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文學城獨家發表
瘦西湖畔游人如織, 長街兩側擠滿了出攤搭棚的小食攤販和百戲藝人。游人嬉笑聲、樂聲與叫賣聲嘈雜十餘裏,街上彩燈千萬盞,如千樹繁花, 煌煌奪目。
燕檀在成衣店外等安歸換衣裳不免等得有些百無聊賴,便在街邊小攤坐下, 向煮浮元子的婆婆買了一碗紅豆浮元子。
浮元子是吳地上元節令的食物, 她也是頭一次見。糯米碾粉滾成的浮元子又軟又黏, 卧在甜香濃稠的紅豆湯中,婆婆還會在湯中撒上幹桂花。
略帶好奇地接過一碗浮元子, 燕檀一面呼氣,一面試圖咬破瓷匕中那雪白的團子, 正埋頭奮戰, 餘光忽而瞥見有一道人影在自己身前站定。
她擡起頭來,随即手中瓷匕落入碗中, 發出清脆的“哐啷”一聲響。
六街明月吹笙管, 十裏香風散绮羅。
人潮擁擠之中,獨獨眼前的美人一身純白衣裙最為惹眼。在月色映襯之下, 美人身姿曼妙非常,又以輕紗覆面, 含蓄而神秘, 頗引人遐想。
那雙潋滟含情的碧眸勾魂奪魄, 一頭披散的金色長發在這上元重重燈影之中更是光華流溢,無比明顯地昭示着“她”的胡人身份,引得路過的男子不由得頻頻駐足回首。
趁燕檀看呆, 美人開口笑着問道:“阿宴可滿意了?”
“不滿意。”燕檀吸了吸鼻子,悲憤地生吞下一顆滾燙的浮元子,“你也比我漂亮太多了, 怎麽會這樣?”
安歸眯起眼睛,見她憨态可掬,忍不住笑了幾聲:“我回到樓蘭這幾年,常常扮作三教九流各色人物打探消息,扮得多了,裝扮技藝便精進了,換皮囊如同作畫一般,自然是想要如何就能如何,比不得你天生麗質。”
他俯下身,伸出手來撓了撓她的下巴,像逗弄小動物般哄道:“不若大婚時,我請來最好的妝娘替你上妝,讓你一舉超過我,替你報仇雪恨,如何?”
“一言為定!”燕檀心中平衡,眼睛狡黠地轉了轉,立即換上一副表情,色眯眯地攬過他的腰,捏着嗓子作一副無賴惡霸腔調,“小美人~”
腰肢柔軟,香風撲面而來,她竟不知溫香軟玉在懷是如此令人快樂之事,而思及眼前的美人又的确是屬于自己的,則更是心猿意馬,遂開口調戲道:“眼下先給爺嘗嘗你唇上口脂,可好?”
自吳國的揚州輾轉前往秦國的長安,而後又向西域一路游賞嬉鬧,距攻破匈奴王庭不知不覺間已過了大半月。回程時,安歸暗中加快了趕路的速度。
燕檀起初不解其意,還拉着他在鹽澤逗留了幾日。
鹽澤水域極廣,一眼望不到盡頭。而此時西域仍是天寒,冰雪尚未消融,鹽澤便是一塊蔚藍純淨的冰,像極了這黃沙大漠之中一塊鮮少人至的美麗鏡面。
此處天地廣闊,罕有人至。白日裏她看着安歸在一旁鑿冰取魚,夜裏她就靠在他身上,就着身前的火堆取暖。
哪有人會想到,才在戰場上大敗匈奴、名震中原的樓蘭君王,此刻正與她在這世外無人之境相依,親自動手,替她認真剖開魚腹取內髒、不厭其煩地持着魚在火上烤上小半個時辰,而後依照她的口味塗好香料,再送到她唇邊來。
燕檀望着頭頂的星河夜幕,忍不住想,若是當時父皇沒有把她送來和親,她此刻會是怎樣的光景。
也許父皇會在金京中為她尋一個驸馬,他們可能也會恩愛,也可能不會。但無論如此,終她一生,都會在方寸之大的內宅中度過。
她不會有機會親眼得見金戈鐵馬、大漠落日,還有遠國異域的奇珍異寶、風土民俗,也不會有機會為無數趙國子民籌謀斡旋、身披戎裝。
那樣的深宅婦人燕檀曾親眼見過太多太多,每日要面對的只會是女人間無休止的算計與争鬥,謀求的是丈夫的憐愛、是家宅之權、是金銀綢緞,并最終被這些瑣碎的算計和争鬥磋磨得面目全非,庸碌一生。
“安歸。”她忽然開口,臉頰在他頸間蹭了蹭,“多謝。”
“不必同我這樣客氣。”狐貍彎彎唇,“香料選得很合你口味?”
燕檀失笑:“不是謝你的烤魚,是謝你帶我經歷這些,看過這些開闊景色。當然,也要謝我自己。”
安歸怔愣。
燕檀繼續道:“唔,不知我想得對不對,先說與你聽聽。我從前過得混沌,從未想過這些。但與你一起之後才慢慢知曉,一個人最厲害也最值得驕傲之處不是同身邊人鬥得贏,而是同既定的命數、甚至同既定的國運鬥得贏。男子如此,女子亦是如此。最厲害的人不屑于碾壓蝼蟻,而是自身為天地的蝼蟻,卻敢于同不可抗争之事抗争。”
他們進大漠之前随身帶了甜酒,燕檀一面吃烤魚一面喝了些,也許是酒意上頭,後來她只記得自己靠在安歸身上,指着滿天星河暈乎乎地說:“安歸,你看這些星星,千百年前如此,千百年後亦是如此,可千百年後我們在哪?”
又過了五日,燕檀和安歸回到扜泥城時,是畢娑攜衆臣前來迎接的。不知是否是燕檀錯覺,他在看到燕檀安然無恙時,有些驚異,但随即松了口氣。
大約是以為安歸會将她作為同匈奴人議和的籌碼,卻又不知她是使了什麽法子才能全身而退,甚至引來趙軍共同抗擊的。
前來圍觀的樓蘭百姓擠滿了通向王宮的長街兩側。傳說中,年輕的國王在戰場上所向披靡,他所寵愛的王後亦是智勇雙全的奇女子。兩人此番破敵為樓蘭斬獲了大量牲畜和財物,極得民心,百姓都想一睹國王與王後的風采。
一身戎裝的士兵守在長街兩側,将百姓隔絕開,燕檀騎馬跟在安歸身後,笑眯眯地同兩旁歡呼的百姓打招呼。
胡人天性熱情外放,對于喜愛的表達全不似中原人那般含蓄,待一行人行至王宮大門時,燕檀身上已經快被花瓣灑滿了。
“樓蘭百姓很喜歡你。”畢娑喚侍女來替她整理衣裝,肯定地對燕檀道。
安歸伸出手,親自将燕檀從馬上扶下來,低聲笑道:“我們回到這座宮殿了。”
“阿宴,我要兌現出征那一日的諾言了。”
大婚那日,天光初曉,燕檀便被薩耶從床上哄了起來。
時辰太早,她呆坐了半晌,還是睡眼朦胧。
兩側侍女将她的床帏緩緩拉開,晨光漏入其間,燕檀抱着被子想要埋起頭來,便聽到薩耶含着笑意的聲音:“娘娘,今日要準備的太多,若是您不快些起身,怕是會來不及了。”
她早已裝扮完畢,恭敬立于一側,面上是掩飾不住的喜色,改口改得也是十分之快。
見燕檀放棄了手中的被子,她便喚侍女上前來将她扶起,披上鬥篷:“娘娘,今晨會先有宮人服侍您沐浴,就在別苑裏陛下專門為您所建的浴池之內,而後再上妝換衣。”
大婚之前,燕檀沒有搬到王宮中去,而是暫時宿在宮殿外的這處別苑。這座別苑有一處特別,便是被安歸特意建成了樓蘭城西南異族聚居之處、燕檀曾租下的那座小院的模樣。
樓蘭城西南已被高昌國大軍侵入後劫掠後焚毀一空,連那座小院也未曾幸免。但對安歸和燕檀來說,那裏有些特殊的意義。
此番歸途中他們路過樓蘭城時,燕檀看到一片廢墟之上所建的新城,曾略帶感慨地向安歸說:“我們最初的家沒有了。”
那時安歸對她說:“只要有我在,就永遠不會讓它消失。”
于是回到扜泥之後,他又命人重新建起了一座更大的、但格局一模一樣的別苑供燕檀暫住。而後安歸便獨自緊張地籌備起大婚,一應事宜都沒有讓燕檀知曉。
燕檀唯一知曉的是,為了表示對她和她中原故國的敬重,這位樓蘭君王計劃依照中原禮制舉行大婚。
但她并非才從中原而來的公主,先前元孟和安歸向趙國兩番遞婚書時,納彩、問名、納吉、納征、請期這五禮都算行過,連最後“親迎”這一禮也十分難辦。
依和親的慣例,異族君王應出城迎接主婚使和公主,但燕檀已在樓蘭,也總不能先讓她出城去再迎回來。
但安歸仍心有不甘,覺得若是連親迎都略去,這場大婚未免太過盛大,阿宴不會計較,可是難以滿足他的期待,也不夠向樓蘭子民與西域各國宣揚他對她的寵愛。
他唯恐讓人看輕了他的阿宴,于是便決定以別苑代她的故國,率衆臣在別苑行親迎這一禮。
因而那座別苑建在扜泥城最東。
燕檀閉着眼睛,頭腦昏昏沉沉地在幾名侍女的攙扶之下前去別苑中專門為她所建的浴池。浴池外圍着一層層帷幔,随着晨風輕輕飄動,倒是雅致非常。而浴池邊早有人候着,将池中浴湯打理成合宜的溫度。
薩耶帶着幾名侍女輕手輕腳地剝去她身上衣物,引她坐入浴池。
随後薩耶一聲招呼,一隊又一隊侍女捧着嫁衣、脂粉、首飾、香藥和各種瑣碎的小玩意魚貫而入。
浴湯中加了燕檀最喜愛的香露,淡香撲鼻,她坐進其中後,霎時間醒過來了一半,睜開眼睛,茫然地躺在熱氣騰騰的湯中,任由侍女們打理。
一名侍女繞行到燕檀身後,替她按捏額頭上的穴位,令她舒緩放松,而其餘侍女各自躬身忙碌,連她的發梢指尖都不放過。
浴池中水汽蒸騰,撲在她的面上,蒸得她通體舒暢,而那按摩的侍女手法亦十分熟練,玉手纖纖,只消幾下便消解了她連日來趕路和操勞的疲憊。
燕檀正思量着向安歸讨了這侍女來在自己身邊,池邊忽地走進一名更為年長的侍女,同薩耶低聲交談幾句,便行了禮,向她走來。
薩耶走到她身後,躬下身來低聲道:“娘娘,她是專門負責替您打理那處的侍女,您等下随着她就好。這裏都是女子,她也很有經驗,您不必羞澀。”
燕檀一愣,而後不好意思道:“我可以自己……”
随即她才驀然反應過來此舉的意義,知道僅憑自己怕是不行,又難免想到今夜将要發生的事情,全然清醒過來,臉上緋紅不已,點了點頭。
雖然之前同元孟大婚時也曾經歷過這樣一番籌備,但還是此時更覺得真實,而且心中有着隐隐的無法言說的期待。
沐浴過後,燕檀被侍女從浴池中攙扶而出,又有人來替她擦幹身子、打理濕漉漉的長發。幾名侍女将銅鏡和妝臺妝奁移到浴池畔,薩耶親自替她披上薄衣後,便拍了拍手,幾名面生的胡族和中原妝娘行至燕檀面前,躬身向她行禮。
“娘娘,”薩耶介紹道,“這幾位妝娘都是陛下這些天來從西域和中原各國搜羅來的技藝最娴熟者。陛下說,這是因為他和娘娘有過約定。”
燕檀經她這番提醒,才想到上元夜時在揚州城,安歸曾許諾大婚時要替她找來最好的妝娘。
起身時腦中的混沌麻木被一層層敲碎、剝開,她終于覺得眼前的一切有了些真實之感,心跳愈發不受控制地亂了起來,腦中思緒也一反常态,總也理不清,只好向幾位妝娘略略笑了笑。
中原女子上妝大致不過敷粉、施朱、畫眉、點唇。
高鼻深目的胡族妝娘大膽地在旁勸道:“娘娘皮膚細嫩,本身就白皙動人,不必用那中原的鉛粉,依我之見,用些珍珠細粉薄薄敷上就好,反倒更為靈動。”
燕檀瞧着琉璃盒中盛着珍珠磨成的細粉,順從地點了點頭。
幾名妝娘見她如此平易近人,不由得心生歡喜,開始商議起她的妝容之法,其間夾雜着對她容貌的誇贊。燕檀被誇得頭重腳輕,也就随她們折騰了。
每用一樣脂粉,那些妝娘就會替她介紹一番,幾次下來,燕檀發覺這些東西似乎都是以極盡奢華的珍寶制成。
林邑珍珠磨成的粉敷面,波斯的青黛描眉,連用來裝脂粉的盒子都是名貴的毫無瑕疵的水精、光玉髓和西域的琉璃制成。
更不消說那些金玉、瑟瑟、琥珀、象牙打造的發飾項鏈,足有一隊侍女手捧托盤任她挑選。
燕檀被晃花了眼,便問道:“這些東西,都是陛下搜羅來的嗎?”
幾名妝娘對視一眼,掩唇而笑道:“娘娘蕙質蘭心,一眼便看穿了。陛下尋了許多名貴之物來,特地囑咐我們要讓您親選,只有您首肯,我們才能用。”
燕檀大為震動。她本很是不理解趙國皇宮中為幾樣貢品争風吃醋、或是來自異域的奇珍異寶就能被哄得服服帖帖甚至被收買的那些妃嫔公主,但當有人将這些一股腦地端到她面前供她挑選時……
她忽然覺得當被專寵的妖妃也真的很不錯啊!
正想着,一名來自秦國的妝娘輕輕擡起她的下巴,輕手輕腳地替她點唇脂,潤紅的唇脂中混了玫瑰花露,只在唇上一點,便是香氣滿溢。
見那妝娘暧昧的神色,燕檀想,這大約是又一處旖旎的巧思。
待到點過唇脂,燕檀轉向銅鏡時,才猛然驚覺自己唇邊一直噙着笑意。鏡中女子笑得眼角眉梢都是純粹的開心,粉面朱唇,竟是她所未曾料到的容光照人。
上過妝後,薩耶将她從妝臺前扶起,幾名侍女上前伺候她換上嫁衣。
嫁衣是用絲綢裁成。昔日樓蘭的絲綢都是由中原傳入,但安歸月前從中原搜羅了上好的桑與蠶,又雇請了缫絲和織綢的工匠到樓蘭,令她今後随時有絲綢衣裳可穿。
絲綢向來名貴異常,其實燕檀連在金京時都不常能穿到,她悄悄摸了摸,知曉這一身嫁衣乃是上品,更是價比黃金,更不由得心生愧疚。反觀她初到樓蘭替安歸買的那一身褐袍,真是不提也罷。
依照周禮,女子嫁衣為純衣纁袡。繁複曳地的玄色衣裙莊重威嚴,以赤紅的衣緣裝飾,穿在燕檀身上倒沒有什麽高高在上之感,反倒是襯得她一張俏臉更是耀如春華,頗有韻味。
薩耶眼含笑意,親手替燕檀系好腰間系帶,而後攜着她的手在屋中面朝南方站定,以待安歸的到來。
一室宮人皆靜默不語、垂手而立。此時已是黃昏時分,日薄西山,室內與院外視線所及之處,皆是霞光萬道。
而別院之外響起了一陣車輪碾過街道與細碎腳步的混雜之聲。兩列持燈的侍從在前開路,一輛玄色車輿停在了別院門前,那車之後,另有數百架車随從,馬身之上系挂的銮鈴搖曳作響。
為首的玄色車輿帷幔掀起,身着爵弁玄端的高挑青年從車上步下。
他一身黑衣赤裳,身姿颀長,爵弁之下不太服帖的金色長發落下幾縷,又替他莊嚴肅穆的氣度添了幾分親和與俊逸。
院中侍者皆行禮下拜,安歸一眼便望到正在侍女陪同下立于室內、正等待他前去親迎的燕檀,一路上冷冽肅穆的眼神中漾出幾分笑意,大步向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