晚飯吧。”
好像也沒有錯,确實到了吃晚飯的時間。謝冬芽就任由範文軒牽着自己往餐廳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