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合衆傳媒CEO兼董事長王康康,現年四十七歲。
謝冬芽是十四年前認識他,還是因為範文軒。
十四年前的王康康,剛剛創立合衆,集合了一幫藝術院校編劇專業的在讀生,為了夢想寫劇本。
既然劇本是為了夢想寫的,那自然是沒有什麽稿費。
範文軒當時在寫完了一個名為《仰望我的土地》的電影劇本,在謝冬芽眼裏,藝術性極高。
其時,謝冬芽對藝術性極高的評價标準十分簡單粗暴——賣不掉的劇本。
不過,範文軒的這個劇本最後居然賣掉了,只是買家王康康沒有支付版權費,而是簽了一個票房分成協議。
王家衛的電影都得讓劉鎮偉去現編喜劇劇本《東成西就》賺回利潤,範文軒的劇本拍成電影能賺多少利潤,謝冬芽想得很清楚。
既然身為範文軒的伴侶,既然已經有了極親密的關系,那麽勢必要幫助伴侶規避一些風險。
謝冬芽用範文軒女朋友的身份,背着範文軒,去找王康康談判。
她對王康康說:“王總,你們公司項目多,你一個人也顧不過來。範有中的劇本這個劇本不值錢,你把版權簽回去十年,沒有任何意義。不如我們改一下合同,你作為劇本的資方之一,占有一定比例投資權,授權我去運作劇本,我去電影節的創投大會上跑跑門路,最後拿到電影節創投基金的話,我們就一起拍出來。對您來說,賺個支持大學生電影的名頭,怎麽樣?”
王康康看着眼前還沒畢業的女大學生,毛都沒有長齊的樣子,當下的心裏頭肯定是不信任的。
但是謝冬芽說了一句話。
“我叔叔是寫《大明往事不如煙》的謝教授,我還沒有介紹過我自己,我也姓謝,謝冬芽。”
謝大師遺留給子孫最大的財富便即在此,有了這句話,王康康覺得謝冬芽靠譜極了,立刻就找來法務,和謝冬芽商量着改了合同。
等謝冬芽拿着改完的合同回去讓範文軒重新簽字時,範文軒仔細端詳了謝冬芽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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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冬芽往他大腿上一坐。
“我可以義務給你做幾年經紀人,等你博士畢業了,應該就不需要我了。”
範文軒抱緊她的腰,“我想的還是淺了一點。”
謝冬芽知道範文軒不是見識淺,而是不得不這麽去試。
沒有門路光有才華的青年編劇們,寫到筆禿發落,都未必尋到一個最好的販售才華的機會。
對于他們來說,機會只能靠碰,碰到了,是機會,碰不到,是頭破血流。
在這一刻,謝冬芽內心充滿着對祖父謝大師虔誠的感恩之心,前人栽樹後人乘涼,雖然她不滿意祖父給她取的名字,但是祖父會用其他方式彌補她的。
因為謝大師孫女的身份,謝冬芽成功地為範文軒拿到了電影節創投入圍賽的資格。
她摸了一遍評委們的背景,選擇了關鍵的幾個人又查了查對方喜好,然後逐一見了見,聊了聊,聊得人家都很喜歡她這個還沒畢業的女大學生,也向她表達了對謝大師的敬仰。當然範文軒的劇本質量是過硬的,最後拿到了創投基金簡直順理成章。
謝冬芽首戰告捷,雖有受祖蔭庇佑的僥幸,但大獲全勝的豪情充盈心間。
而後範文軒和導演系已經畢業一年的師兄塗山海合作,将這部小成本電影拍了出來,拿了國外一個青年電影展的新銳電影獎。
範文軒在電影獲獎後很平靜,拒絕了一切熟人的慶祝邀請。
謝冬芽沒有強迫他。
真的,她挺了解他的。所有的慶祝,她一個人去了,因為這部電影而産生的全部人脈,都建立進了她自己的通訊錄裏。
拿獎後,最為高興的自然是一開始只想空手套白狼,最後平白賺了一個好編劇和一個優秀制片人的王康康。他臉上有光,走路有風,新公司開門大紅,做的電視劇也有了衛視來買單。
于是乎大宴業內外好友三天,主角謝冬芽每天都不醉不歸,每天都被範文軒背回研究生樓。
其實,那三天中有一天,謝冬芽沒有醉得太厲害,她卧在範文軒的背上,知道他正在深夜的校園走着。
她問他,“師兄,你不開心嗎?”
他說:“你開心嗎?”
她答:“開心。因為你被很多人看到了。很多人很多人。以後還會有很多人很多人。”
他說:“冬冬,謝謝你。”
大約是進了宿舍,謝冬芽被範文軒放了下來,他準備将她安放到床上,謝冬芽一下抱住了他。
她口齒不清地說:“我下鋪,你的鐵杆師妹,總提醒我說你是老實人,讓我不要欺負你。我怎麽會欺負你呢?我是好人呀,我要保護你呀。你不用謝謝我,我第一次保護別人。我真的開心的!我是有能力的!”
謝冬芽的能力,在這一次被王康康相中了。她在大四畢業的時候,沒有去劇組做服裝設計,而是接受了合衆傳媒的邀請,去了他們投資的一部電視劇的劇組做起了執行制片人。
這個執行制片人做得很有價值,王康康由此正式認識了謝家之光謝教授。
商業上的合作,也是講究親上加親。王康康知道謝教授有意創立影視公司的時候,幫忙介紹一個投資人給他。
謝冬芽呢,在制片人的工作上做得順順當當,不是給王康康當當制片人,就是給叔叔當當制片人。她喜歡自由,沒有在他們任何一個人的公司裏正式任職,自己給自己交社保,自己培養自己的團隊,獨立自主,如魚得水。
待叔叔的影視公司倒閉後,謝冬芽就專門給王康康當制片人,到當下這年,已經是第六個年頭。
王康康這個人,做生意的确半點虧都不肯吃。但因為看不懂産品的本質,又總是不斷在吃虧。
時至今日,他公司還能堅挺存活,大概真的是他的八字足夠得硬。
謝冬芽為王康康上一個填的坑還歷歷在目,種種過程細想想真是一言難盡。寫好的劇本大男主改大女主,請頂級流量過來把A級的項目拉到S級,上了合作公司的當簽下可以導致公司倒閉的不平等開發協議。要不是女主角最後出了事,讓點播量和收視率最終達到衛視和視頻網站的協議标準,謝冬芽此刻大概配合王總做合衆傳媒的破産清算工作了。
但王康康根本不懂,前車之鑒後事之師。
現在這部《江樓二十夜》,和謝冬芽的上一個坑一樣,也是一部大IP。上一部是版權問題,這一部是抄襲問題。
王康康花了近千萬買下版權的時候,根本就沒有上網搜過關于這個IP的輿論。當然,星言視頻相關人等也沒有搜過。他們只知道這部IP數據那真叫一個頂呱呱,折算成轉化率,就是一塊錢的版權成本買到了四十個人看過這個IP呢!
等陪着範亦可小朋友在歐洲過完暑假回來的謝冬芽,終于收拾出點力氣繼續做項目了,這個IP被星言視頻和合衆傳媒聯手哐當砸她手上。
謝冬芽連拒絕的機會都沒有。
在王康康這裏,謝冬芽的工作原則早四年前就是,王總遞過來的項目,硬着頭皮也要做。
但《江樓二十夜》太棘手了。
這位原著作者,真正藝高人膽大,抄襲借鑒了整整二三十位海內外傳統作家和網絡作者,可見是位超高級剪刀手。
網絡上對他的口誅筆伐,由來已久。憤怒的受害者們得不到任何回應,由其中一位有律師朋友的作者領頭,開始整理資料發起了訴訟。但訴訟流程頗長,已經折騰了好一段時間了。
謝冬芽查了查該法院的資料,覺得事情難辦了,此事是真的。
王康康卻不以為然,“天下文章一大抄,現在哪個作家敢說自己寫的每個情節,前人沒有寫過?”
謝冬芽拿出自己從網上搜集來的熱心網友做的調色盤,“情節有雷同,人物有相似,這是創作裏經常存在的巧合。也确實會有人拿着前人的一二創意,進行自己的再創作,這也是文學創作領域裏允許的。但是這位,故事從創意和人物關系開始,情節從頭到尾起承轉合拼得和別人一模一樣,這實在說不過去吧?”
王康康愣了眼,想了想,找着了點心理安慰才說:“但官司都打了兩年多了,現在沒幾個人關注。被抄襲的作家,最有名的已經去世了。剩下的名氣都不行,最後肯定不會有什麽大動靜。”
謝冬芽卻不認同。
“這是一個理虧的IP,這麽做下去是有風險的,要考慮被連帶索賠的風險。”
王康康說:“連帶索賠也賠不了多少,現在碼出來的盤子,最後的利潤,咱們支付得起。我不但要拍,還要多搞點情節套拍一部,把利潤最大化!”
謝冬芽知道王康康近千萬已經投資進去,現在腦子裏上足了發條,油鹽不進怎麽講也不通了。
她和星言視頻的高級副總裁金錦文聊了一下IP的情況,提出了一個建議。
“恕我直言,《江樓二十夜》這部小說,文筆拙劣,邏輯混亂。雖然靠部分出彩的情節點擊量很高,但仔細一看,這些情節前後邏輯都有問題。我們找編劇用這個劇名重新寫兩個劇本,把故事線都捋順了。”
這個建議當然立刻就被采納了,王康康也沒有異議。
唯一有異議的倒是那位作者,他異議的倒不是自己的原著情節被改,而是選了他正抵制着的導演梁文濤,理由是梁文濤上一部劇導得實在太差,豆芽網評分不到五分。
他甚至還打電話質問王康康,王康康把手機遞給了謝冬芽。
對方講了一堆滑稽的話,謝冬芽對對方只有一句糙話,“把你的屁股擦幹淨再來跟我對話。”
同時來找謝冬芽的,還有被抄襲的受害者。
大學剛畢業的黃毛丫頭,在合衆傳媒門口靜坐了三天。
頭兩天是周末,謝冬芽被範亦可拖去上海迪士尼玩到骨頭架子都快散了。
第三天周一,謝冬芽本來打算約個按摩,被王康康的秘書一個電話叫去了公司。
謝冬芽多少覺得這個女孩子有點傻氣,誰雙休日跑人公司門口靜坐抗議?連保安都很同情她,給她連送了兩天的飯。
她把女孩子請進了會議室。
對方跟她說的第一句話是“你們就沒有一點點敬畏原創的良心嗎?”
謝冬芽覺得用這句話開頭,就很難把話題往下聊。對方的目标肯定是要合衆傳媒停拍《江樓二十夜》,但是談好的演員,碼好的劇組,招完的商務,讓她的心願絕不可能實現。
她只能對女孩子說:“對不起。”
女孩子眼圈紅了。
“我寫作不求什麽回報,只期待看到我故事的讀者,能感受到我的思想,和我有一樣的共鳴。現在我的思想被人偷了。”
謝冬芽站起來,朝女孩鞠了一躬,“請你諒解。”
這是空口屁話,她知道,于事無補的。
女孩臨走前,告訴謝冬芽,“法院已經二審了,近期會判的,我們很多人不惜代價打了很久的官司。”
看着女孩失望離去的背影,謝冬芽很不是滋味。
她跟王康康商量,如果法院的判決書下來怎麽辦。
王康康說:“誰沒事看判決書啊?”
好了,現在真的出事了。
判決下來,判決書就挂在微博的熱搜上。
“被告盛某出版小說《江樓二十夜》的主要人物設置、人物關系、主要情節的展開,與原告的著作存在大量高度相似內容。被告商某作品與原告作品上述獨創性成分的實質相似,嚴重侵犯了原告的著作權。”
謝冬芽和何秋站在酒店門口的走廊上,拿着手機,看着越升越高的熱搜排名,只覺得走廊的穿堂風嗖嗖地,涼透了心。
何秋問:“今天開機儀式啊!這熱搜大禮包哐哐哐就砸我們腦門上啊。”
謝冬芽閉了閉眼睛,“先讓我冷靜五分鐘。”
她轉身走進房間,關上房門。
範文軒已經換好了衣服,正在衛生間裏給她的牙刷擠牙膏。
她一把抱住範文軒的腰,将臉埋在他的胸膛上。
範文軒問:“怎麽了?”
謝冬芽咕哝,“我幫老王缺德事是真的幹得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