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夜談
深夜,野外的樹林極其靜谧。
待那些大光明宗的弟子走遠,霍白松開手,将蘇離從地上拉起來。蘇離還沒回過神來,像是想确定什麽似的,低聲喚道:“師……師兄?”
他跑了半天,而霍白往相反的方向護送賀蘭缺,兩人至少隔了幾百裏路!為了掩蓋行蹤,蘇離特意将外衣扔在河邊,制造掉進河裏的假相。霍白有任務在身,無論如何都不應該回來找他,而且,居然還找到了。
他一開口,霍白的眼神突然就變了,一把将蘇離扯到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言語間掩不住的急切:“哪兒傷了?”
蘇離有些恍惚,怔怔地看着他。一個精瘦的少年從一棵樹後轉了出來,微微喘息,道:“蘇師兄,你既然脫困,為何不前來找我們?你知道霍師兄有多着急嗎?”
霍白見蘇離不說話,連目光也有些呆滞,心裏一沉,道:“阿離,你到底傷哪兒了?”
蘇離凝視着那雙如深潭般的眼睛,半晌,突然笑了。霍白一怔,他卻笑得越發燦爛,好像停不下來似的,末了,自嘲般搖了搖頭,嘆道:“師兄啊……師兄!”
他的笑突然止住,因為他看到霍白垂在身側的手,正緊緊抓着一件十分眼熟的衣服,藍色的,上面沾了不少死人血。衣服在河裏浸泡過,都濕透了,被霍白捏得皺巴巴。
蘇離深吸一口氣,擡頭看向霍白。
霍白将他的肩頭捏得很緊,幾乎要掐進肉裏了。他從來沒見過霍白這麽緊張的樣子,在那雙向來冷靜從容的眼睛裏,似乎隐隐透着深深的悲痛和脆弱。
如果霍白沒找到他,如果霍白以為他真的死了,如果霍白從此失去他……仿佛內心最柔軟的地方被一根針尖刺痛,蘇離居然有些不敢再想下去。
“師兄。”終于,蘇離緩緩開口,“你應該帶着賀蘭回山,不該來找我的。”
“你在說什麽?”霍白臉色驟變,冷厲的語氣裏隐約帶着一絲無法克制的顫抖,“我既然帶你下山,就該把你平安帶回去。白天留你一人面對大光明宗的弟子已是不妥,莫非你以為我會丢下你不管嗎?”
“那賀蘭怎麽辦?”蘇離道,“要是因為我,讓他受到了傷害,師父那邊怎麽交代?”
霍白一動不動注視着他,沉聲道:“你不想賀蘭受到傷害,我也不想你受到傷害。”
“師兄……”蘇離微微動容。
“你是我的師弟,是我教出來的人,無論如何,我都應該護着你。”霍白道,“以後別再做這種以身犯險的事了,對我來說,你的安全比什麽都重要。”
蘇離張了張口,還沒說話卻被賀蘭缺打斷了。少年似乎跑得很辛苦,兩手扶着膝蓋,喘了好一會兒,忍不住道:“對啊,阿離師兄,你可千萬不能出事。你不知道,霍師兄看到路上那麽多血,又在河邊發現你的衣服,吓得魂兒都快沒了。我們不知道你是生是死,只好一路沿着河流找過來。謝天謝地,幸好你沒事,不然我就算萬死也沒法向霍師兄賠罪。”
“閑話少說,找到人就好。”霍白回了他一句,語氣淡淡,又把注意力放回蘇離身上,關切地問,“阿離哪兒傷着了?你遲遲沒有來找我們,到底是……”
“我沒事,師兄,你別擔心了。”蘇離按住那只搭在肩膀的手,用力握緊他,綻出笑容,道,“我沒去找你們是因為……嗯……大光明宗派來的人太多了,我想把他們引到遠一點的地方。”
霍白觀察他許久,見他說話的聲音和語氣都和平時一樣,确定他身上沒有受傷,又将一直緊握在手裏的道袍遞到他面前,問:“衣服是怎麽回事?還有那些血……”
問這話的時候,霍白眉頭緊皺,內心充滿疑慮。蘇離只得道:“血是敵人的,我……殺了幾個人,衣服只是個障眼法。”他沒有去接那件濕漉漉的衣服,而是緊緊拽着霍白的手,壓低聲音道,“師兄,你這樣不管不顧來找我,實在……”
他不知道應該怎麽說,這一世的霍白無法成為他的威脅,還對他照顧有加,将他的性命看得比什麽都重要。蘇離忽然不知道應該說、怎麽做了。
他想離開莫愁山,但眼下,他離不了霍白。
蘇離的話沒有說完,和霍白沉默對視。賀蘭及時打破這個尴尬,道:“既然阿離師兄沒事,大光明宗的人也被霍師兄騙走了,咱們是不是可以找個地方休息一下?”
霍白将手從蘇離掌心抽出來,道:“大家都累了一天,就在附近找個安全的地方過夜吧。”
三人另外找個地方,重新生了篝火。霍白取出幹糧分給賀蘭缺,蘇離帶着木甲虎去附近巡視了一圈,回來對賀蘭缺道:“大光明宗的人這般锲而不舍,應該不只是滅你的口吧?”
賀蘭缺停下啃幹糧的動作,擡起頭,眼神充滿警惕。
“你不用緊張,就算冰蠶在你手裏,我們也不會對你做什麽。”霍白道,“我和阿離奉命将你安全帶回莫愁山,除此之外,其他事都不會插手。”
“你們的師父為什麽要見我?”賀蘭缺的眼珠子轉了轉,拐着彎問,“該不會……他篤定冰蠶在我手裏,特意讓你們把我抓回去吧?”
“如果是為了冰蠶,大師兄早就對你動手了。請你相信,我們此行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将你平安帶回去。”霍白道,“至于原因,等你見了我師父,自然有機會向他問個明白。”
蘇離附和,早在被賀蘭缺偷襲的時候,他覺得這人表現得太過緊張,再加上大光明宗如此興師動衆,似乎只有冰蠶能解釋了,從霍白的話來看,對方也早就猜到冰蠶可能在賀蘭缺手裏。蘇離收集了足夠的冰蠶絲,并無觊觎之心,但這種罕見的靈獸對霍白而言是可遇不可求的修煉至寶,他卻絲毫不為所動,可見道心堅韌。
霍白主動擔任守夜的職責,讓疲憊的賀蘭缺和蘇離去休息。他在篝火邊盤腿坐下,開始打坐冥想,忽然聽到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接近,蘇離在他身邊躺下了。
“師兄。”蘇離用手臂枕着腦袋,望着夜空的點點繁星,突然開口。
霍白沒接話,眼觀鼻鼻觀心。
“師兄。”蘇離翻了個身,靜靜打量霍白,藍色的道袍下擺被火光映出暖暖的感覺,他心裏微微一動,忍不住上手去抓。
霍白擰眉,不悅地低頭看他。
“師兄。”蘇離自顧自笑起來,突然問了一個很突兀的問題,“你想過離開莫愁山嗎?”
“沒有。”霍白的眉頭依舊擰着,“為何問這個?”
蘇離想了想,感覺自己可能是擔心霍白的将來吧。為了洩恨,他剝奪了霍白成為仙門領袖的機會,從今往後,曾令他畏懼的霍白就只是一個普通人了。如果霍白繼續呆在莫愁山,非但得不到師長的重視,可能還會被郎軒欺負。這一世的霍白對他有半師之恩,若他袖手旁觀,似乎有違道義。如果霍白願意跟着他,他倒是不介意給這個曾經的死敵一點庇護。
“我想下山。”蘇離道,“師兄,你願意跟我一起走嗎?”
霍白一怔:“下山?你要去哪兒?”
“我不知道。”蘇離道,“天大地大,何處不能為家?一輩子呆在深山裏,似乎有些無聊,我想到處走走看看。師兄,你想過以後的生活嗎?”
霍白沉默半晌,道:“我自出生便體弱多病,還在很小的時候就被家人送上山修行,和世俗家人再無聯系,此生親緣十分寡淡,孑然一身,無牽無挂。過去近二十年來,我一直待在莫愁山,那片深山就是我的家,師父和同門就像是我的家人,我習慣了山上的生活,至于以後,想來應該和現在沒什麽不同。你說離開……我從來沒有想過。”
蘇離笑笑,他當然知道霍白的身世,拜入莫愁山之後,他早就用各種辦法多方打聽過了。但不知怎麽的,此刻聽他親口說出來,蘇離心裏竟有隐隐的憐惜。
“師兄,一輩子無牽無挂,不覺得寂寞嗎?”蘇離道,“你有沒有想過,以後要找一個喜歡的人,和她共度餘生?”
“喜歡的人?”霍白似乎明白了什麽,直截了當地問,“你想下山,是因為想找到那個可以共度一生的人?”
“師兄,我在問你話,怎麽老說我呢?”蘇離從地上爬起來,認真道,“我只是想,總是一個人的話,難免會孤獨寂寞。如果師兄願意和我一起下山,我們就可以作伴了。”
“我們?”霍白注視着他在火光中的眉眼,低聲道,“留在山上,我們一樣可以作伴……阿離,你真的打定主意了,要離開師門?”
蘇離拜入莫愁山之前,莫歡雪曾經認真問過他這個問題,當時蘇離的回答是會克服一切困難留在山上修行。霍白知道,蘇離年少不更事,未見過軟丈紅塵,将來長大了,或許會改變想法。他今天有了離開的想法,本在霍白意料之中,但不知為何,他心裏生出些許煩躁,似乎是蘇離的無法堅持讓他感到生氣。
“沒有啦!我……我舍不得師兄和莫師姐。”蘇離突然笑了,一臉無所謂的樣子,仿佛只是随口聊一聊,他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喃喃道,“師兄不想離開莫愁山,就當我沒說過那些話吧。”
霍白斟酌良久,緩緩開口:“若你真的很想下山,我可以幫你在師父面前……”
“哎呀師兄!”蘇離湊到霍白身邊,伸手攬住他的肩,用力拍了拍,一副哥倆好的樣子,笑道,“不聊這個啦!我陪你守夜。”
他一湊過來,霍白就聞到來自少年身上獨有的鮮活氣息。蘇離一身豔麗紅衣,在火光中十分耀眼,在莫愁山的時候,霍白從沒見他穿得這麽張揚,很新鮮,也很動人。兩人挨得太近,霍白微微側頭便能看到蘇離領口處露出來的白皙鎖骨,呼吸漸漸有些不穩。
阿離想下山,又想和他作伴,到底什麽才是這個機靈鬼的真實想法?
霍白強迫自己撇開頭,望向無垠的夜空。夜幕繁星璀璨,微芒閃閃,織成一片輕柔的白紗,輕輕灑在互相依偎的兩個人身上。篝火在身後噼裏啪啦,蘇離擡頭,看着那些挂在天上的星星,覺得它們真像霍白的眼睛,忍不住去看身邊的人。
霍白也在看星星,只留了個側臉給他。平心而論,霍白長得真是不錯,光是這樣看着都讓人心情愉悅。蘇離的目光在他的眉眼和薄唇上反複流連,暗暗想,如果将來有一天,他不可避免地和那些正道仙門撕破臉,那他就把霍白綁下山,讓師兄一輩子待在自己身邊。
作者有話要說:
哎呀,媽咪都沒眼看你們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