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文學城獨家發表
落日餘晖如同燎原野火一般落于扜泥的街道巷陌、檐角梁上, 迅速在天地間鋪陳開去,掀起勢不可擋的溫暖而絢爛的色彩。
燕檀這一日從清晨起身就沒有用太多吃食,見到安歸又難免緊張僵硬, 心跳不已,略略有些眩暈, 腳步也虛浮起來, 眼前盡是模糊搖晃的橙紅色。
在從堂上到別苑大門的這一路上, 她的手一直被安歸握在手中。不同于以往許多次心無旁骛的牽手,這一次燕檀的手心滲出細密的汗, 有些涼。
手背上忽然傳來微癢的觸感,她訝異地稍稍側頭看去, 只見安歸似乎是察覺到了她的緊張, 如同兩人平日裏相處一般用拇指悄悄摩挲了幾下她的手背。
察覺到她的目光,他也微微側過頭來, 向她寬慰地一笑, 但眉目間也有些不自然的緊繃,本是想安慰她的, 卻讓她也瞧出了他的緊張。
所幸這一段路不長,燕檀沉下起來, 聽着自己的心跳聲, 總算暈乎乎地走完了。迎接新婦的墨車就停在大門之外。
跟在她身後的薩耶走上前來, 攙扶着衣裳繁重的燕檀登幾上車。
燕檀親自撩開墨車上的重重帷幔爬上去,正驚異于車輿打造得竟如此舒适精致,忽而餘光瞥見眼前遞來的綏, 順着那指節分明的手擡頭看去,便看到安歸笑眯眯的碧色雙眸。他正坐在她那架墨車的車夫的位置,準備替她駕車。
薩耶依禮替燕檀謝絕他遞來的綏後, 又在燕檀身上披了一件遮蔽風塵的鬥篷,而後落下帷幔,将她與旁人的視線隔絕開來。
燕檀只好盯着前面安歸駕車的模糊背影出神。胡人身量較中原人更高大,而安歸更是猿臂蜂腰,俊逸非常。她更喜歡他的容貌一些,本對身形沒有太多感覺,但今日見他為自己驅使墨車,才從心底忽得升起一股滿足感。
依照周禮,新婿親迎時為新婦駕車以示敬重,但也只是片刻而已。不過還是令燕檀心中雀躍萬分。
她盯着他的背影,勁瘦的腰肢和有力的臂膀,某些旖旎的畫面忽而又不受控制地溜入腦海之中,又把自己羞得面色緋紅,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臉才堪堪止住。
墨車的車輪緩緩轉過三周便停了下來。安歸一躍而下,将手中缰繩交給禦者,轉而登上了前方自己來時乘坐的馬車。
天色漸漸暗下去,燕檀隔着帷幔,隐約看到街邊擠滿了前來圍觀的百姓,百姓手中提着燈,幾乎彙成了長街之上的一道星河。
細碎的交談之聲落入她的耳中,好似是嬉笑與恭賀之聲,但又不太聽得分明。燕檀捏緊身上的衣裙,忽然意識到,從今日起,她就是真真正正樓蘭的王後了。
“王後”,聽上去又威嚴又鄭重。她從未在此高位,更何況又是出自中原的公主,孤身來到異域,看着街邊摩肩接踵的異族百姓,不免開始忐忑。
她不只是安歸的妻,也是西域這麽多百姓的倚靠。她對這裏尚未有多麽了解,真的能擔得起這樣的重任麽?她能擔得起他們眼中的期盼麽?
燕檀低垂眉眼,一反常态地大氣也不敢出,坐在那裏沉沉思索。直到薩耶掀開帷幔,要上前來扶她下車辇,她才發覺已經到了王宮之前。
安歸上前來迎她進入宮門,一路相攜,同她步入宏大瑰麗的寝宮。
寝宮是安歸命人裝扮的,燕檀之前并不知道是何種模樣,直到步入大殿之內,才為眼前所見驚豔不已。
整座宮殿是西域的建造風格,但宮中陳設則是仿照中原的樣式,胡漢之制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就連正殿中依周禮而布置的酒尊、鼎、案幾等古樸之物也并無半點突兀。
而殿中除去大婚所用器物,還擺放了一些奇珍異寶。燕檀用餘光略略一掃,便認出幾樣西域獨有的香具,不由得牽了牽嘴角。
安歸的确很是用心。她幾乎可以想得到,他一定是在命人布置這裏時,一面翻閱漢家古籍,一面思考着她平日裏的喜好,以及日後他們在此生活的種種。
一列侍者魚貫而入。薩耶端來銅匜銅盤替安歸盥洗,而替燕檀盥洗的則是畢娑。
難得見他如此面無表情,甚至有些恭敬地對待自己,思及初見時他一副倨傲模樣,燕檀還樂從中來地擠眉弄眼逗了逗他,然而畢娑卻不為所動。
待兩人盥洗過後,侍者來禀告安歸馔食已安排完畢。見燕檀猛然亮起來的眼睛,安歸一笑,便邀燕檀相對入座。
宮人們已經在案上擺好了肉醬、魚、兔臘、黍和稷。
而這些馔食并非供新人随意食用,而是需要在司儀的主持下祭祀過後,每樣取食三次,而後漱口飲酒。此禮喚作“同牢合卺”。燕檀知悉周禮,早有準備,每次獲準取食時都盡量取最多的分量,而後以袖掩面送入口中。
如此一來,三次取食她也能吃得半飽。司儀面露無奈之色,安歸則一手支着案幾,看得樂不可支。
第三次祭祀取食後,宮人服侍她漱過口,便端來一只托盤,盤上盛着一只被破成兩半的卺,卺中盛有清酒。
安歸取下半只遞給燕檀,她這才發現這兩只合卺之間以紅線相連。
先前她和元孟的合卺酒可沒有這紅線。
燕檀擡起頭來,同安歸笑意盈盈地對視一眼。
他的小心思可真多啊。
兩人躬下身來,相對飲酒。酒并不烈,還有些甜味,很合她的胃口。待到合卺中的酒水飲完,這一場大婚最繁瑣的禮節便也結束了。
二人答拜後,宮人便上前來撤下筵席,除貼身随侍的婢女,其餘侍者皆出寝宮去。安歸捏了捏燕檀的手,說了一句“等我”便轉身攜着畢娑前去偏殿。
霎時間正殿中冷清了下來。薩耶上前服侍燕檀脫去繁重的禮服,而後理好置于托盤中,又轉身替她前去鋪設卧床。
待她做完這些,便笑盈盈地上前來對燕檀行了一禮,頗意味深長地道了一句“娘娘大喜”。
薩耶又湊近她,低聲道:“夜間我同陛下的貼身侍者就在門外候着,娘娘和陛下若有什麽需要喚我們便是。”
燕檀聽懂了她話中的暗示,不由得跺了跺腳,臉上羞得通紅,薩耶連忙笑嘻嘻地端着托盤出了寝宮去。
一隊低眉順目的侍女進到宮中來,将室內一應燈燭全部撤下。方才還燈火輝煌的熱鬧寝宮一下子變得漆黑又沉靜。
燕檀有些不知所措。她微弱的月光摸索着向床邊走去,走了一半,忽然又覺得安歸進來後看到自己此番行徑未免也太露骨。
她、她其實還是想先和他好好說一會兒話的……
于是燕檀又只得停在原地,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正當她躊躇之時,身後忽然傳來熟悉的腳步聲,還未等她轉過身去,便被身後之人抱了個滿懷。
安歸的氣息很熟悉,燕檀嗅了嗅,立即便認出這是她在去歲除夕的破廟中贈他的那一瓶香露。
他一雙有力的手臂攬在她腰間,将臉湊近她的後頸,作出一副馴順而依賴的模樣。溫熱的呼吸撲在她脖頸細嫩的肌膚之上,激起她的一陣瑟縮。
安歸在偏殿亦除去了禮服,身上只穿着中衣,在沒有燈燭的昏暗寝宮中與她緊緊相貼。他還沒有吻她,可他身體隐隐傳來的熱意和他與她裸露肌膚的觸碰,就已經令燕檀有些酥軟。
她聽到身後安歸的聲音也有些低沉沙啞,一聲一聲喚她:“阿宴……”
怎麽會這樣?
她明明還想先好好說會兒話的!
燕檀在思緒的掙紮中找回了理智,抓住他還環在自己腰間的手,同他商量:“安歸,能不能讓我看看你?”
她聽到身後的青年長出了一口氣,而後依言松開了抱着她的手。燕檀轉過身去,借着月光仰起頭看他的臉。
他的容貌在燕檀心中最是明麗無俦,但眉眼間那屬于小王子的悠然與狡黠,還有滿眼情意,只有在面對她時才會有了。
燕檀見過他在戰場上厮殺的模樣,也見過他身為國君面對臣屬時的模樣,知曉他必須在外人面前很是威嚴端莊才行,因而心中生出一絲隐秘的歡喜,這樣最可愛而鮮活的安歸,只是她一個人的了。
皎潔月色下,小公主揚起小臉仔細端詳着他,眼中比月光還要明亮,笑意一點點攀上她的唇邊,令安歸眼中神色愈發深沉。
他伸出手,替她解開發冠,揉散一頭烏黑長發。帶着香氣的發絲落在他的手掌上,安歸看了半晌,忽然想起:“在中原是不是還有個習俗,将夫婦兩人的發各剪下一绺來,放在一處,就叫結發夫妻?”
說罷,他便推門喚侍者來送剪子。薩耶疑惑地看了看燕檀,顯然是不知作何用途,但仍領命去尋剪子,不多時就送到了安歸手上。
然後這只狐貍随手剪下自己的一縷金發,就樂颠颠地開始尋要剪她哪裏的發比較好。
大約是“結發夫妻”這個詞令他十分滿意,燕檀只覺得他唇角的笑意都快要挂不住了。
反正燕檀也不缺這一绺頭發,見他如此開心,便豪氣地随手抓了一縷自己的頭發交到他手上,讓他剪去。安歸小心地剪下來後,托在掌中,同他的金發系一起。
青絲與金發混在一處,倒真有些別樣的美和旖旎。安歸美滋滋看了片刻,而後将它們放到了一只燕檀有些眼熟的錦囊中。
是那只寫了“談宴”兩個漢文,又曾被她用來裝金子的錦囊。他還留在身上。
“阿宴,”做完這一切,安歸才想起來問,“你從方才開始就一直欲言又止,你想說什麽?”
燕檀在心中嘆了一口氣。若是他不問,她本不打算說的。但現下被那雙碧色眼眸充滿期待地看着,她竟不知如何繞開話題,于是只好盯着他:“你當真要聽?”
安歸理所當然:“你的話自然要聽。”
“好吧。”燕檀斟酌再三,開口道,“其實在中原,結發夫妻是指那些彼此都是初次婚配的男女。”
殿中是一陣可怕的靜默。
燕檀無比肯定,安歸聽懂了她的言下之意。
方才還興致高昂的金發青年眼中光彩驟然熄滅,微微抿着唇,一語不發地看着她,臉上的神色不辨喜怒。
燕檀有些心疼他的模樣,連忙上前去拉住他的手臂,溫言撫慰道:“但我和元孟并無夫妻之實,你……唔!”
她的話還未說完,唇上便被什麽柔軟的東西覆住了。安歸微微俯下身來,将她緊緊擁進懷中,最初的徘徊摩挲之後,便開始舔舐啃咬她的唇瓣,而後趁機侵入她的齒間。他的喉嚨中溢出低沉的喘息。同平日裏游刃有餘的吻不同,他似乎有些亂了陣腳,在急迫地證明着什麽。
燕檀雙手抓着他的衣裳,被吻得有些喘不過氣,但也忍住沒有掙紮。直到她抓着他衣裳的手捏出一片深深的褶皺,他才驚覺,從她的唇上離開。
燕檀靠在安歸懷中大口大口地喘氣,而他的胸膛亦在起伏,熾熱狂亂的心跳聲充斥着她的耳畔。
“我和你的大婚,與他和你的大婚,哪一個更好?”他将她的手握在掌中,臉頰貼在她頰邊,聲音低落地問道,“我的吻和他的吻,哪一個更好?”
燕檀呼吸不暢,眼前黑蒙蒙的,一片扭曲奇詭的色彩,她一面調整氣息,一面傻乎乎地順着他的問話答道:“自然是你的大婚和你的吻更好。”
“不對。”她忽然意識過來,而後捧着他的臉,看着他的雙眼道,“你不必和他必,不必和任何人比,只要是你,于我而言就是最好的。安歸,我方才的話還未說完——元孟娶的是趙國的華陽公主,但你娶的是阿宴。”
她踮起腳來,輕柔的吻落在他的眼睛、鼻尖,最後輾轉于唇上。但她于這一樁事上從來都是對他聽之任之,只做到第一步便不會深入了,于是安歸愣了愣,而後重新從她手中接回了主導權,加深了這個吻。
安歸似乎被她安撫了下來,這一次的吻十分溫柔,帶着一個浴血沙場、手握重權的君王所能給予的全部柔情。
他愛憐地撫了撫她的長發和面頰。而後燕檀只覺得渾身一輕,整個人騰空而起。安歸一手從她背後攬過,一手穿過她的膝彎,将她打橫抱起,微微低下頭親吻她的眉心。
他垂落的金發随着動作而刺得她面頰微癢。
燕檀下意識地伸手抓緊了他胸前的衣裳,瞥見周遭的景色,心裏清楚他正抱着自己向床走去。他沒有撩開那一層層帳幔,而是放緩了腳步穿過它們,随那些帳幔在裸露的皮膚上拂過,留下奇妙的戰栗。
“我在寝宮之外,為你建了一座玫瑰園。”
他忽然開口。
燕檀微微詫異,擡眼看向安歸,聽得他繼續道:“我聽薩耶說過你很喜歡這種花的味道,于是就從安息商人那裏買了一些。不過如今還未入春,即便樓蘭的工匠使足渾身解數,也不敢保證它們會開放。”
她的脊背落在了一方柔軟之處。安歸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轉身去将身後的帷幔拉上。
“但無論如何,明日你起身後,我都陪你一起同去看一看,好不好?”
燕檀點頭,笑着輕輕應了一聲“好”,而後伸出手來摟過他的脖頸,主動同他纏吻。耳畔青年的呼吸聲愈發急促,一手撐在她身側,一手摸上自己身上中衣的系帶。
燕檀想到了什麽,忽然放開他,笑意嫣然道:“陛下,大婚之前有人教過你麽,你是不是其實沒有什麽經驗?不若換我來?我在趙國時,還是跟嬷嬷學了一些的。”
安歸倒也不惱,捏着她的下巴,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笑意,那雙碧色眼眸中亦是毫不掩飾的欲望和狡猾。他湊近她的耳邊,聲音沉沉地引誘道:“對付你,我還需要什麽經驗?”
星辰舒朗,月色溶溶。
在玫瑰園無人覺察之處,原本合攏的玫瑰花瓣微微舒展開來,含羞帶怯,卷曲欲放,似是要一窺春日之色。而未曾料及,冬夜的風又過于凜冽剛勁,将花瓣吹散、彎折,蹂/躏了大半夜去。直至天光破曉,風意漸止,厚重的晨露凝結于花瓣之上,而嬌嫩的異域之花受這一夜摧折,微微垂下頭去,終于得了片刻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