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作者有話要說:
々〉膠鄲去是要完成好大半年前王祈飛鴿傳書來的一宗小生意,但這是他最後發來的信息。輕松完成任務的鄒振衣渾身上下透露出不高興,李寄只得道:
“可能鴿子沒有飛回去,也可能我們穿山越嶺,鴿子一時找不到我們,更可能世人放下殺戮之心。”
“都沒可能,老祈偷懶!”鄒振衣忿忿。
吾家有子才五歲。李寄佯裝生氣,“對,他偷懶。乖,明天我們出發回京城好好去罵他。”
鄒振衣一把捏住她的鼻子,“你嘴上在說,心裏在笑!”
李寄大笑,“我沒心裏笑,我全身都想笑。”
他們就在街頭打鬧着,不小心撞倒一個人,那人手中的瓷碗碎成一地。
“對不起。”李寄去扶那人,卻驚覺他沒有左臂,她撈了個空。
地上的人自己站了起來,低着頭,呵着腰,“公子太太行行好。”
是個蓬頭垢面、破衣邋撒的女乞丐,她用來讨飯的碗摔成了碎片,裏面連一個銅子兒也沒有。
鄒振衣目光一緊,帶着還沒隐去的笑臉,看着這個女乞丐。
“給她幾兩銀子吧。”李寄畢竟心軟。
聽得真切,女乞丐飛也似擡頭,
“小翠!”
李寄一驚,認真去辨認眼前那張污穢的臉,卻不知她是哪一個?
鄒振衣懶懶地開口,“這不是萍兒。”
女乞丐一個踉跄,去看說話的錦衣公子。不就是那張朝思暮想的俊容,這麽多年沒有一絲改變,依然出衆,依然危險。
李寄失聲,這張臉上哪裏還有芙蓉似的嬌顏,唯一能信服的只有這斷了的一臂……
“小姐?”
這個女乞丐正是失蹤了的史家大小姐,史萍,而李寄就是史家的那個丫頭,小翠。
一晃多年,終究還是遇上了。
回到客棧,史萍梳洗幹淨換上李寄的衣服,她沒有消瘦也沒有發胖,眉毛還是原來的眉毛,眼睛還是原來的眼睛,但不知為什麽就沒有了當年的明媚嬌憨,史萍的美,再也找不回來了。
已經成為李寄的小翠無法坦然接受這樣的改變,她默默送上飯菜,就像過去一樣,“小姐吃飯吧。”然後離開了。 鄒振衣在房裏等她,臉上看不出表情。
“告訴我該怎麽辦?”
“做李寄或翠兒。”鄒振衣只是道,“提前結束試驗的原因只有一個——史萍。”
李寄心一抽搐,“我是李寄。”
鄒振衣緩和下容顏,“來,寄兒,到我這邊來。”他拉她坐到自己的腿上,和從前一樣,“不管你是李寄還是小翠,你都是我的夥伴。我們不知道悲傷,不知道快樂,沒有善惡,沒有是非,我們什麽都沒有而活到了今天。所以我們可以很從容地做我們想做的事,我們沒有眼淚,也不需要感情。”
“總有人對你而言是特別的,就像祈叔,不是嗎?”李寄問。
鄒振衣一時無法回答。 李寄道:“我也有一個人,那就是史萍。我不需要人關心,我不需要人來愛;我亦不去關心人,我亦不去愛人。我就這麽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我不在乎有多少人死在我的面前,我不在乎他們的乞求哀號,我不在乎被傷害的人心有多痛。你要我們來相愛,我就與你來相愛,我不反對亦不贊同;你說要試驗多久,我就與你試驗多久。這個世界生無可戀,但史萍是唯一救過我的人,她或許不覺得,但她帶我回史家做丫頭就是确确實實救了我一回。不然你要找與你一同試驗的人就得去長安最有名的聚花樓。我亦不叫小翠,鸨媽買來我,叫我翠莺。桃紅柳綠,莺歌燕舞。史萍一日途經聚花樓,正巧我出逃,我鑽進她的馬車裏,或許她并不是誠心要救我,只覺得這傷痕累累、狼狽不堪的妓女很好玩,而風風火火要追趕我的打手們的樣子更有趣,所以她沒揭發我,并讓我跟她回了洛陽史家。她聽見了打手們喊‘翠莺’,她就叫我小翠。李寄,小翠都不是我,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麽。不過有一件事很肯定,如果沒有史萍,你要去聚花樓找我,就得點一個叫翠莺的妓女,她或許身染梅毒,奄奄一息;或許從良嫁夫,為人歧視,豬狗不如;或許她咬舌自盡,不在人世!” 滔滔不絕,其實李寄并不知道自己講了什麽,但感覺就像決了堤的壩,任洪水沖過,接下來再等決堤後的境遇。 “我是妓女,在妓院住了三年,你還要我同你一起試驗什麽是愛嗎?”
鄒振衣并沒有回答,李寄亦不去看他的表情。是嫌棄?是厭惡?她早已看透。
“其實……”鄒振衣的聲音響起,“這一切與我有什麽相幹?我要一個和我精神相通的人告訴我什麽是愛。我從來沒有愛,亦不相信愛,愛不能用來吃,不能用來穿,掙到許多許多的錢才是實際。但是我想知道為什麽人們津津樂道它,它究竟是什麽?得不到我就創造它。我要你的愛,我亦來愛你,我們一直做得很好。你是妓女嗎?對不起,天下的人在我眼裏都沒分別,妓女或貞婦,小人或君子?不,不,不,我沒有那麽多心思來分辨他們。我是殺手,記得嗎?殺手眼裏只有要殺的人和将殺的人,要死的人和将死的人。讓我來告訴你,我有一個對我而言是特殊的人,那就是你,我視你為我的夥伴。來,換你告訴我,別用你那麽一大堆無用的廢話搪塞我,你是要做回史萍的小翠,還是鄒振衣的李寄?” 李寄神情一瞬間呆滞,像是無法消化他的話,但立刻她笑着說,
“殺大蛇,救女童的李寄。”
鄒振衣籲出一口氣,“要命的女人。”
李寄倒在他懷裏,“把你所有的銀兩拿出來給史萍,然後我們就走,上天下地,我心裏再也沒有史萍這個人。”
“那麽貴?”鄒振衣嘟囔,“我的棺材本,我的血汗錢,我的……”
李寄拍他的肩頭,“我們再賺。來,做好心理準備,我不會像祈叔那樣透懶,我會替你接下許多工作,未來的幾年我們将非常忙碌。”
“要命的女人……”鄒振衣聽得愣愣,只會說這一句了。
窗外,史萍默默走開。
第二天,李寄一早端上洗臉水去敲史萍的房門。
“小姐。”
史萍來開門,見是李寄端着水盆吓了一跳,慌忙自己接過往裏端,“這怎麽可以,翠兒……不,鄒夫人,您折煞我了。”
李寄呆呆進屋,這個人已經練得一只手就能拿動盛滿水的臉盆的功夫,她不再是那個清晨醒來迷蒙着雙眼,等着丫頭們服侍的美豔如花的大小姐了。 “鄒夫人你坐,其實我早就起來了,正想去和你們請安。”史萍道。
李寄忙上前想伸手握住她的手,卻驚覺她左臂空空,伸出的手懸在了半空,她愣愣,不知該如何是好。
史萍笑笑,只是道,“我也只習慣用右手。”
“小姐,”李寄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我有些錢,你安置個住的地方,好好過日子。”
史萍‘哦’了一聲,“鄒公子知道嗎?”
李寄只得說,“他提出來的。”
是那個叫鄒振衣的男人?史萍楞是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她道:“謝謝鄒公子,鄒夫人了。”
李寄再次無語。事情不該是這樣的。完美的劇情應該是她一哭二鬧,痛斥他們的所為,而後自己拿出這麽一大筆錢,就一下堵住了她的口。她會很猶豫,該不該拿這筆錢?拿了,她就得當作以前什麽都沒發生過。不拿?不拿是不可能的,以她今時的境地,她該知道她不能放過這筆錢,這筆錢可以讓她衣食無憂度過下半生。所以她會十分不情願的收下,而後自己可以很潇灑地離開。但,現在的史萍仿佛什麽都不記得了,她遲鈍,呆板,仿佛三十多歲的大嬸。 史萍接過錢,很客氣,“我會還的。”
“不,不用還了。”李寄都有些結巴。
“要的,要的。”史萍取出一塊方布,一層層包好錢,放進衣襟裏。 李寄看得忘了呼吸,“我……我要走了,我們,我們趕去京城。”
什麽叫落慌而逃?
“做大事的人總是很忙的。”史萍靜靜說。
李寄邁不動步子,“小姐……”
史萍坐到凳子上,“我已經不再是什麽小姐了。我見到你這麽幸福就開心了,女人能有什麽苛求,無非是一個男人無私地包容你的一切。翠兒,你得到了這樣的愛,我替你歡喜。”
終于,史萍落下淚,但她輕輕在笑,雖然苦澀,但真心誠意。她已學會遺忘和寬容。
李寄心如刀絞,無法面對這張質樸的臉。
史萍輕輕央求,“晚一會兒走可以嗎?我很久沒和人好好說上話了。” 李寄連忙點頭,她坐到她的身邊,聽她說哪個村裏如何走丢了一頭牛。
也不知多久,鄒振衣在門外喊,“寄兒?”
李寄恍然驚醒,她本說送完錢就走的。
史萍趕去開門,“鄒公子找夫人了,快請進。”
鄒振衣看着她,大步邁了近來,眼中是探究。
史萍無措地站着,“我耽誤你們起程了,是我拉夫人說話的。”
“說話?”鄒振衣呵呵笑,“你們有很多話要說嗎?”
“其實……”李寄想告訴情況已經變了,但突然,原本還恭恭敬敬、唯唯喏喏的史萍大笑起來,笑得眼仰後合,風搖樹動,“我們是沒什麽可說的,不如就說說眼前一件可笑的事,一個男人娶了個破爛貨卻還當作一塊寶!真是笑死人了,哈哈……” 李寄驚白了臉。看着一改卑微神情,面露猙獰的史萍,一瞬間,她就明白了。史萍不可能不恨他們,恨鄒振衣,更恨自己。她所裝出的這一切只是為了穩住自己,她要在鄒振衣面前揭自己的底,但自己是單獨來見她的,她是不可能拉自己去見鄒振衣,而見不到鄒振衣,她根本無法實施計劃。她要拖住自己,她成功了,她不僅騙了自己,也等到了鄒振衣。
鄒振衣也哈哈大笑,“什麽事?你從妓院門口救走她嗎?”
史萍忽然停住笑,死死瞪着他,“你知道?”
“當然知道,我的寶貝寄兒從不瞞我什麽。” “她是妓女!”史萍撕聲叫。
鄒振衣依然笑,“我不在乎,沒有人天生願當妓女,在我眼裏她完美無暇。”
李寄明知道他是說給史萍聽,但內心着實激蕩了一下。
史萍不可置信地瞪他,很久後,她居然也露出笑臉,她慢慢問,“那這位完美無暇的鄒夫人有沒有告訴你,她是幾歲進的妓院,幾歲接的客?”
鄒振衣不耐煩,“沒必要知道。”
“有,有,很有必要。”史萍可怕地笑,“她十二歲進的妓院,十二歲接的客。”
李寄的臉一下沒有血色,她竟然知道!
鄒振衣的笑容也沒有了,他的臉上沒有神情。
“你是個男人,你逛過妓院,對那裏的行情規矩,你鄒公子不會不清楚吧。一般十一、二歲的小姑娘賣入妓院,老鸨子是會當寶供着,用三年左右時間教她琴棋書畫,詩酒歌舞,等到她們一滿十五就擺花魁宴。為什麽?因為童女身最值錢,可以狠狠賺一筆。但她,她十二歲入的妓院,十二歲就急不可待地接客,這只能說明,她根本就不是童女了!多可笑,我完美的翠兒,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麽你十二歲就沒了貞操?” 李寄渾身發抖,她希望自己在這一刻就死去。但她并沒有,她一個字一個字聽到了史萍如何殘忍地說出塵封的過往,而自己就像砧板上的雞,就等着最後一刀,而這柄刀握在鄒振衣的手上。 他能再次接受嗎?他還會認為自己完美無缺嗎?早在自己十二歲,或者更早,她不就有覺悟了嗎?一直知道自己的肮髒,一直知道自己的不堪,所以無欲無求,心死無痕,但為什麽這一刻,她的心卻疼痛不已而又期盼不已?
她等着鄒振衣鄙視的目光,然後告訴她,試驗終止了。
“你還有什麽要說嗎?就是這樣嗎?”
鄒振衣突然間的話,同時震撼了兩個女人的心。
“你……”李寄不确信鄒振衣向自己走來,他的手拂住自己的臉,見到他手指上的淚水,李寄才發覺自己哭了,一個從有記憶起就不曾流淚的人,哭了……
“無藥可救的傻瓜,”鄒振衣嘆喟,“貞操算什麽?女人的貞操那麽寶貴,那男人的貞操又算什麽?洞房前,新娘必須是處女;丈夫死了,妻子就要守潔。那麽誰來問新郎逛過幾次花樓?男人就可以三妻四妾,盡情填房?不要拿什麽三從四德、世俗禮教、三綱五常來壓束我,我才不管着一套。我的生存法則只有弱肉強食。一個女人就是一個女人,不要告訴我她過去怎樣,未來怎樣,我只管她現在怎樣。如果非要給她按上個罪名,那我與她同罪。她是妓女,她失童貞,我也出賣過自己的身體,我早無貞操。你看,我們天生地設。” 史萍聽得說不出話,只喃喃,“你不是男人……”
鄒振衣居然笑咪咪,“我早就告訴過你了,我不是人,是你忘了。” 李寄哭得梨花帶雨,鄒振衣只得哄她,“乖了,乖了,哭什麽哭,這點小事也值得哭?我們不是說好,你的左手握住我的右手,我們共用一雙手?”
只能看着他們手牽着手遠去的史萍跌坐到地上,等她再次揚起臉,哪還找得到半分頹然和痛苦,她滿臉得意的笑。不,不,不,不能笑出聲,會被他們發覺的。
史萍來到窗口,等這天等了多久?今天她終于報仇了。
她家破人亡、為父出賣,為婢出賣,被人抛棄,殘疾無依,世上還有誰能更慘?不報這個仇,她死也不瞑目。從史家出來,就是為了找到能為她報仇的人。她有美貌不是嗎?書上不是說,背負家仇情恨的女人總能遇到一位財大氣粗或武藝卓越的男人,男人同情女人的遭遇,進而愛上她,從此女人揚眉吐氣,她出現到仇人面前,處處與他為敵。
但事實是殘酷的。沒有人會理會一個獨臂的美人。獨臂的美人就像掉了漆的佛像,只是塊木頭罷了。
這些年她流落街頭,受盡白眼,受盡恥笑,三餐不濟,風雨飄泊。這是誰害得?她複仇之心更堅定。
鄒振衣太出名了,出名到她知道今生是不可能殺他以洩心頭之恨,但老天垂憐,她在街上看見了和鄒振衣走在一起的翠兒。人人都知道鄒振衣身邊的愛侶名叫李寄,但她心有準備,她知道這個李寄很可能是小翠。見到了事實,她知道自己複仇有望了,她不可能動到鄒振衣,但她能對付李寄,因為她知道她太多不可告人的事,他們如此相愛是嗎?那他們就越該知道什麽叫痛不欲聲!
不可思議的是,原本已計劃好如何複仇的她竟然能偷聽到他們的一個天大的秘密,早已不再是史宅裏懵懵的大小姐的她立刻明白她面對的是怎樣的兩個人。在這出‘讓我們相愛’的戲碼裏,兩個演員傾力演出,如果,如果讓其中一個演員發覺她已不再是演出,她投入到這場戲裏,那麽整個劇情會怎樣演變?
鄒振衣因為愛所以去愛,他自然不會在乎翠兒曾經是什麽,做過什麽,而翠兒不同,一個女人再冷漠,再封閉自己的心,她終究是個女人,當一個男人執着而深情地說出他義無反顧的愛戀。是真情?是假意?沒有一個女人能拒絕。
要殺了他們,要揭穿他們,所有的報複都不如讓他們更相愛來得有意義,當男主角發覺女主角背離了劇本會怎樣?翠兒,你還不發覺你的心?
多麽令人期待!史萍開始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