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
謝冬芽趕到酒店八樓,樓道已經被清場了,只剩下服務員拿吸塵機吸着地。不過一會兒工夫,當事人們都被控制住了。
留在八樓等何秋的場務報告了一下目前的情況:眼窩下巴都帶着烏青的謝逢春坐在劇組為他和他老婆開的房間裏,靠東最後一間,由另一位制片主任陪着。動手打他的當事人坐在802房,靠西最後一間,範文軒親自陪着。
這樣的安排,是範文軒囑咐場務辦的。
在八樓的走廊上,謝冬芽沒有先選擇往東走還是往西走。她站在電梯門口和何秋以及場務讨論了一下事件的來龍去脈。
何秋說:“謝逢春老婆跟着一塊來的,進了樓就撞見了那兩個女孩子,他老婆說了一句話,那個叫裴霈的就沖了上去,雙方吵了起來,謝逢春跟着說了幾句,裴霈聽完直接就動手了。”
謝逢春有一米七五,身材彪壯,一個女孩子能把他打傷,謝冬芽覺得很不可思議。
場務補充:“那姑娘一米七出頭,武指說看身手學過跆拳道。”
謝冬芽在心裏想,等這個項目結束了,得抓緊時間給範亦可找個跆拳道教練。好身手要從娃娃學起才行!
謝冬芽既不想先去見謝逢春聽他廢話,也不想見動手打人的小姑娘讓自己頭疼。她拿起手機,給範文軒發了個消息。
“我們辦公室聊聊。”
發完消息她轉身下了樓。
二十分鐘後,範文軒手裏拿着保溫筒,一個人來到她辦公室,關上了門,裏面就只有他們兩人。
謝冬芽聞出了面條的蔥油香,“把我餓死了。”
範文軒打開保溫杯,是剛做出來的蔥油拌面,還有兩個荷包蛋。
謝冬芽問:“你吃了嗎?”
範文軒說:“做了兩人的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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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冬芽起身從一邊紙箱裏拿了兩副一次性碗筷出來,範文軒接了過去,把面分了,兩個荷包蛋都放在謝冬芽的碗裏。
謝冬芽也不客氣,先狠狠吸了幾口面條墊墊肚子,緩了一緩。
範文軒沒怎麽吃,他一直看着謝冬芽用力吃東西的模樣。
謝冬芽吃完了面,往桌上到處找餐巾紙。範文軒及時從兜裏掏出了餐巾紙,直接就湊過來,幫她擦了擦嘴。這動作他們倆做了十來年,也都很熟練。
“到底什麽情況?說吧。”
範文軒說:“孟知行和裴霈,她們倆本科畢業後,一直搭檔寫劇本。去年,孟知行接了謝逢春的活,就是《江樓明月》,還是她和裴霈一起寫。這個劇本的創意、故事大綱、人物小傳都是她們倆弄的,她們用了我以前一個劇本裏寫過的人設,這個你已經看出來了。”
謝冬芽問:“你是什麽時候知道你的學生在做謝逢春的槍手?”
範文軒說:“半個月前。”
謝冬芽心下了然,“是出了什麽事嗎?”
範文軒說:“和以前一樣,他把合作的小編劇帶回家開會。做大綱的時候,是裴霈和孟知行一起和他開會。後來進了分集,他和她們倆分開溝通。”
範文軒的話停住了。
謝冬芽摁了摁太陽穴。
她已經猜到了,她擡眼望向範文軒,看到範文軒也正望向她。
“謝逢春性 騷 擾了孟知行。”
謝冬芽問:“有證據嗎?”
範文軒答:“當時是在謝逢春的家裏,沒有監控,沒有證人。”
謝冬芽問:“嚴重嗎?”
範文軒答:“我沒有問細節。”
也對,他是男老師,問女學生細節,終歸是有諸多的不方便。
謝冬芽放下手,“所以你和兩個學生在這個時間一起過來,要做的公事,就是等謝逢春要一個說法,是不是?”
範文軒一陣沉默。
謝冬芽只覺得一列開往冬天的賊車,自她從頭到腳的每塊骨頭上轟轟烈烈地碾過去。
這個項目的每個環節都糟糕透頂。可今年不是她的本命年啊!
謝冬芽開始後悔,後悔自己沒有在知道謝逢春接下《江樓明月》劇本的時候,阻止這件事。
這個人明明是有前科的,但因為嬸嬸的一個電話,她就妥協了。
嬸嬸說:“逢春是你爺爺唯一的孫子,他兩年沒出過項目了,現在有王總提拔他,你也幫襯幫襯他,你爺爺和你叔叔泉下有知,臉上也會有光。”
爺爺和叔叔既已在泉下,又豈會在乎臉上有沒有光?會在乎的,不過是活人的人情世故罷了。
屈服于人情世故,是她當時的選擇。
這列倒黴催的賊車,是她自己上去的。
所以做人千萬不能心軟,尤其是對這些老吃老做,屢教不改的人。
所以還是她的錯,忘了當年的傷疤。
謝逢春不是初犯。
至少八年前,謝冬芽和範文軒就已經知道了他有這宗劣跡。
謝冬芽在嬸嬸陪嫁的四合院的門屋裏看到的兩個女孩子中的一個,在她和謝逢春大吵一架的三天後,敲開了範文軒宿舍的門。
她一定是觑準了他們兩個人都在的時候,來敲的門,可見是想了多久,觀察了多久,又鼓起了多大的勇氣。
女孩子說:“我當場說了他的動作過分了,他現在不肯給我現在寫的這部劇的聯合編劇的署名了。”
謝冬芽望望範文軒,範文軒望望謝冬芽。
女孩子繼續說:“他有這樣的身份,總是有劇方會找他,給他挂第一編劇位。他接了活都是找我們幾個師弟師妹分包,平時開劇本會連板書都不寫,就随口說幾句,全都是我們一邊想一邊寫。我們沒有他那樣的關系可以拉到項目,總編劇編劇署名什麽的都讓給他,新人嘛,做槍手入行沒有辦法的。但是動手動腳就真的……”
女孩到底年紀小,說到這裏抽了抽鼻子。
範文軒的手交握了一下,牙關緊了緊。
謝冬芽看到了。
她問女孩子:“我們能幫你什麽呢?”
女孩子說:“這個劇的編劇署名我也不要了,其他有的沒的我沒有證據,我也不能計較,但是能不能把稿費結給我?我剛畢業,學校不讓住了,這個月連房租都交不出。他當初說好的給我一集兩千塊,我已經寫完五集了。”
女孩子走了以後,謝冬芽摸摸肚子,範亦可在她肚子裏踢了她一下,她心理作用出來的是催她行動一下。
她剛站起來,就被範文軒摁了下去。
“我找叔叔吃個飯。”
這頓飯的代價十分之大。
謝冬芽和範文軒當年領證是極其低調的,除了他們的恩師和幾個要好的同學,張諾和謝教授夫婦以及謝逢春,沒有幾個人知道。
範文軒根本沒有在第一時間告訴他的父親以及兄弟。
就在這頓飯以後,謝逢春被他的爸爸狠狠說了一頓沒多久,範文軒的父親範恩祖帶着老二和老四,到學校裏尋謝冬芽了。
當時範文軒正好不在,跟導演系師兄兼老搭檔塗山海去商量新劇本了。
這是謝冬芽第一次見到範文軒的父親和弟弟本人,先前只在範文軒宿舍裏的照片上見過。一一印證下來,第一眼認可了老四果真長得俊俏可愛,未來可以試試出道,第二眼看出來範恩祖和老二是一根藤上複制的瓜。
她好心領着他們去學校食堂吃了一頓午飯。
範恩祖和老二的吃相很難看,不但吧唧嘴,而且漏飯粒。倒是老四可能自己也知道自己長得好,吃飯會注意形象,這點和範文軒有點像了。
謝冬芽本來已經沒有孕吐的反應了,但這一頓飯吃下來,她差一點又當場吐了出來。
吃完了飯,範恩祖把一條腿擡在了桌子上,引來進進出出同學們的注意。
謝冬芽呢,不太情願叫他爸爸,但是叫叔叔好像又有點不太合适,想了想,她稱呼了一聲“您”。她說:“在我們學校的食堂,您不可以這樣坐的。”
範恩祖把眼睛瞪了一瞪,“嘻,這城裏規矩忒多。”他沒有把腿放下來,就開始和謝冬芽算賬了,“大嫂,我養兒子,不是讓他娶了老婆就忘了家的,他已經快半年沒有管他弟弟們吃飯了。”
謝冬芽愣了一愣。
範恩祖繼續說得那叫一個理直氣壯,“老大把錢都放在你這裏了對吧?你們要養兒子,我也要養兒子。我養老大這麽大,就是要他來幫我養兒子的,這是他應當應份的。”
謝冬芽不知道怎麽說才好,對這個局面她沒有任何人生經驗可以借鑒。
範文軒有半年沒有彙款回去,她是不知道的,但是原因她猜都能猜出來,是為了他們的孩子出生存錢做準備。
範文軒自寫了獲獎劇本後,她就沒有允許他消耗時間在速食的電視劇劇本裏,自然也就斷了獲得更豐厚收入的可能。
謝冬芽有一個瞬間,覺得自己這個決定做錯了,繼而又覺得自己想要生孩子的決定也做錯了。
在謝冬芽發着呆進行一連串的自我否定時,範恩祖沒有了耐心。
“大嫂,你家裏條件挺好的吧?吶,三十萬,算是你嫁進我們家的嫁妝。我培養了一個秀才怪不容易的,現打包送給了你,連家都不顧了。”
謝冬芽在否定裏,想到了肯定的回答,“沒有三十萬。”
“十五萬?”
“也沒有。”
“那十萬,今年的一口價。”
謝冬芽站了起來,“您吃完了吧?我幫您爺仨買火車票回去。”
謝冬芽說完扭頭就走了。
她這一扭頭的下午,範恩祖就帶着兩個兒子,坐在了校長室門口,哭鬧着兒子結了婚就不管自己。老二範有萬二十好幾的人,也能跟着父親哭得跟孩子似的。
範文軒自己去處理的這個場面,沒讓她跟着去。
在等待他處理此事的漫長的五個小時裏,謝冬芽反複在琢磨一件事。
其一,她和範文軒結婚的消息為什麽會傳回他的老家?在他們領證的時候,範文軒極其坦誠地告訴他,結婚是他們兩人的事,他沒有讓家裏的人知道。
其二,範文軒的父親和弟弟的讨錢無賴習性,那必然是極其了解範文軒窘況的人才能知道的。
其三,能指點出陳校長辦公室在哪裏的,那必然是極其熟悉校園環境的人才能指路的。
想完這三點,謝冬芽怒不可遏地疾步十五分鐘,到了四合院。
很巧,謝逢春一個人在家。
謝逢春的長相,很像張愛玲用來形容祝鴻才的那一句“笑起來的時候像貓,不笑的時候像老鼠”。
他是用一副老鼠一樣的面孔,對謝冬芽說:“姐,這就是規矩,我們有我們的規矩,他們有他們的。你要麽習慣我們的規矩,要麽習慣他們的,不然最後你會兩頭不讨好。”
謝冬芽冷冷一笑,“謝逢春,挺能說啊?你平時寫劇本怎麽就寫不出這麽好的臺詞呢?”
範氏父子這一鬧,差一點因為影響不好,抹掉範文軒留校任教的名額。
謝冬芽從小就不是吃素的,她直接去找了謝教授。
後來事情就被平息下去了。
拜謝逢春所賜,謝冬芽和範文軒都元氣大傷。
有近乎半個月時間,他們不約而同對此事三緘其口。
直到一天夜裏,躺在床上時,範文軒側身過來,抱住了她。
他說:“冬冬,你現在可以做任何決定,我都沒有意見。除了……”他溫柔地摸着她的肚子,“孩子已經五個多月了,我會當好她的爸爸,你信我。”
謝冬芽心頭又澀又涼,又酸又脹。
他在害怕,她聽出來了。他在怕她做出打掉孩子的打算。
謝冬芽反身把自己整個人投入範文軒的懷抱。
“我們去上海住一陣吧,我想在我媽身邊生孩子。謝逢春不知道我們家住哪兒。”
範文軒擁着她,“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