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文學城獨家發表
西域偏遠小城城外的黃土路邊, 坐落着一間破舊而樸素的木屋。木屋本應是門的位置上扯了一塊粗布,布上寫着“酒食”。由于年頭太久,字已經剝落掉色, 整塊布正在西域幹燥淩冽的風中上下翻動。
掀開那塊粗布走入店中,便見屋內極其昏暗, 只有兩三只快要燒盡的蠟燭, 全都集中在櫃臺和角落的一張飯桌上。
掌櫃是個枯瘦的西域男子, 正站在櫃臺後戰戰兢兢地看着角落那張飯桌旁的兩名女子。店內還有幾名作平民打扮的男子,皆低頭飲酒, 默然不語。
角落裏那張飯桌旁的兩名女子正同看一張羊皮卷。其中一人是胡女長相,高鼻深目, 另一人卻是年輕的中原女子, 皮膚嬌嫩,便是衣着樸素也十分美貌。
胡女看了看那羊皮卷, 開口道:“姑娘, 咱們再向西行,便出了姑墨國故地, 不在樓蘭的勢力範圍之內了。”
中原女子仔細研究了一番羊皮卷,問道:“那是疏勒國了嗎?”
她啃着手中的胡餅, 眨了眨眼睛, 似乎是給噎到了, 幾欲幹嘔,連忙端起桌上的葡萄酒将餅順了下去。
“也不是。”胡女想了想,回道, “這一帶罕有人至,所以烏孫和疏勒的界限也不是很分明。”
中原女子點頭:“那我們仍舊依原計劃向西,去看一看。”
說罷, 她用炭條在羊皮卷上畫了些什麽,而後将那張羊皮卷卷好收入懷中,開始同胡女專心用飯。
似乎是有了被噎住的教訓,她沒有再直接将胡餅送入口中,而是撕了一小塊下來,去蘸了蘸桌上一只碗中的牛乳,待到胡餅軟了些,才吃下去。
那牛乳很特別,是西域人才有的吃法,經過發酵之後有些酸味,很得她心。
胡女看着桌上的飯菜,出言勸道:“姑娘怎麽這一路吃得越來越素淡了,不然要些葷食?鄉野小店做的雖然肯定不比家裏精致,但您平日裏最喜歡這些,好歹也吃一點。”
中原女子連忙搖頭,為了維護店家的尊嚴,還特意湊過去同胡女小聲說道:“不要,前幾日只是聞了聞,就腥得我想吐。”
她話音才落,屋外忽而響起一陣馬的嘶鳴之聲。而後有一名身着樓蘭官服的掀開布簾,大步踏入店內,他身後還跟着幾名侍從。
那名男子在屋中環視一周,見到角落裏的兩名女子,立即走上前來,畢恭畢敬地行了樓蘭禮節,而後從懷中取出一封羊皮卷,雙手奉上:“王後娘娘,這是陛下的親筆信。”
店中的兩名女子正是燕檀和薩耶。
此地是姑墨國故地與烏孫國的交界之處,而眼前身着樓蘭官服的男子正是負責管轄此地一應事務的主簿。燕檀幾日前來到此地時曾與他見過。
而櫃臺後兩股戰戰的店家心中似乎是終于有一塊大石落地:果然,這些突然出現在他這偏遠小店裏的人,就是親巡的王後和侍從。
薩耶站起身來接過那羊皮卷,而後再遞給燕檀。燕檀沒有說什麽,将羊皮卷展開,看到上面用并不熟練的漢文寫了幾句話。
若不是主簿同她說這是安歸的親筆信,她甚至分辨不出這是誰的筆跡。這字跡同他書寫佉盧文時全然不同,運筆生疏而別扭,簡直像是中原小兒才習字不久時的作品。
燕檀想到,這大概是安歸回扜泥之後得知她出走,特意學來向她撒嬌示好的。看得出是下了功夫的,奈何太急,時間不夠,看起來十分有趣。
她讀完後微微笑了笑,又将羊皮卷收了起來,向那主簿微微颔首。
後者再次行禮後,便退至店外。
薩耶雖在一旁未發一言,但燕檀分明看到她眼中閃爍着好奇的光,于是言簡意赅地同她分享道:“陛下說已經将烏孫送來的全部禮物遣送回國,他甚至都未曾見那兩名女子,令尹畢娑可為證。而後喚我回扜泥去。”
薩耶聽聞這一番話,自從扜泥離開後便憂心忡忡的面容上終于露出了些許輕松和笑意,連忙問道:“那娘娘,咱們眼下便啓程回扜泥去?”
“不,”燕檀搖了搖頭,“我們還是将原本要做的事情做完再回去。”
自大宛國的東部邊境折返,穿過烏孫國與疏勒國之間的狹長地帶,又再次經過姑墨國與龜茲國故地,最終一路向南,燕檀有意加快行路速度,也才在近兩月後返回扜泥。
“臣可以作證,陛下的确未曾見過那兩名女子,便命人将她們遣送回烏孫國去了。而遣送的具體事宜還是臣一手操辦的,陛下半點都沒有經手。”
王宮中的爐火燒得正旺。每人面前的案桌上皆擺着精心烹制的烤肉、酪漿、石榴和菠薐菜,瑪瑙杯中是冰雪湃過的葡萄酒。
安歸乖乖坐在上首,聽罷畢娑的證詞,轉過頭來滿懷期待地看着燕檀。
燕檀一手支頤,終于忍不住笑道:“陛下做得不錯。”
安歸方才忐忑的心這才算安定下來,眼中神色不由得變得明亮,連忙趁機問道:“阿宴離開扜泥這麽久,又是所為何事?”
燕檀令薩耶呈上一張羊皮卷,解釋道:“我聽聞陛下攻下高昌之後,烏孫未曾表示臣服,或是有交好之意,便托令尹大人将樓蘭現有的西域諸國輿圖都送一份到我這裏,見這些輿圖上除樓蘭和于阗之外的地方皆有許多标注不明,甚至仍是空白,便問了問令尹大人,果然得知那些地方皆是因不甚知悉,才未在輿圖上好好畫出。”
“于是我便借由親巡的名義走訪了烏孫與諸國的交界之處,暗中探查了他們的部落、草場、馬匹、駐軍等布置,重新繪制了輿圖。”
燕檀道:“我知曉若是陛下将那兩名美人送回烏孫,便是意味着陛下不欲同烏孫王并存,樓蘭與烏孫之間遲早必有一戰。希望這份輿圖能助益樓蘭一二。”
宴罷,畢娑便識趣地告退。燕檀在宮人的伺候下沐浴過後,回到寝宮,見安歸正坐在燈燭下,對着那副新輿圖凝眉沉思。
她走過去,安歸擡起頭來問她:“阿宴,我自然是十分感謝你此番替我思慮周全,又不惜長途勞頓,為我排憂解難。但……夫妻間應當坦誠相待,對不對?你當日離開扜泥,真的沒有拈酸吃醋?”
雖然烏孫國未經他的應允就直接将人塞進他宮中,将阿宴氣走,令他十分不悅,亦準備給烏孫一些教訓。但若是阿宴真的半點都沒有醋,反倒是冷靜非常地替他籌謀戰事,他竟也有些忐忑。
安歸不知旁人如何,但他在面對她和裴世矩時,遠沒有如此冷靜。
他只有在面對毫不在意之人時,才會有這樣沉着理智的算計。
“有呀。”燕檀在他身邊坐下來,将臉貼在他手心,颔首認下來,“我從前從未想過這種事。我總是想得太簡單了,以為兩情相悅便好。但那日裏烏孫送來國君的親妹妹,我才很鮮明地意識到,你不只是我的安歸,你還是樓蘭的君王——”
她頓了頓,繼續道:“我永遠不會算計安歸。我也相信,若是安歸,一生都不會辜負我半分。可君王總是身不由己,這身不由己令我又難過又害怕。即便如此,我亦無法将‘安歸’和‘君王’割裂來。我不想你有其他人,也怕那些人來自心懷不軌的國家。”
“可我知道,這種矛盾毫無作用。那時離開扜泥,我逼迫自己去保持理智完成這些事,半是為了逃避和消解,半是為了自己的目的。若是你沒有別人,那我做好這些,一定可以幫得到你。若是你接納了她們……”
“坦誠相待便是,若君王的恩寵無法保全我一生,那我便只好退而求其次。比起拈酸吃醋,我要尋些其他的讓自己立得住腳的法子。畢竟……我沒有忘記,終我一生,我身後都護着泱泱一國。”
案上的燭火微微跳動,在兩人相對的面頰上落下搖曳的陰影。
燕檀毫無避諱地擡頭看着安歸。他和她分別了近三月,她好像因勞頓而變得更瘦了些,但亦變得更美了一些,眉眼間更有成熟女子的風韻。
她的眼中平靜而清明,仿佛同他說的不過是些再平常不過的話。
安歸低頭注視了她半晌,忽而嘆了口氣,托起她的臉,憐愛地輕輕撫摸。
小公主的眼神動了動,忽而蒙起一層水光,在燭火下瑩瑩發亮。她看着他,睫毛輕輕顫動,嘴唇向下撇了撇,流下淚來。
不必明言,但他們都一定明白了彼此的心意。
安歸忽而笑了笑,露出了鮮見的無奈表情,而後在她眉間落下一吻。一吻過後,他的唇仍未離開,喉結滾動,低沉道:“我知道你是在與我坦誠相待,謝謝你,阿宴,我竟很珍惜你這一番話。”
“其實我在察覺自己心動後很久都在反思,我為何會對你心動。明明得勢以來,好言軟語與貌美如花我都曾見過,可我幾乎未曾對除你以外的任何人動過真心。如今我終于明白了,你大約與其他人都不同。”
他微微阖上雙眸,唇角溢出溫情的笑意:“你總是将這世間都看得清楚,卻又奇跡般地保全了一顆真心,堅韌得讓我忍不住想要注目和靠近你。若是我會愛什麽人,一定不會是甘為我附庸的女子,那一定是你,阿宴。”
他牽起燕檀的手,與她十指相扣,而後貼在自己的胸膛。
燕檀感到自己的手所觸及之處一陣震顫,眼前的青年音色沉沉,但心卻跳得熾熱而劇烈。
“你不必退而求其次,阿宴,也不必将安歸和君王割裂來。也許這世上的确有許多身不由己的王,但我以樓蘭一國向你起誓,即便是作為君王的安歸,亦永遠對你坦誠以待,一生只與你一人相守。”
“若世事迫人,我願一生為你而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