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文學城獨家發表
樓蘭爍玉流金的盛夏晌午, 畢娑從官署沿長街步行至王宮,在宮人的引領下步入海藏園,竟難能可貴地體會到了些許涼爽之意。
這座園林建在王宮之中, 移栽了許多來自異域的珍稀花木,每逢夏季便是萬木蔥茏, 一片濃蔭中曲徑通幽, 頗有中原園林的意境。但許是督造海藏園的工匠技藝十分了得, 畢娑這樣的西域人穿行其中,亦感到十分熟悉和親切。
畢娑垂下眼睑, 看着腳下的石板路,忽而想到, 海藏園之名還是王後取的, 取自“惟有王城最堪隐,萬人如海一身藏”, 倒也應景。
正這樣想着, 狹窄的石板路走到了盡頭,眼前豁然開朗, 露出一大片波光粼粼的湖面。
他微微挑了挑眉,不過神色仍沒有太大的變化。畢娑近年來為人處世越發穩重, 之所以會露出這樣的神情, 實在是因為在此地開鑿一片湖當真有些任性。
西域諸國多在沙漠綠洲之中, 淨水十分稀少。從前的王宮建在樓蘭城那樣有孔雀河作為依傍的城池,如此行事還要再三考量。更何況扜泥可沒有一條孔雀河可供揮霍。
畢娑用頭發絲去想也想得明白,這一片湖大約是那坐了王位後依舊在某些方面任性妄為的國王, 為了稍稍緩解王後思鄉之情才命人開鑿的。
在身前帶路的宮人忽地停下腳步,側過身來向他行禮,而後悄然退至一邊。畢娑向前方看去, 果然看到湖邊樹蔭下搭着一座秋千,秋千上坐着一名女子,正歪着頭一動不動。
他放輕腳步走上前去,見那女子将頭靠在秋千柱上,正閉目沉睡。秋千座微微晃動,頭頂綠葉投下的陰影在她白淨的臉頰上斑駁變幻。
畢娑看向一旁的薩耶,薩耶用極低的聲音回答道:“娘娘在這裏等了大人一陣,見您一直不到,便睡着了。”
畢娑的餘光瞟到薩耶手中端着的玉碗,其中放着剝了一半的葡萄。而那沉睡的女子指尖亦沾着淡紫色的葡萄汁。
這一切都說明,她睡過去對自己來說都是個意外。
畢娑知道這是為什麽。王後懷了身孕,開始變得容易疲倦,還很是嗜睡。也正是因為如此,陛下不再讓她親自去官署督辦官學事宜,而是換成畢娑定期入宮同她商議。
王後是個頗有才幹又很是熱忱的奇女子。畢娑從未見過如她這般對異域百姓赤誠以待的中原人。他看得出,她積極在西域推行種種改善并不只是單純地為了襄助陛下,也是真的希望樓蘭變得更好。
他愈發為她的氣度和智謀折服,因此并未覺得這番安排有什麽折辱。
畢娑面色平靜地向薩耶颔首,正準備行至一旁等候,秋千上的女子眼睑忽而動了動,而後睜開了一雙有些迷蒙的眼睛。
那雙褐色的眸子呆滞半晌,而後向他看過來,随即彎了起來,像一彎月牙。
燕檀懊惱道:“呀,真對不住,我竟然睡着了。你沒有在這裏等很久吧?”
她直起身子來,接過薩耶遞來的手帕擦了擦手指上的葡萄汁水。身上衣裙随着她的動作而舒展開。這位中原來的王後倒不總是穿着中原女子的衣裳,平日裏也很喜歡胡族女子的裝扮方式,令樓蘭百姓倍感親切。
而裙褶之下,前些日子原本在烏孫邊界不辭辛勞勘繪輿圖而變得有些瘦削的身子,也重新被養的纖秾合度,小腹處微微凸起。
那張才脫了少女稚氣的臉蛋又有了些肉,但因為她本就是一張偏圓的小臉,看起來竟更加靈動漂亮。
畢娑晃了晃神,而後極快地回神搖頭:“臣也是方才趕到,勞煩王後娘娘久等了。”
燕檀盯着他看了片刻:“……你不必對我這麽客氣。畢娑,你這樣還讓我有些不太習慣。畢竟從前在康家宅子初次見到你的時候你還頗有幾分傲氣,我覺得也不錯。不過誰能想到,那時桀骜不馴的少年竟然如今是一國令尹了呢。”
她的話讓畢娑有些放松下來,聲音也不自覺地沾染幾分笑意:“我那時也想不到,那個以替人制香為生的,還有幾分莽撞沖動的中原少女會成為王後。”
不過那時,她自身尚難保,還願意去關心康家那名被滅口的姬妾,倒也能看出日後的赤誠之心了。
燕檀被說莽撞沖動也不惱,笑了笑問:“說到這個,我還沒問過你,康雲漢後來如何了?他麾下那些粟特商人呢?”
畢娑道:“當時秘教與匈奴開戰,樓蘭城平民撤至城外後,陛下就命我将康雲漢和與他一道替秘教做事的爪牙控制了起來。從白龍堆回來後便秘密處理幹淨了。康家的家財被我散給了那些曾受其害的粟特商人的親人。如今粟特商人仍在各國之內行商,但已推舉了新的行會會首,陛下親自派人探查過,并無可疑之處。”
燕檀點了點頭,又與他商議起秋來科考的一應事宜。
官學才興,并不适應太過複雜和規模龐大的考試,此次科考只針對于官學中的數百學員,效仿中原的明經和進士兩科而已。
其中出類拔萃者入王廷擔任要職,稍遜色者則下放至樓蘭各地,向當地生員傳授儒學與漢文,以此将中原之學在西域推廣開去。最末等則回到官學繼續修習,等待下一次擢考。
商議完這一番事項已是時近午時,畢娑見燕檀面上又稍稍顯露出倦意,連忙躬身行禮,欲要告辭。
恰逢安歸身邊一名面熟的侍衛尋至此處來,說是陛下已在園中設宴,請王後娘娘現在動身過去,燕檀便同畢娑道了別。
安歸知曉她就在海藏園中,也頗為貼心地将宴席所在設得離湖邊十分近。從他給燕檀搭的秋千到宴席所在的敞軒,步行不過一盞茶的時間。
但他仍記得到燕檀的必經之路上去迎她。
年輕俊美的君王輕輕攬過她的肩膀,将腳下步伐放緩,視線落在她的臉上,眉眼間是不易察覺的關切:“今日可有哪裏不适?”
燕檀搖頭:“沒有你想得那般嚴重,你這是關心則亂啦。”
安歸似乎是輕出一口氣,道:“待你生産之後我們可要格外注意些,這幾年都不要再懷一個。懷着這小東西,你不好受,我也不好受。”
燕檀樂了。她自然知道近日安歸總是憂思過甚,連同塌而眠也要時刻輕手輕腳的。尤其是那老醫師的囑咐,更是讓他不敢逾越半分。
思及此,她眨了眨眼睛,在心底生出一個主意,眼神變得狡猾了起來。
不過此時顯然不是她和安歸卿卿我我的好時候。今日的賓客有些特殊,是安息國才繼位的國王,正從中原回安息的路途中路過樓蘭,被安歸邀來在此一敘。
前幾日安歸同她商議對待西域諸國之策,燕檀答的是“安撫為主,遠交近攻,輔以德威”,與安歸所見不謀而合。
而這安息國在樓蘭更西,與樓蘭間隔着烏孫、大宛、大月氏三大國,國力極為強盛,正是“遠交”的上上之選。
安歸攬着燕檀向敞軒走去,遠遠可見到敞軒中一名身材高挑的異域男子,便是安息的年輕國君弗拉特斯了。
而走上前去燕檀才驚訝地發現,弗拉特斯竟生着一雙黃藍異瞳,便是在西域胡人中也極為罕見。而他見到安歸懷中攬着的中原女子,亦是一驚。
燕檀很是敏銳地發覺,弗拉特斯的視線劃過她微微凸起的小腹,而後不動聲色地移開了視線,狀若無事般同她見過禮後,便與安歸交談起來。
她挑了挑眉,心知這安息國的年輕君王背後應是有一段不為人知的故事。
而海藏園中,樓蘭與安息兩國君王這一番會面,幾乎對西域局勢有着翻天覆地的影響。宴上安歸與弗拉特斯議定,待明年樓蘭向烏孫出兵之時,安息亦從西與樓蘭合力夾擊。
待到攻下烏孫,兩軍合而南下,驅逐大月氏,并以大月氏領土之中為疆,以西為安息,以東為樓蘭,兩國劃疆而治,互為睦鄰。
夏夜溽熱,沉沉夜幕仿若壓在人心頭般密不透風,和着蟬鳴,令人不免煩躁。
安歸沐浴過後坐在窗邊讀各部新呈上來的文書,發梢滴落水珠,他也不甚在意,中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隐約可見其中勁瘦的腰臂。
燕檀親手持着燭臺走進寝殿,在他身邊坐下。安歸側過頭來向她微微一笑,攬過小公主,在她眉心印下輕輕一吻,便又要去埋首于文書之中。
燕檀卻不依他,将燭臺放在案上,伸出微涼的一雙小手攀上他的胸膛,擡頭将雙唇印在他的下颌。
安歸猶豫了一瞬,最終還是克制不住自己,低下頭來。但燕檀卻未曾如他預料一般吻上他雙唇,而是低下去吻他的脖頸,直吻到他喉嚨中溢出輕喘才罷休,轉而吻他的唇角。
她坐上他的雙腿,與他身體相貼,喚道:“陛下~”
燕檀身上熟悉的香氣和柔軟的觸感攫取了安歸的全部理智,他伸手将她擁在懷中,克制不住自己地去吻她的唇,在她的唇上一陣肆虐後,才伸手撈起她的膝彎,要抱她去床上。
卻未曾料及小公主從他懷中跳下地來,光着腳一路小跑到床上,用被子将自己嚴嚴實實地裹了起來,朝他狡猾笑了笑道:“陛下,不記得醫師的囑托了嗎?”
燕檀心中大快,覺得自己終于扳回一城,一雪初回扜泥那日被狐貍迷得五迷三道的前恥。
而她才沒有注意到,安歸心知自己中了計,倒也不惱,只是站在原地眯了眯眼睛,看那得逞的小公主歡天喜地的模樣,勾了勾唇角,眸中略過危險的墨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