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文學城獨家發表
馬車骨碌碌地駛入內城城門, 借着暮色,燕檀掀開簾子,趴在小窗上, 神色貪婪地打量着眼前熟悉的坊市巷陌。
輿中擺着一張小小案幾,上面置着三盞清茶, 溢出氤氲熱氣。安歸和裴世矩坐在案幾邊。在進內城之前, 安歸一直在同裴世矩商議趙國征讨秘教之策。
裴世矩在從安歸那裏得知此教存在之後, 曾暗中派人追查。
他從秘教曾操縱的毒蛛、青蛇和蠍子查起,果然發現, 在秦國南部的苗疆,曾興起過一支名叫仙複教的異教。仙複教教徒不僅擅長蠱術, 還懂得操縱包括毒蛛、青蛇、蠍子、百足蟲、蟾蜍在內的毒物, 與在西域作亂的秘教必有淵源。
“秘教的麻煩之處,在于憑外人力量極難辨清和拔除所有暗線。而你身為臣子, 更是幾乎毫無可能在他們還未顯露原形時向皇帝證明他們的存在。”安歸頗不客氣道, “依據它過去的行事風格,說不定在那趙國皇帝身邊已經有位高權重者是它的爪牙了。你的奏疏都不一定被送到趙國皇帝的案上, 人就已身首異處。”
燕檀忽然想到一點,脆生生地插話道:“那它為何不直接僞裝成皇帝本人, 這樣不是更容易就能得來江山麽?”
她話音落後許久, 輿間都是一片寂靜。裴世矩與安歸對視一眼, 安歸伸出手彈了彈她的額頭:“得來江山并不是那樣簡單的。換個皇帝确然不是難事,可它能換上去,別人自然也容易把它換下來。因此, 它要的是民心所向、翻雲覆雨。阿宴,我同你打個比方,你若是想要一池魚, 是用網,還是用匕首?”
燕檀恍然大悟,欽佩不已地看着安歸:“我果然還是想得太簡單了!”
裴世矩端起茶盞,微微搖了搖頭:“你想得是太過大膽了,方才把安歸和我都吓了一跳。”
燕檀道:“不過話說回來,世矩并不是京官,常年遠在西疆,即便是知道它的野心,也常常鞭長莫及呀。”
“我替你想好了。”安歸曲起一直腿,閑閑地靠坐在軟墊之上,看向裴世矩,“你朝之中,可有同你特別相熟的可信之人?”
裴世矩凝眉細思:“倒是有幾個,但大多是同窗,也是才入朝為官,官階并不高。你的意思是……”
安歸颔首:“你仔細确認一下他們身份的真僞。我将秘教行事的習慣全盤告知與你,一旦它起事,你便籠絡這幾人同你一道搜集證據,上疏皇帝,免得贻誤戰機。”
“除此之外,據我所知,中原另外兩國亦有些人于此事有些察覺。我知曉你不方便,我同阿宴來中原這一趟,就替你走一遭,與那幾人商議好。中原三國向來互為唇齒,我猜秘教蟄伏中原這麽久,若要起事,怕是會同時波及各國。因此趙國與秦國吳國共同抗敵不失為良策。”
裴世矩眼中神色滿是敬佩與感激之色,起身來對安歸恭恭敬敬行了一禮,被安歸制止。
他毫不留情道:“不必謝我,我不是為了趙國,更不是為了你。我是為了阿宴。若是趙國遭難,她會很傷心的。”
裴世矩此番攻破匈奴王庭,率軍凱旋,被內侍迎進宮城面見皇帝。而安歸和燕檀并未告知真實身份,便只能止步于皇城。
燕檀帶着他拐進城西的街道。順着這條街走下去,大約兩盞茶的功夫,就能看到盡頭的弘福寺。
安歸饒有興致地看着四周官宦人家的奢華宅邸,而後目光落到了身邊的小姑娘身上。她未發一言,只是看着弘福寺的輪廓,深深吸了一口氣,吐出氣的時候肩膀重重地落了下去,瞧着十分可愛。
大約同他見到匈奴王庭時的心境一樣吧。
“這便是你長大的地方嗎?”安歸站在她身側,“真漂亮,比匈奴王庭漂亮多了。若是你想,我便經常陪你回來看。”
燕檀聞言扯着他的衣袖,眼睛亮晶晶道:“我小時候在這裏聽老和尚講經,長大了在這裏幫西面來的高僧譯經,所以會很多種西域的語言和文字。”
安歸笑着颔首。當年他發覺燕檀會得太多,還曾私下查過她的身世,不過如今他還是裝作半點都不知道的好。
思及此,他還要多謝趙國那個吝啬的皇帝,沒有将其他嬌滴滴惹人厭煩的嫡公主送來和親,而是把如此可愛又有趣的阿宴送給了他。
兩人沿着長街并肩前行,燕檀忽然想起什麽,開口問道:“其實在樓蘭城裏收留過我們兩個的那座佛寺,同你母妃有些淵源吧?那裏的僧人知道你是誰,對不對?”
安歸挑了挑眉:“你瞧出來了?”
燕檀搖頭:“後來才想通的。你當時那般謹慎,不可能會屢次在不信任之處落腳。而你母妃又篤信佛教。所以我猜……”
安歸點了點頭,望向前方的眼神中神色莫辨:“我母妃尚在人世時,樓蘭城裏建了許多佛寺,也有許多信徒。不過後來……我母妃過世後,那些佛寺也受到王後手下和母族的排擠,逐漸破敗。那間寺裏的老住持從小就認得我,我僞裝打探時,也常常去寺裏落腳。”
說起來,他們兩個還都同佛寺有些緣分。
“還記得麽?你托住持送了這個給我,說是我的工錢。”安歸從懷中掏出一只錦囊,在燕檀眼前晃了晃,語氣凄涼,“原來我只值一袋石蜜。”
燕檀憤怒:“你這呆子!将石蜜融了,裏面包的是我辛辛苦攢下來的金幣,給你作盤纏和日後生活所用。我自己才是真正的身無分文!”
安歸詫異不已,拎着錦囊的手僵在半空。而兩人方才的吵鬧聲驚擾了侍立在寺門那邊一架香車前的侍女。侍女擡起頭來,狐疑地向他們兩個的方向看來。
燕檀悚然一驚,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蓋在頭上的帷帽,确認那侍女看不清自己的面容後,扯着安歸轉身順着街邊匆匆離去。
安歸一頭霧水地任她牽着:“發生什麽了?”
“那是燕緋的貼身侍女。燕緋是當今皇後的親女兒,我同父異母的二妹妹。她的侍女曾在皇宮見過我,我害怕被認出來。”燕檀亦有些疑惑道,“不過燕緋向來不信佛,今日來佛寺做什麽呢——不管她,但我們還是莫要在金京久留,這便去吳國與秦國同你所說那些人商議正事吧。”
渡過淮水,便到了趙國之南的吳國。
燕檀自小長在金京,只在旁人的議論中聽說過吳國。據說吳國比趙國要溫暖得多,山水花木更為靈動秀美,美人書生都是個個溫柔婉約。而自女皇登基以來,治下盛世太平,國都金陵更是繁華萬千彙集之處。
她本以為安歸所說之人必是吳國位高權重之人,應是在金陵才對,卻不承想安歸帶着她在南下的路上半途而止,進了揚州城。
恰逢正月十五上元節,是吳國人頗為看重的日子。未出閣的少女和已嫁做人婦的女子都可出門夜游,觀燈觀賭,入市店飲宴。
燕檀甫一踏入內城之中,就被充街塞陌的女子晃花了眼。
而瘦西湖邊則是揚州最為繁華熱鬧之地,安歸與那名應約前來共商大事的人就約在瘦西湖畫舫之上。從湖邊趕去登船之處時,一路都有熱情的攤販拉着燕檀,向她介紹各類新鮮的脂粉和發飾。
燕檀舉起身邊小攤子上的狐貍面具向安歸介紹:“其實在我們中原,上元節才有人戴獸面的習俗。之前在樓蘭那次除夕,并不正宗。”
安歸認真地點了點頭,而後雙手負于身後,略略向她彎下身來,燕檀莞爾一笑,将面具戴在了他的臉上,一切便如去歲在樓蘭城中那般。
像是一場绮麗非常而不會醒來的夢境。
燕檀到底還是少女心性,又慣喜歡裝扮自己,一路上被哄得不知買了多少小玩意。烏發上插着新買的雪柳、鬧蛾,唇上是新買的口脂,若不是有約在身,甚至也想去成衣店買一身城中女子愛穿的白衣裳,因為白衣與月色最是相宜。
安歸負手跟在她身後,唇角噙着笑意,在心中暗暗記下她的喜好,決心要偷偷買來都存在扜泥的新王宮裏逗她開心。
兩人終于慢吞吞地挪到登船之處,一艘安靜雅致的畫舫已經泊在岸邊。
安歸率先踏上甲板,而後伸出手來扶燕檀,對她道:“我進去同他說幾句便走。這人十分厲害,你在外面等我就好。”
燕檀點了點頭,安歸便跟着前來迎他的小厮進了主艙房。那小厮瞧着十分斯文,竟像是大戶人家的書童一般。
燕檀忍不住探頭探腦地向看向主艙房的入口,見裏面是一間宴廳,有幾名樂工正端坐撫琴。而有一人身着青衫,正端坐于案前悠然飲茶,周身氣度沉穩而儒雅,大約就是那與安歸相談之人。
燕檀嗅了嗅,覺得鼻端有一股極其清淡的杜衡香氣。
不過一刻鐘的功夫,安歸便從宴廳中走出,攬了燕檀下了畫舫,又握着她的手道:“放心。”
燕檀自是相信他的,知曉趙國在他的種種周密安排之下,定會安然度過秘教之亂,不由得放下心來,指了指一旁的小攤上:“還未用晚飯,肚子有些餓了,想吃糖葫蘆。”
安歸依言上前去替她買了一串,遞到她手上之前卻突然生了壞心思,驀地将手舉高。西域人身量高大,她伸直了手臂也夠不到,不由得惱羞成怒,同他追打嬉鬧起來,不慎撞到了人潮中的一名女子,那女子一個趔趄。
燕檀沉下臉來,連忙拉着安歸同那女子道歉。那女子戴着醜陋可怖的獸面,但眼神卻溫柔平和,令人十分舒服。
她的眼神在兩人之間逡巡片刻,才柔柔地開口笑道:“我沒關系,莫要擾了你們游玩的好興致。”
聲音悅耳動聽,令燕檀歡喜非常,再三道謝才拉着安歸離去。
兩人又過了幾招,燕檀仍然沒有搶回糖葫蘆,瞪着眼睛佯裝生氣,說不要和他回樓蘭了,安歸才一下子斂去笑意,湊了上去,拉住她的手臂,把糖葫蘆遞了過去:“好阿宴,別生氣。”
燕檀铿锵有力地拒絕道:“要生氣!”
金發青年的表情委屈巴巴,眉眼耷拉下來,開始使用慣用的招數:“阿宴花錢買下了我,還親了我那麽多次,無論是西域人還是漢人都早就知道我是你的了。阿宴要是不要我的話,我回西域也不會有人要的。”
他那雙碧色眼睛潋滟動人,瞧着她的時候總會令她心動神搖,忍不住拒絕。他打定了這個主意。
但他卻未曾料到,燕檀狡猾一笑,別開了同他對視的雙眼,不為所動:“你若是想我回心轉意也可以,不過,我們中原在上元節這一日,除了人戴獸面外,還有一樣習俗。”
她朱唇輕啓,笑得令安歸脊背一涼。
“男為女服。”